坐标社会
安芃
当代中国社会,把人分为两大群体,一群为体制中人,另一群则为体制外人。
体制外人形形色色,而体制中人只有一种,以前叫做“国家干部”,现在叫做“公务员”。其实“国家干部”和“公务员”都不能准确描述体制内人的特征,真正能描述体制内人特征的一个说法应该是“吃皇粮的人”,或者说,吃政府财政饭的人。
在出国之前,我也曾是体制内人。出国的时候,我是某省直机关宣传口的副科级干部,正处在由副科升正科的门槛边。副科级放在省里或者国家部委里,当真小得连七品芝麻官都算不上。但副科级放在县里,那也应该是某个局的副局长了。许多年过去以后,当初与我差不多同时进机关的那伙年轻人现在基本都是正处级了,也有个别人升了副厅级。这正处级也相当于县团级,出了机关到地方就是县长或者县委书记,到部队就是团长,论军衔大概是上校。以前大学里的老同学呢,现在也大多做了教授高工之类。这教授高工与处级干部相比,大概也不相上下吧。 体制内的社会,也可看作是个坐标社会。而所谓体制,也可以看作是一个坐标系统—一个可以标明其中个人社会等级身份的明确的参照坐标系统,这个坐标系统给人们提供了位于其中的每个人的社会地位及身份的极明确的可比性。一个人一旦被纳入这个系统,就成为这个坐标中的某一个点。这个坐标的X轴,可以看作是不同的单位或部门,Y轴则可以看作高低不同的职位。比如我的那些做了处长教授高工的同事同学在这个系统中的位置,就可以看作这个坐标系统中具有不同的X值和相近的Y值的点,处在这个系统当中的人,可以很方便地和系统内上下左右的人做比较。身为处长,纵比,上有厅长司长市长,下有科长局长营长等;横比,有其它单位或者部门的处长县长团长上校教授高工等等。身在这样的系统中,一个人可以很明确地知道自己以及他人的地位和身份。因为知道了自己及他人的地位和身份,人们也就经常不自觉地以不同的态度对待地位不同的人。而身份地位低的人,常常即使遭受不平的待遇也没办法有脾气。 这个坐标社会并不是现代中共政府的创造,只不过中共政府把这个坐标系统向外做了极大的延申。现代中国这种坐标系统式的等级区分与中国古代封建社会中的科举品级社会并无本质的区别,不同之处只在于,古代中国的品级只包括政府官员和军队,而现代坐标社会的坐标系统却差不多无所不包,囊括各行各业和各个部门,几乎社会的各个方面都被纳入这个坐标系统当中。高校有副部级校长,正处级系主任,公司有副处级总经理,医院有正处级院长等等。一个人如果想得到社会及官方的承认,就必须纳入这个坐标系统当中去,一旦纳入,也就有了一个共同的身份,叫体制中人,就可以在坐标系统内部进行上下左右的比较了,也就有了某种认同感,归属感。一个人如果置身这个系统之外,无论怎样努力,取得多大成就,都常会有身如浮萍的飘泊感。我有两位高一届的高中文科学长,一位复旦中文系毕业,一位北大中文系毕业。复旦中文系这位毕业后考回母校读硕士博士然后任教,现已经身为大学教授,算是体制中人,活在坐标系统中,日子过得气定神闲,老神在在的。北大那位呢,由于毕业被分回家乡做老师,不甘于心,后来自己辞职下海经商,如今也挣了不少钱,也有了自己的住房和私家车,可是因为属于体制外人,不在坐标系统内,始终觉得内心惶惶然,缺少安定感。
这个坐标社会,是中国社会中一个特殊的阶层,因为这个坐标社会拥有了这个国家百分之百的政治权力和百分之九十以上的经济资源。所以,知道为什么中国会有六亿人月收入不超过一千元了吗?那是因为这六亿人都处于这个坐标系统以外,他们每个人都不得不和也处在坐标系统之外的其他数亿人一起分享那剩下的不到百分之十的经济资源。现在有一种说法,说中国底层百姓之所以受穷,是因为他们不努力的缘故,这简直是胡扯。中国人民是这个星球上最努力,最吃苦耐劳的人民。中国底层百姓受穷,绝对不是他们不努力的缘故,仅仅是因为他们不属于坐标社会,坐标社会吃剩下来的让他们能够争取的东西本就十分有限了,他们再怎么努力,也只能从所剩无几的经济资源中获得那么一点实在微不足道的一份。所以,现在阶层固化的现象已经十分严重了,坐标社会以外的民众,想要改变自己的命运,非常困难,尤其在经济不好的时候,更是难上加难。他们要改变自身命运的唯一办法,就是通过某种途径—上大学或者参军—进入坐标社会之内,或者尽量跟坐标社会搭上某种关系。这也是现在唯有公务员考试最为红火的原因。
最近,一张杭州余杭区的招聘公示上了热搜,该公示显示,其中八个街道办事处录取的,竟然都是清华北大的博士生和硕士生。很多人觉得这件事很不可思议,但原因非常简单。尽管街道办事处职位不高,但那里的职位毕竟都属于坐标系统内,一旦进去了,也就等于进入了坐标社会,可以分享坐标社会中各种充裕的资源,这是坐标社会之外的人无法比拟的。于是博硕士们打破了头也要进入街道办事处的现象也就不奇怪了。至于这种情况是否大材小用,是否人才的浪费,谁会真正在意呢?这种现状,真的是这个国家的悲哀,这个社会的悲哀,也是这些博硕士们个人的悲哀。
如果说美国社会稳定的支柱是美国社会中的那个庞大的中产阶级阶层,那么中国社会稳定的支柱就正是这个坐标系统和建立在这个坐标系统之上的坐标社会。中国的统治阶级,就是以这种坐标系统中的坐标社会的形式存在着的。一个人一旦进入这个坐标系统的坐标社会当中,就等于进了保险柜,端上了铁饭碗,也就成了区别于普罗大众且居于普罗大众之上的统治阶级中的一员了。中共政权维稳的法宝就是将国家的资源最大限度地向这个坐标社会倾斜,只要这个坐标社会稳定了,政权就稳定了,所谓红色江山也就稳定了。因为这个国家的所有权力和国家机器—法律,军队,警察等等,都掌握在这个坐标社会的手中。对于坐标社会之外的广大民众,这个政权是不怎么在意的,因为坐标社会之外的民众虽然人数众多,但他们既无丝毫的政治权力,也没有像样的经济资源,即使受到极其不公正的对待,也发不出声音,根本也无法与坐标社会抗衡。
如果国家的经济状况还不错,在满足了坐标社会的需求之余,坐标之外的社会或许也可以多分一杯羹,底层老百姓的日子也许能稍稍好过一些。但如果经济状况不好了,那么各种资源就只能尽量满足坐标社会的需求,坐标之外的社会,尤其是底层民众,就只好自求多福,自生自灭了。最极端的例子就是上个世纪因人民公社大跃进人祸导致的三年饥荒,中共政权只能勉励保证坐标社会的需求以及城镇居民的基本生活,至于位于社会最底层的广大农民,那就只能听天由命了。有些灾情严重的地方,为了不影响坐标社会的稳定,居然派民兵看守村口,不让挨饿的村民出村要饭。最后的结果就是造成了世界历史上从未见过的在风调雨顺的和平岁月饿死三千万人的特大惨剧。
在风调雨顺的和平岁月饿死三千万人,这样的事非常可怕。跟这样的事一样可怕的是,在风调雨顺的和平岁月饿死三千万人之后,这个国家的这个坐标社会依然岁月静好,竟然未能激起哪怕一丝丝的涟漪。
也许,这个国家的信条本来就是:只要坐标社会稳定就好了,至于其他的,管他洪水滔天。
2020年10月16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