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读红楼九：七面玲珑王凤姐

看到上面这个题目，您也许会说：整错了吧？只听说过八面玲珑，哪里跑出个七面玲珑来了？

您说得没错，的确是没有七面玲珑这样一个成语，我改成七面玲珑是有意为之。为什么呢？您继续往下读就明白了。

《红楼梦》中王熙凤首次出场，是在第三回《贾雨村夤缘复旧职 林黛玉抛父进京都》中，也就是“天上掉下个林妹妹”那一回。如果没有记错的话，中学课本曾选过这一回的部分段落。究竟选的是哪一些段落，因为年代久远，我不太记得了，但王熙凤出场的段落肯定有，因为我现在还记得课本中肯定有描写王熙凤的“粉面含春威不露，丹唇未起笑先闻”这两句。

王熙凤初次出场，是通过林妹妹的眼睛来看她，先是写她先声夺人的 “丹唇未起笑先闻”，接着写她珠光宝气的穿着打扮，然后由贾母给林妹妹（当然也是给读者）介绍，接下来就是王熙凤的表演了。

凤姐儿的表演，大家应该都很熟悉，不过我还是先摘抄在下面：

          这熙凤携着黛玉的手，上下细细打量了一回，仍送

          至贾母身边坐下，因笑道：“天下真有这样标致的

          人物，我今儿才算见了！况且这通身的气派，竟不

          象老祖宗的外孙女儿，竟是个嫡亲的孙女，怨不得

          老祖宗天天口头心头一时不忘。只可怜我这妹妹这

          样命苦，怎么姑妈偏就去世了！”说着，便用帕拭

          泪。贾母笑道：“我才好了，你倒来招我。你妹妹

          远路才来，身子又弱，也才劝住了，快再休提前话。”

          这熙凤听了，忙转悲为喜道：“正是呢！我一见了

          妹妹，一心都在他身上了，又是喜欢，又是伤心，

          竟忘记了老祖宗。该打，该打！”又忙携黛玉之手，

          问：“妹妹几岁了？可也上过学？现吃什么药？在

          这里不要想家，想要什么吃的，什么玩的，只管告

          诉我，丫头老婆们不好了，也只管告诉我。”一面

          又问婆子们：“林姑娘的行李东西可搬进来了？带

          了几个人来？你们赶早打扫两间下房，让他们去歇

          歇。”

这一段写得很生动，也很明白，不用做太多分析，就是凤姐儿在贾母和黛玉之间两面讨好，同时也表达她自己对黛玉热情如火的关怀。这一段既表现了她的口才，也昭示了她悲喜只在转瞬之间的表演天才，把王熙凤玲珑剔透的性格揭示得很充分，读者一看就懂，我就不多说了。

这次重读红楼，真正抓住我注意力的是紧接下来的一段，我觉得这一段更有意思，我先把它抄录在下面：

          说话时，已摆了茶果上来。熙凤亲为捧茶捧果。又

          见二舅母问他：“月钱放过了不曾？”熙凤道：

          “月钱已放完了。才刚带着人到后楼上找缎子，找

          了这半日，也并没有见昨日太太说的那样的，想是

          太太记错了？”王夫人道：“有没有，什么要紧。”

          因又说道：“该随手拿出两个来给你这妹妹去裁衣

          裳的，等晚上想着叫人再去拿罢，可别忘了。”熙

          凤道：“这倒是我先料着了，知道妹妹不过这两日

          到的，我已预备下了，等太太回去过了目好送来。”

          王夫人一笑，点头不语。

这里依然是从黛玉的角度来写的，二舅母即黛玉的二舅贾政的太太王夫人，这一段写出了凤姐与王夫人之间非常微妙的关系。

让我们先看这一句：“才刚带着人到后楼上找缎子，找了这半日，也并没有见昨日太太说的那样的，想是太太记错了？”

“想是太太记错了？”这次重读红楼时读到这一句话让我非常惊讶。这句话是凤姐儿当着贾母黛玉迎探惜三姐妹以及其他人的面说出来的，这难道不是打王夫人的脸让王夫人难堪吗？玲珑剔透的凤姐玲珑了七面，怎么单单王夫人这一面就不再玲珑了？怎么会当众这样对王夫人说话？难道她不怕得罪王夫人吗？曹公是不是搞错了？

带着这个问题读完全书之后，我才明白了，王熙凤的确是可以而且应该这样对王夫人说话的，为什么呢？因为王夫人和凤姐之间微妙的关系。

那么，王夫人和王熙凤之间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呢？

首先，王夫人是在场的唯一和凤姐有血缘关系的人，凤姐是王夫人的内侄女，两人很熟，关系很近，可以说是自己人。既是自己人，说话当然可以随便一些，不用那么拘束。

同时，两人之间又有种微妙的竞争关系。

如果我们把荣国府比作一个有限公司，那么贾母就是该公司无可争议的董事长。在荣国府，贾母是代字辈硕果仅存的人物，中国历代都是以孝治天下，在家里，孝字最大，所以在荣国府贾母最大，说一不二，没人敢与她争。

代字辈下来是文字辈，荣国府文字辈的人物是贾政和贾赦，主妇为王夫人和邢夫人。邢夫人糊涂颟顸，不入贾母法眼，所以文字辈主妇中唯一上得了台面的也就是王夫人了。贾母年事已高，无法事必躬亲，公司第二号人物总经理的位置应该非文字辈主妇代表人物王夫人莫属。

然而，王夫人才能平庸，诺大个荣国府她的确打理不过来，这才让玉字辈的琏二奶奶王熙凤当家理事。

王夫人让凤姐当家理事，应该是有些算计的：凤姐是晚辈，而且是她的亲侄女，不敢不听她的。王夫人大概也不希望凤姐大权独揽，把自己撇在一边，最好凤姐儿能够每天早请示晚汇报。但王夫人实在不是当家理事的料，就算凤姐早请示晚汇报她也弄不明白怎么回事，这才形成了荣国府王熙凤一人独大大权独揽的局面。

对于王熙凤大权独揽，王夫人有些无可奈何，因为荣国府总要有人打理，既然她自己没有能力打理，与其让别人来，还不如让凤姐来，毕竟凤姐是她的内侄女，好歹肥水不流外人田。

王夫人尽管才能平庸，但她比邢夫人聪明的地方就是她很了解自己的平庸，既然自己不是管事的料，就干脆放手让凤姐去管好了，不再去争那一口闲气，只要遇到问题时来告诉一声就好了。当然，大面上，在公众面前，象“月钱放过了不曾？”这样的问题，王夫人逮住机会还是要问上一两句的，以显示自己的权威与存在。

既然在这里说到王夫人，我就借机再就王夫人多啰嗦几句。读者大多对王夫人没有好印象，很多人以“佛口蛇心”来评价王夫人。其实，王夫人大体上还算是个随和的人，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刘姥姥来打秋风，王夫人托周瑞家的给王熙凤带话：“今儿既来了瞧瞧我们，是他的好意思，也不可简慢了他。”还算和善。

上面那一段，王熙凤说：“想是太太记错了？”王夫人也没有着恼，只是很随和地说了一句：“有没有，什么要紧。”后来王夫人又提醒凤姐给林妹妹裁衣裳，凤姐很逞强很不给面地说“这倒是我先料着了”，王夫人知道凤姐是在逞强打诳语，也只是“一笑，点头不语”。

但王夫人有个最大的罩门，有一个她誓死捍卫不容任何人染指的领地，那就是儿子宝玉。宝玉是她的命根子，是她将来全部的希望所在，只要是事关宝玉，她所有的随和与理智立马都一扫而光，转眼就能变成了一头为护崽儿与所有人拼命的母狼，马上脑子一根筋不带转弯的。王夫人在书中所有不近人情让人诟病的表现：逼死金钏，赶走晴雯芳官等等，几乎都与宝玉的。只要不涉及到宝玉，王夫人基本上还算得一个随和的人。

说完王夫人，我们再看看王熙凤这一面。

凤姐其实很清楚，荣国府的总经理应该是王夫人，因为王夫人无能她才有机会管着总经理的事。如果她想保住总经理的大权，必须经常显露一下自己的才干，至少要显得比王夫人能干，尤其在董事长贾母面前要显得比王夫人能干，所以，在别人面前可以玲珑，但在王夫人面前就不能示弱，上面那一段王熙凤逞强不给王夫人面子就正好表现了这样的心态。

所以，王熙凤无法象薛宝钗那样做到八面玲珑，王熙凤的玲珑是看对象的，对贾母黛玉玲珑，对王夫人就不需要玲珑。而对下人呢，不仅不玲珑，简直就是严酷。周瑞家的就跟刘姥姥说起王熙凤“待下人未免太严些个”。而凤姐出嫁时陪房的四个丫头，死的死，去的去，最后只剩下平儿一个人了。所以我说 “七面玲珑王凤姐”，还是有些理由的。

王熙凤想要保住总经理的大权，除了处处显出自己比王夫人能干之外，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那就是要讨董事长贾母的欢心。贾母是王熙凤在荣国府的靠山，就算这座靠山只是座即将融化的冰山，凤姐也不得不靠上去，只有哄得贾母高兴，凤姐才能享受荣华富贵，才能在荣国府作威作福。所以，王熙凤的玲珑，主要是针对贾母的，为了讨贾母的欢心，王熙凤简直无所不用其极。

究竟王熙凤还采用了一些什么手段来讨贾母的欢心呢？

请看下一节《重读红楼十：荣国府的一桌“麻将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