钉子城61—甲方乙方--一个人的抗战

安芃

在长沙会战紧要关头前来湘北面见薛岳的是国军中两位位高权重的人物。

一位是国民政府军委会副参谋总长兼桂林行营主任小诸葛白崇禧，另一位是国民政府军委会政治部部长兼第九战区司令长官陈小鬼陈诚，两人专程前来转达蒋伟人弃守长沙的严令。

陈诚与白崇禧

很奇怪，蒋伟人的命令一个电话打给薛岳就好了，干嘛还要两位要人辛辛苦苦地亲自跑到烽火连天的湘北来传达呢？

原来，薛岳指挥的长沙会战，从一开始就是顶着上峰要求放弃长沙的压力进行的。

这事，还得从头说起。

南昌会战以后，华军统帅部认为，日军下一步进攻长沙只是个时间问题了，华军得早做准备。于是蒋伟人让下面弄出个长沙会战的作战方案来给他，结果是副参谋总长白崇禧提出了一套方案，第九战区的司令长官陈诚和代司令长官薛岳提出了另外一方案。

陈诚薛岳提出来的作战方案我们前面已经提到过，就是那个后退决战，争取外翼的方案，华军逐次抵抗，且战且退，退至长沙以北。当日军攻至长沙城下，外围部队与长沙守军聚歼日军于城下。这样安排，部队运动不致过大，作战时间也不致拖得太久。

白崇禧的作战方案其实与陈薛案极为相似，也是当面华军逐次抵抗，且战且退，外围华军两翼包抄，将日军围而歼之。只不过白方案中撤退的底线不是长沙，而是长沙以南的衡阳，华军退至衡阳一带，拉长日军战线，使日军深入与分散在纵深约200公里的广大地区，然后华军封其退路，断其补给，围而歼之。

两个不同的方案形成文字后，一起上报蒋伟人。按职务，白案称为甲方案，陈薛案称为乙方案，最后采用甲方案还是乙方案，由蒋伟人裁定。

这一下蒋伟人犯难了，这两个方案看起来一样的周密细致，一样的无懈可击。

经过反复考虑，蒋伟人最后选定了白崇禧的甲方案。

很明显，甲乙两个方案，最关键的区别就在于，是放弃长沙，还是坚守长沙。甲案主张放弃，乙案则主张坚守。

蒋伟人选择甲方案也即放弃长沙，大概是鉴于以往的教训。

以往，每一座华军想要坚守的城市都没能坚守住，上海，南京，徐州，武汉，广州，南昌，都是如此。而这一次，长沙大概也不会是例外。若勉强坚守长沙，搞不好又白扔一两个集团军进去，到末了长沙还是照丢不误，那本钱可就亏大了。

然而，不知蒋伟人有没有看到，甲方案有个最大的漏洞：如果日军攻占长沙后，只是据守长沙，近期内不攻衡阳，那又该怎么办呢？只怕到时小诸葛哭都哭不出来。

显然，甲方案是以华军无法守住长沙为前提的，如果长沙守不住，显然甲方案为优。

但如果华军能够守住长沙呢？那还有必要放弃长沙吗？

当时，相信华军能够守住长沙的人肯定极少，但薛岳是其中之一，而且是其中最坚定的一个，因为他相信，长沙决不是南昌，长沙一定能守住。

尽管军委会决定了长沙会战采用白崇禧的甲方案，但薛岳不依不饶地打电话给蒋伟人，请求更换作战方案，弄得蒋伟人听到薛岳的电话就心烦，最后干脆不再接薛岳的电话了。

薛岳很不甘心，找到陈诚，希望陈诚能多给蒋伟人进言，劝老头子改变主意。然而陈诚是个非常乖觉的人，尽管他也是乙方案的制定者和拥护者，但现在蒋伟人已经做了决定，他哪里会去违背老头子的意思呢，反而奉劝薛岳别太固执，顺从老头子的意思就好，吃不了亏。

至此，坚持采用乙方案的，只剩下倔头倔脑的薛岳一个人了。

外号老虎仔的薛岳是个认死理的人，认定了的事，谁也拉他不回。既然没人听他的，他也把心一横：老子就这么着了，你选你的甲方案，老子却按乙方案部署。只要你不撤老子的职，老子就这么干，长沙老子守定了，万一长沙丢了，大不了老子也不活了。

薛岳尽管倔强，却并不是莽撞轻率的人，他认定长沙能够守住，自然有他的理由。这正是是薛岳的可贵之处，一旦认准了的事，不因为上峰的压力而屈服，这需要极大的勇气和魄力，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到的。如果万一长沙守不住，乙方案失败，那薛岳便是百死莫赎，后果可想而知。

重庆的蒋伟人听说薛岳一意孤行，急得直跺脚，连着打电话给薛岳，这个该死的薛岳却还他一个不接电话，让我们的领袖抓狂得光头上热汗直冒。

没法，蒋伟人只得找来白崇禧和陈诚，让他俩到湘北跑一趟，务必说服薛岳放弃长沙执行甲方案。白崇禧是甲方案的倡导者，对此自然会上心。陈诚跟薛岳私交不错，又是薛岳的上司，陈诚的话薛岳应该会听。

于是，这才有白陈二人屁颠屁颠地跑到湘北见薛岳来了。

此时，薛岳的第九战区司令部已经撤出长沙，白陈二人在渌口以南一个小车站附近的小学校内临时搭设的指挥所里见到了正在指挥作战的薛岳。

这次见面很不愉快，无论白陈二人怎么说，哪怕搬出了蒋伟人的尚方宝剑，也无法让薛岳回头，逼急了，薛岳还放出一句极为大无畏的狠话：“就是砍了我的脑袋，长沙城我也绝不放弃!”

电视剧《长沙保卫战》：薛岳在白陈二人面前撂下狠话

陈诚还好，作为薛岳的好友，薛岳总算给他留了面子。白崇禧却被薛岳冷嘲热讽狠狠地奚落了一顿，弄得灰头土脸，相当狼狈，两人最后悻悻地离开湘北返回重庆。

薛岳为人粗中有细，白陈二人离开后，薛岳寻思，这白崇禧回重庆后绝对不会在老头子面前说他半句好话，若惹得老头子发火，将自己撤职查办，自己个人前程事小，因此丢了长沙对抗战的影响就太大了。

想来想去，薛岳决定在白陈二人抵达重庆告状以前再做两件事。

第一件事，发电报给蒋伟人，力陈坚守长沙的理由。薛岳在这份电报中陈述的坚守长沙的理由我抄录于下：

一    九战区现有足够兵力，有把握将日军歼于长沙以北。

二    我军若推至衡阳，日军在广州地区之安腾利吉之21军

则可能沿粤汉铁路额向北策应对我形成夹击，使战局不能把

握。

三    如按甲方案放日军南下，则长沙失守必会为敌之宣传机

构所乘，在国内造成不良影响。

薛岳发给蒋伟人的电报抄件，现存于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

第二件事，薛岳再次打电话给蒋伟人，要为长沙做最后一次努力。

很幸运，这一次接电话的不是蒋伟人，而是蒋夫人宋美龄女士。

电话里，薛岳对宋女士痛陈长沙的重要性，他的作战部署以及华军能够守住长沙的理由。最后，薛岳在电话中又一次撂下狠话：如果我没有守住长沙，让委员长枪毙我，决无半句怨言。

不知是薛岳的陈述说服了蒋夫人还是薛岳的赤诚感动了蒋夫人，美龄女士最后答应在蒋伟人面前替薛岳说说，让他不要着急，等着好消息。

到底是英雄难过美人关，部下的刚硬与强悍就是比不过夫人轻柔细软的枕头风，薛岳多次恳求打动不了的蒋伟人，轻易被夫人几声甜蜜的“大令，大令” 就给拿下了。

蒋夫人对蒋伟人说了些什么，我们不得而知，总之第二天，蒋伟人打电话给薛岳，决定长沙会战就在长沙打。当然，同时也给了许多只准成功，不准失败之类的叮嘱。

这下薛岳终于松了口气，到这时，薛岳才算正式拿到了保卫长沙的作战许可证，现在他可以痛痛快快地实施他的长沙会战了。

可以说，第一次长沙会战，是薛岳薛伯陵一个人的抗战。我这样说，并不是说薛岳仅凭一己之力就守住了长沙，只是我们可以肯定地说，如果没有薛岳，长沙绝对早于1939年冬天就已经陷入敌手。

如果日军占据长沙，必定很快将触角南伸衡阳，西及常德，将湘中重要交通要道以及整个富庶的洞庭湖平原全部收入囊中。

1939年冬，欧洲大战刚刚爆发，欧洲国家自顾不暇，美国则隔岸观火，以中立者自居，也无意帮助中国。此时据太平洋战争爆发世界反法西斯同盟成立还有两年之久。这两年，如果失去了湖南丰饶物产的支持，中国的抗战将全凭西南三省支撑，形势将会极为严峻，国民政府能否熬过这两年，都还是个很大的问题。所以说，薛岳守住长沙，对中华民族居功至伟，只是因为某些政治上的原因，薛岳的功绩以及第一次长沙会战的意义至今尚未得到充分肯定。

公元1140年，南宋皇帝宋高宗赵构以十二道金牌勒令准备直捣黄龙府，收复中原失地的岳飞岳家军班师回朝。

将近八百年以后的1939年9月，中国不戴皇冠的皇帝--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委员长蒋中正蒋伟人尽管已无金牌可发，却给在湘北坚持保卫长沙的薛岳送去两个大活人--白崇禧与陈诚，让二人传令薛岳放弃长沙。

八百年以前，赵构的十二道金牌召回了岳飞，令岳飞光复河山，迎还二帝的伟业半途而废。

八百年以后，白崇禧和陈诚却未能撼动薛岳，长沙因此得以保全。

为了保卫长沙，薛岳不顾个人安危，敢于犯命抗上，在这一点上，薛岳甚至超过了自己的偶像八百年前的抗金名将岳飞。由此，我们可以说薛岳堪比岳飞而且胜过岳飞。

撼山易，撼岳家军难，撼薛岳薛伯陵更难。

不能想象那段时间薛岳是怎样熬过来的，既要操心前方的战事，又要应付上峰的压力，他其实是把自己置于一种没有退路只能背水一战的绝境，背城借一，死而后生。可以肯定，那段时间，他一定经过了许多个不眠之夜。

人生难得几回搏，直到今天，我依然能体会到他那将身家性命全部豁出去的亢奋与激越。

“道男儿到死心如铁，看试手，补天裂。”

做军人，就要做薛岳这样的军人。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