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读红楼三：曾经有那么一个高富帅

开宗明义，我这里要说的“高富帅”，就是《红楼梦》中的主人公贾宝玉。

贾宝玉出生于“白玉为堂金作马”的贾家，一个“富”字实至名归。作为书中人见人爱的小鲜肉，贾宝玉也当得起一个“帅”字。“高”字比较费事，但我们通常说的“高富帅”中的“高”，并不简单地指身高，也可以表示素质高，文化水平高等等。或者我们可以借用现在的红学大家刘心武老师的说法，刘老师说起薛蟠时，有一个说法，说薛蟠是一个“质量比较差的存在”，我们可以反其意而用之，也可以说贾宝玉是一个“质量比较高的存在”，这里也是一个高。总而言之，称贾宝玉“高富帅”，大概不会太牵强。

作为《红楼梦》的主人公，贾宝玉的形象丰满，复杂而且独特。自从《红楼梦》问世以来，对贾宝玉这个人物的评论何止千万？当真是众说纷纭，说什么的都有。好在贾宝玉只是个文学人物，并不需要盖棺定论，人们尽可以见仁见智，没有人可以认定自己的看法就最完全，最正确。既如此 ，我也斗胆在这里说一说我自己的看法。

少年时代初读红楼，对贾宝玉这个人物的看法非常肤浅皮相，认为贾宝玉这个人物只是个贵族公子，纨绔子弟，娇生惯养，不思进取，只知道在脂粉堆里混，是个只知道以吃胭脂为名跟女孩子亲嘴的小色鬼。对于曹雪芹塑造的这样一个人物，我半点也无法理解。

这一回重读红楼，我的看法完全改观了。这回重读，贾宝玉给我的感觉，是一次又一次的惊讶，而且是带着感动的惊讶。因为这样的惊讶，我开始慢慢地理解贾宝玉。又因为这种理解，我也慢慢地真心喜欢上了贾宝玉这个人物。

按照我现在的理解，曹雪芹塑造的贾宝玉这个人物，是一个具有着极大超越性的人物，从人性的角度而言，他不但超越了中国历史上所有的文学人物，甚至超越了中国现当代所有的文学人物。这个人物，超越了历史，超越了时代，在他身上，寄托了作者曹雪芹的完美的人格理想。

您也许会说，你说得太夸张了吧，贾宝玉充其量也就一贵族公子哥，有那么大的超越性吗？

我这样说，自然有我的道理，下面我就来具体说说贾宝玉这个人物，与朋友们共同探讨。

这回重读红楼，贾宝玉第一次让我惊讶得连嘴都合不拢的地方在第十八回《隔珠帘父女勉忠勤 搦湘管姊弟裁题咏》的开头。贾宝玉被贾政叫进大观园去试才题对额后被放出来，如释重负地出了大观园。这时，出现了一个让我意料不到极为惊讶的场面，书里面是这样描写的：

话说宝玉来至院外，就有跟贾政的几个小厮上来拦腰

抱住，都说：“今儿亏我们，老爷才喜欢，老太太打

发人出来问了几遍，都亏我们回说喜欢，不然，若老

太太叫你进去，就不得展才了。人人都说，你才那些

诗比世人的都强。今儿得了这样的彩头。该赏我们了。”

宝玉笑道：“每人一吊钱。”众人道“谁没见那一吊

钱！把这荷包赏了罢。” 说着，一个上来解荷包，那

一个就解扇囊，不容分说，将宝玉所佩之物尽行解去。

又道：“好生送上去罢。”一个抱了起来，几个围绕，

送至贾母二门前。

看到没有，当贾宝玉出得院门，身上佩戴的那些饰物都被荣国府的奴仆小厮们“不容分说”地抢了个精光。

天啦，这贾宝玉哪里还有半点做主子的样子啊！

而且这种事看起来还不仅仅只发生这一次，而是经常发生。

当贾宝玉回到自己的住处后，“少时袭人倒了茶来，见身边佩物一件无存，因笑道：‘带的东西又是那起没脸的东西们解了去了。’”一个“又”字，表明宝玉身上的佩物被小厮们一抢而光的事情经常发生，袭人见得多了，一个“笑”字，表明她已是见惯不怪了。

你在其它任何中国的文学作品中见过这样的主奴关系吗？主人身上佩戴的东西经常被奴仆抢个一干二净，主人居然安之若素啥事没有。

这说明了什么呢？

说明了在贾宝玉心里压根就没有等级观念，在他眼里，无所谓主奴，所有人都是平等的。名义上，他跟奴仆小厮们是主奴关系，实际上他跟小厮们平时都混得嘻嘻哈哈的朋友哥们一样毫无威严，奴仆小厮们不仅对他一点也不害怕，而且还非常亲近，否则，怎么敢在他身上哄抢东西？

整部《红楼梦》，除了有时当着其他人的面，贾宝玉或许装模作样地对下人呵斥两句，私下里他极少在奴仆面前摆主子的架子。

还有一例，是在第三十一回《撕扇子作千金一笑 因麒麟伏白首双星》的开头，因白天宝玉生气发飚（当然，宝玉也是人，也有生气发飚的时候）误踹了袭人一脚。当天晚上，袭人梦中叫痛，竟吐了血。袭人叫痛惊醒了宝玉，宝玉看到袭人吐血，吓坏了，立马就要叫医生。袭人说深更半夜叫医生会吵醒别人，还是等天亮再说吧。

宝玉听了有理，也只得罢了，向案上斟了茶来，给袭

人漱了口。袭人知道宝玉心内是不安稳的，待要不叫

他伏侍，他又必不依，二则定要惊动别人，不如由他

去罢，因此只在榻上由宝玉去伏侍。

袭人受伤以后，这天夜里，宝玉并没有叫其他丫环比如晴雯或者麝月来伏侍袭人，而是自己亲自伏侍了袭人一夜，并没有觉得这样做有什么不妥。而身为奴婢的袭人就这样享受主子的伏侍，竟然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安。

一个养尊处优的贵族公子，竟然可以放下身段整夜伏侍一位奴婢而无人表示惊讶， 可见尽管表面上宝玉和丫头们是主奴的名分，实际上宝玉并没有拿她们当奴婢看，而是拿她们当姐妹看待的。

这就是贾宝玉，无论是对显赫的皇亲北静王还是对贫寒的书生秦鲸卿，也无论是对文静的艺人蒋玉菡还是对粗鲁的浪子薛文起，他都能平等相待，一视同仁。

当然，这时的贾宝玉还不可能有“天赋人权”，“人人生而平等”这样的近现代观念，但在他内心深处，他天然地把所有人都看作是和他自己一样的人而予以尊重。

即便是《红楼梦》的作者曹雪芹先生自己，亦未能免俗，不得不按照人物的社会地位将书中女子分为金陵十二钗正册，副册，又副册等等，但他塑造的贾宝玉这个人物，却寄托了他完美的人格理想，几乎完全排除了金钱地位的影响，具备了每个人在人格上完全平等的观念，在清王朝那样完全的等级社会里，这难道不是对时代的超越吗？

就是在今天的中国社会里，也有太多的人，一旦做了一点小官，就对手下人颐指气使；一旦有了几个臭钱，就在餐馆对服务生吆五喝六，完全不懂得人与人之间在人格上的平等，不懂得对人的最基本的尊重。这样的人，面对贾宝玉这位两百多年前的文学人物，难道不会觉得汗颜吗？

当然，贾宝玉让我觉得惊讶的地方还远不止此。

第四十一回《栊翠庵茶品梅花雪 怡红院劫遇母蝗虫》里，刘姥姥随贾母一行人来到妙玉所在栊翠庵，妙玉亲自捧了一个小茶盘，里面放一个成窑五彩小盖钟，给贾母献茶。贾母吃了半盏，递给旁边的刘姥姥，刘姥姥接过去“一口吃尽”。接着宝玉随了宝钗黛玉跟着妙玉去耳房内吃体己茶。吃茶时，

只见道婆收了上面的茶盏来。妙玉忙命：“将那成窑

的茶杯别收了，搁在外头去罢。”宝玉会意，知为刘

姥姥吃了，他嫌脏不要了。

告别出来时，

宝玉和妙玉陪笑道：“那茶杯虽然脏了，白撂了岂不

可惜？依我说，不如就给那贫婆子罢，他卖了也可以

度日。你道可使得。”妙玉听了，想了一想，点头说

道：“这也罢了。幸而那杯子是我没吃过的，若我使

过，我就砸碎了也不能给他。你要给他，我也不管你，

只交给你，快拿了去罢。”宝玉笑道：“自然如此，

你那里和他说话授受去，越发连你也脏了。只交与我

就是了。”

当大观园的姑娘丫环们只知道拿刘姥姥取笑时，只有贾宝玉始终怀揣着一份对这位乡野村妇的深切的关怀。所以当妙玉因刘姥姥用过而打算丢弃那个古董成窑五彩小盖钟时，在场的黛玉和宝钗未动于衷，只有一直牵挂着刘姥姥的贾宝玉抓住这个机会，对妙玉提出请求说：“那茶杯虽然脏了，白撂了岂不可惜？依我说，不如就给那贫婆子罢，他卖了也可以度日。”

看到宝玉这样一种细致入微发自内心的对人的关爱与对物的珍惜，难道你不会觉得有那么一点点的感动吗？

也正因为理解了宝玉这种发自内心的对人的关爱与对物的珍惜，所以当你回过头去再看第二十回《西厢记妙词通戏语 牡丹亭艳曲警芳心》中的这一段描写宝玉对落花的珍惜时，你就不会觉得十分惊讶了：

那一日正当三月中浣，早饭后，宝玉携了一套《会真

记》，走到沁芳闸桥边桃花底下一块石上坐着，展开

《会真记》，从头细玩。正看到“落红成阵”，只见

一阵风过，把树头上桃花吹下一大半来，落的满身满

书满地皆是。宝玉要抖将下来，恐怕脚步践踏了，只

得兜了那花瓣，来至池边，抖在池内。那花瓣浮在水

面，飘飘荡荡，竟流出沁芳闸去了。

从宝玉这样细腻的关爱与珍惜，我们可以看出，在宝玉内心最柔软的深处，隐藏着一份悲天悯人的大情怀。

而宝玉这种悲天悯人的大情怀表现得最突出的地方，就是他对大观园女儿们的态度。

在说贾宝玉对待大观园女儿的态度以前，我来先说说贾宝玉和男人们的交往。

不错，贾宝玉在和他人的交往当中，的确是秉持着人人平等的原则，但他在选择自己的交往对象时，也有着他自己持守的原则，那就是“灵秀”二字。“灵”即聪明，“秀”即俊美，贾宝玉心仪的或者说他愿意交往的男子，都是灵秀的也即聪明俊美的青年，尽管他对相对蠢笨的薛文起也保持交往，但他最愿意交往的，还是亲王水溶，学子秦钟，艺人蒋玉菡，游侠柳湘莲这些聪明俊美的年轻人。当然，这也符合人们热爱美好事物的基本审美意向，也是贾宝玉个人的基本权利。

然而，在贾宝玉看来，不管男人如何聪明俊美，就“灵秀”二字而言，到底比不上女儿，只有聪慧美貌的女儿，才是真正的钟灵毓秀，造化神功。所以他常说的话是：“女儿是水作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我见了女儿，我便清爽，见了男子，便觉浊臭逼人。”贾宝玉与黛玉，宝钗，迎，探，惜三姐妹以及袭人，晴雯等丫头住在大观园，后来薛宝琴，邢岫烟，李纹，李绮等几位灵秀女儿也一起来到大观园，让贾宝玉无比感叹：“老天，老天，你有多少精华灵秀，生出这些人上之人来！”

也正因为如此，贾宝玉一生的梦想并非升官发财或者功成名就，他一生唯一的梦想就是一辈子与大观园的这些女儿们生活在一起，厮混在一起，永远不分开。

也许您会说，这又有什么奇怪的呢？是个男人，都想一辈子和美女在一起。是个男人，都想做韦小宝 ，娶七个绝色老婆。

贾宝玉和韦小宝，都是文学人物，但两人有着本质的区别。韦小宝对女性的态度，是以情欲为主导的；而贾宝玉对女性的态度，却并非如此。贾宝玉对女性的态度，太虚幻境的警幻仙姑称之为“意淫”。

“意淫”二字，你无法按照字面意思去理解，书里也说，“‘ 意淫’二字，惟心会而不可口传，可神通而不可语达。”

不过，书里说得挺玄，但要真正理解这两个字其实并不难，最懂曹雪芹与《红楼梦》的脂砚斋对这两个字的批语为：“但按宝玉一生心性，只不过是体贴二字，故曰‘意淫’”。多数的红学家认为，“体贴”二字，的确抓住了贾宝玉对年轻女性态度的根本，也是本人重读红楼之后的基本看法。

我觉得，贾宝玉对大观园女儿的态度，可以用这么几个关键词来形容，那就是同情，体贴，关爱与尊重。书中写到的贾宝玉对大观园女儿的体贴与关爱随处可见。

第五十一回《薛小妹新编怀古诗 胡庸医乱用虎狼药》，袭人回家奔丧，怡红院里，由晴雯和麝月照料贾宝玉的起居。冬天的深夜，麝月突然兴起，要出去逛逛，

麝月便开了后门，揭起毡帘一看，果然好月色。晴雯

等他出去，便欲唬他玩耍。仗着素日比别人气壮，不

畏寒冷，也不披衣，只穿着小袄，便蹑手蹑脚的下了

熏笼，随后出来。宝玉笑劝道：“看冻着，不是顽的。”

晴雯只摆手，随后出了房门。只见月光如水，忽然一

阵微风，只觉侵肌透骨，不禁毛骨森然。心下自思道：

“怪道人说热身子不可被风吹，这一冷果然利害。”

一面正要唬麝月，只听宝玉高声在内道：“晴雯出去

了！”晴雯忙回身进来，笑道：“那里就唬死了他？

偏你惯会这蝎蝎蛰蛰老婆汉像的！”宝玉笑道：“倒

不为唬坏了他，头一则你冻着也不好，二则他不防，

不免一喊，倘或唬醒了别人，不说咱们是顽意，倒反

说袭人才去了一夜，你们就见神见鬼的。你来把我的

这边被掖一掖。”晴雯听说，便上来掖了掖，伸手进

去渥一渥时，宝玉笑道：“好冷手！我说看冻着。”

一面又见晴雯两腮如胭脂一般，用手摸了一摸，也觉

冰冷。宝玉道：“快进被来渥渥罢。”

这一段写得很生动，宝玉一句“晴雯出去了！”，将他对晴雯和麝月以及其他人的体贴和关爱表现得淋漓尽致：他既不愿晴雯受冻遭凉，也不愿麝月被吓着，更不愿惊扰了其他人，甚至不愿晴雯麝月因此而给别人落下口实，这样的一种细腻的关切，难道不会让你再一次有那么一点点的感动吗？

第四十四回《变生不测凤姐泼醋 喜出望外平儿理妆》，贾琏偷腥，凤姐泼醋，殃及平儿被打，平儿哭成了一个泪人，宝玉帮助悲伤的平儿理妆。平儿去后，宝玉念兹在兹，

宝玉因自来从未在平儿前尽过心，—且平儿又是个

极聪明极清俊的上等女孩儿，比不得那起俗蠢拙物—

深为恨怨。今日是金钏儿的生日，故一日不乐。不想

落后闹出这件事来，竟得在平儿前稍尽片心，亦今生

意中不想之乐也。因歪在床上，心内怡然自得。忽又

思及贾琏惟知以淫乐悦己，并不知作养脂粉。又思平

儿并无父母兄弟姊妹，独自一人，供应贾琏夫妇二人。

贾琏之俗，凤姐之威，他竟能周全妥贴，今儿还遭荼

毒，想来此人薄命，比黛玉犹甚。想到此间，便又伤

感起来，不觉洒然泪下。因见袭人等不在房内，尽力

落了几点痛泪。复起身，又见方才的衣裳上喷的酒已

半干，便拿熨斗熨了叠好，见他的手帕子忘去，上面

犹有泪渍，又拿至脸盆中洗了晾上。又喜又悲，闷了

一回，也往稻香村来，说一回闲话，掌灯后方散。

这一段写的是宝玉对平儿的关爱与同情，宝玉对平儿的这样的一种不带任何邪念的设身处地的细腻的同情，关心，体贴与理解，难道不会又一次让你觉得有那么一点点感动吗？

贾宝玉对大观园女儿体贴，同情与关爱，甚至达到了无私忘我的程度。我可以用好多例子来证明。

事例一：

第三十回《宝钗借扇机带双敲 龄官划蔷痴及局外》，贾宝玉看到蔷薇花架下，十二个学戏的女孩子之一的龄官痴呆地在地上画“蔷”字，忽然唰唰的落下一阵雨来，

宝玉看着那女子头上滴下水来，纱衣裳登时湿了。

宝玉想道：“这时下雨。他这个身子，如何禁得骤雨

一激！”因此禁不住便说道：“不用写了。你看下大

雨，身上都湿了。”那女孩子听说倒唬了一跳，抬头

一看，只见花外一个人叫他不要写了，下大雨了。一

则宝玉脸面俊秀，二则花叶繁茂，上下俱被枝叶隐住，

刚露着半边脸，那女孩子只当是个丫头，再不想是宝

玉，因笑道：“多谢姐姐提醒了我。难道姐姐在外头

有什么遮雨的？”一句提醒了宝玉，“嗳哟”了一声，

才觉得浑身冰凉。

此处，贾宝玉对龄官的关切显然已经超过对自己的关爱。

事例二：

第三十五回《白玉钏亲尝莲叶羹 黄金莺巧结梅花络》，

那玉钏见生人来，也不和宝玉厮闹了，手里端着汤只

顾听话。宝玉又只顾和婆子说话，一面吃饭，一面伸

手去要汤。两个人的眼睛都看着人，不想伸猛了手，

便将碗碰翻，将汤泼了宝玉手上。玉钏儿倒不曾烫着，

唬了一跳，忙笑了，“这是怎么说！”慌的丫头们忙

上来接碗。宝玉自己烫了手倒不觉的，却只管问玉钏

儿：“烫了那里了？疼不疼？”玉钏儿和众人都笑了。

玉钏儿道：“你自己烫了，只管问我。”宝玉听说，

方觉自己烫了。

这一段，也表现了宝玉对玉钏的忘我的关爱与体贴，那也是一种让人感动的温暖。

事实上，贾宝玉将他对这些年轻女性的体贴，同情与关爱当成了他一生的信仰，一生的宿命，哪怕为这些人去死，他也在所不惜。

第三十四回《情中情因情感妹妹 错里错以错劝哥哥》，宝玉挨了贾政的打之后，姑娘们分别前来慰问，有这样两段描写，第一段：

宝玉听得这话如此亲切稠密，大有深意，忽见他又咽

住不往下说，红了脸，低下头只管弄衣带，那一种娇

羞怯怯，非可形容得出者，不觉心中大畅，将疼痛早

丢在九霄云外，心中自思：“我不过挨了几下打，他

们一个个就有这些怜惜悲感之态露出，令人可玩可观，

可怜可敬。假若我一时竟遭殃横死，他们还不知是何

等悲感呢！既是他们这样，我便一时死了，得他们如

此，一生事业纵然尽付东流，亦无足叹惜，冥冥之中

若不怡然自得，亦可谓糊涂鬼祟矣。”

第二段：

此时林黛玉虽不是嚎啕大哭，然越是这等无声之泣，

气噎喉堵，更觉得利害。听了宝玉这番话，心中虽然

有万句言语，只是不能说得，半日，方抽抽噎噎的说

道：“你从此可都改了罢！”宝玉听说，便长叹一声，

道：“你放心，别说这样话。就便为这些人死了，也

是情愿的！”

一个在外人看来前程无量的贵族公子，居然把这些年轻女性放在自己人生的至高无上的位置，居然愿意为他们去死，这在当时那个重男轻女的时代，当真是惊世骇俗，惊心动魄。即使是当今社会，又有谁能真正做到这一点呢？所以我说贾宝玉的独特性，不仅超越了历史，也超越了现当代。

贾宝玉对年轻女性的同情，关爱与体贴，是建立在尊重的基础上的。说到贾宝玉对女性的尊重，第十九回《情切切良宵花解语 意绵绵静日玉生香》中有一段描写很能说明问题：

想着，便往书房里来。刚到窗前，闻得房内有呻吟之

韵。宝玉倒唬了一跳：敢是美人活了不成？乃乍着胆

子，舔破窗纸，向内一看--那轴美人却不曾活，却

是茗烟按着一个女孩子，也干那警幻所训之事。宝玉

禁不住大叫：“了不得！”一脚踹进门去，将那两个

唬开了，抖衣而颤。

茗烟见是宝玉，忙跪求不迭。宝玉道“青天白日，这

是怎么说。珍大爷知道，你是死是活？ ”一面看那

丫头，虽不标致，倒还白净，些微亦有动人处，羞的

脸红耳赤，低首无言。宝玉跺脚道：“还不快跑！”

一语提醒了那丫头，飞也似去了。宝玉又赶出去，叫

道：“你别怕，我是不告诉人的。”急的茗烟在后叫：

“祖宗，这是分明告诉人了！”宝玉因问：“那丫头

十几岁了？ ”茗烟道：“大不过十六七岁了。”宝

玉道：“连他的岁属也不问问，别的自然越发不知了。

可见他白认得你了。可怜，可怜！”又问：“名字叫

什么？”茗烟大笑道：“若说出名字来话长，真真新

鲜奇文，竟是写不出来的。据他说，他母亲养他的时

节做了个梦，梦见得了一匹锦，上面是五色富贵不断

头卍字的花样，所以他的名字叫作卍儿。”宝玉听了

笑道：“真也新奇，想必他将来有些造化。”

这段描写很生动，说的是宝玉在宁国府的一间屋子里发现自己的小厮茗烟与宁国府的丫环卍儿正偷着嘿咻，大喝一声将两人唬开来，两个人吓得“抖衣而颤”。

荣宁二府的规矩很严，如果这样的事情被宁国府的主人贾珍发现，茗烟与卍儿两人肯定都会被赶出去的，所以两人吓得“抖衣而颤”。

接下来的描写很有意思。贾宝玉当然不是道貌岸然的卫道士，喜欢《西厢记》《牡丹亭》的贾宝玉对这样的偷情并无恶感，馒头庵里秦钟与智能儿偷情他也能听之任之，他之所以唬开两人，大概是出于孩子心性，一时性起，“禁不住”，恶作剧而异。我觉得宝玉唬开两人之后，心里一定会有一点后悔的。当他看那卍儿“虽不标致，倒还白净，些微亦有动人处，羞的脸红耳赤，低首无言。”，不忍之心油然而生，跺脚道：“还不快跑！”于是那卍儿飞也似地跑走了。

卍儿跑走之后，宝玉立刻想到，不对，卍儿做下这样的事被自己撞见，如果她回去想不开自尽了，岂不是自己的罪过，于是赶忙冲着卍儿的背影大叫了一声：“你别怕，我是不告诉人的。”这一声大喊，即表现出宝玉心事细密，也表现出他对卍儿的关切与尊重，却急得茗烟在后面叫：“祖宗，这是分明告诉人了！”

宝玉问茗烟“那丫头十几岁了？ ”，茗烟不知道，含糊地回答：“大不过十六七岁了。”宝玉听了，感叹道：“连他的岁属也不问问，别的自然越发不知了。可见他白认得你了。可怜，可怜！”

我们也由此可见，宝玉最在意的并不是茗烟与卍儿偷情这件事，而是两人偷情时茗烟居然连卍儿的年龄都没有弄清楚，这一点让他无法接受。在宝玉看来，偷情，应该出于情，而情，应该基于相当的了解，否则，那就不是情，只是欲，那就对女性太不尊重了。

所以，宝玉的这一句感叹，难道不能让你又一次有那么一点点的感动吗？

俗话说，少不读水浒，老不读三国，女不读西厢，男不读红楼。这句话说得明白些，大概是这样的：少年人本已冲动，读水浒会更加任性；老年人本已世故，读三国会更加奸诈；女人本易怀春，读西厢可能学会出墙；男人本擅多情，读红楼也许学会花心。作为男人，谁不愿象贾宝玉那样生活在漂亮女性当中，被漂亮女性围绕呢？

然而，当一个男人被投放到一群漂亮女人当中，绝大多数人可能都会成为俗人韦小宝或者浊物西门庆，有几个人能真正成为贾宝玉呢？

即使你读了红楼，即使把你投放到大观园，你又有多大可能成为贾宝玉呢？

贾宝玉是独特的，甚至是独一无二的。

这，就是重读红楼后我心中的红楼高富帅贾宝玉--真正怜香惜玉的护花使者，绛洞花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