癌症
二月河
“马兴焕得了癌症!”
消息不胫而走,半日光景,机关里已经人尽皆知。我刚从办事处总部送文件回来,在办事处大院还见他和唐主任“打铁”,涎皮笑脸向后勤部里要木材,且看中了办事处大院刚锯倒了的十几个大树蔸。主任问他要树蔸做什么,他说:“上半截做菜墩,这玩意剁肉不掉渣儿,下半截劈了烧柴......嘻嘻......主任,下头当兵的可怜,您手指缝里漏一点,我那里库房就满了,日子就好过些......”当时不在意,回来方参谋一说,竟赫得一跳:“怎么会呢!大前天我们还在一处打扑克!”方参谋说:“不信你问汪秘书,办事处那边打来电话,说叫给他送衣服,要他住院呢!”
汪秘书叫汪声高,机关办迎春晚会制灯谜,马兴焕出的谜是“听见大狗叫生人--打一机关干部名”,谜底就是他的尊讳了......却是个老实巴交的忠厚人。我去问才知道,马兴焕竟真的得了癌症!是结肠癌!原本他去要木材,说是去去就来的,偏办事处管着的四三二一医院要给首长检查身体,恰好他也在主任那里,说:“顺便咱也享受享受首长待遇。”就跟着去了。结果检查明白,首长们都没事,唯独我们马助理被医生留下来。对他本人说“还要再全面检查一次”,对我们单位说:“怀疑是结肠癌。要留院检查,要办手续,送衣服去。”
这么着战友都十分黯然。他出差几天,全机关的人便觉得缺了一大块什么,何况如此?想想看吧,成年攒在山里炸石头,电影全是《地雷战》,《地道战》,《打击侵略者》,再不然就是《列宁在十月》,《列宁在一九一八》,还有八个样板戏,来回翻,八辈子来一回慰问团,看的仍是样板戏。没有书读,没有听说过电视。除了平日打坑道,允许的娱乐就是打扑克,下棋,且是只许星期天来。本来日子过得就淡出鸟来,上帝还要夺走我们的马助理!这于他而言自是极为残酷,于我们而言也太不公道了罢?
天天都有他的消息:
“马兴焕转院了,到二六八医院了!”
“马兴焕送北京检查,确认肠癌,不是结肠癌--晚期!”
“他自己知不知道?”
“马助理能得连蝎子都螫不着,还不知道?看看阵势他就明白了!”
“四三二一医院的护士跟他说了,嘿!真他妈不懂事小丫头片子一个!”
“别怨护士,马兴焕那两片嘴,什么消息探问不出来?”
说着,议着相与叹息着,一天天无聊打发没有马兴焕的日子。过一些日子传闻说他转院了,又一段日子说他老婆已经和别人谈恋爱,又说他去了上海,病情没有再议,大约是不中用了。这种病谁都知道,没法子的事......
都想是没指望了,不料时隔四个月,快过“十一”,马兴焕仿佛从天而降,回到了部队。我当时在炊事班帮厨,外头饭堂里班长一声招呼:“马助理!你回来了!”“阎王不收我,我不回来哪去?”马兴焕仍是一副挤眉弄眼的模样,满面红光,身板比过去还要直了些,笑眯眯和大家一一握手:“老马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老王,你这老班长,又要吃你的高粱米发糕了!老规矩,哎--鸡屁股的,我的米西米西!”老王班长呵呵直笑:“还有猪蹄子,都是你的!你活得这么结实,我这里有的是搡狗肚子的!”众人有说有笑,我也笑了,心中却暗自诧异:他还一去几个月治癌症,不但癌症没能要他命,似乎原来胃痛肚子痛毛病也没了,真怪!忍不住在旁说:“老马,我还以为你这一去嗝儿屁朝天了,你倒愈精神了,是误诊了吧?”“但是北京一三零一医院,查了四次,上海二医大是三次。”马兴焕给大家分口香糖,自己也嚼了一块,若无其事地在板凳上跷足而坐,侃侃而言:“结论是直肠癌三期,食道裂孔癌。几个医院用了最现代化的--名字说给你也不懂--都他妈一样!”
我小心接着他的话问:“那你现在呢?”“好了。”他嚅动着嘴说,“对了萧林,我从总政回来,《后勤通讯》姚再新叫你写一篇连队用辩证法作思想工作的报道,或短评也行,这个月送去--你可别忘了,上回打扑克输了,你还欠我一篇大批判稿儿呢!”
“忘不了你的,鸡窝里找蛋,别说一篇,十篇也成!”我说。又追着问:“哪个医院治好的,这么利索的--看去真不象病号!”
“不象吧!”马兴焕一拍大腿,得意洋洋地说,“不但不象,现在已经没了病灶!别说你奇怪,一三零一几个教授都直犯迷糊......”“他们犯什么迷糊?病是他们治好的嘛!”“不--是!”马兴焕托长了声音,卖关子地说:“是马大夫治好了马兴焕,这不好好回了咱们这窝里!”
几个炊事员听得直眨巴眼睛,撺掇着说:“马助理,跟咱们吹吹,咋的回事?”
“癌症是没问题的,治好了也是没问题的。”马兴焕变得有点深沉的样子,慢慢道出了原委,“首长们检查身体,当时我在部队办公室,和林部长说得投机,部长一高兴说:“早知四八五有个马助理,今日一见名不虚传--走,一道去检查身体。”我也想占个便宜回来吹牛,高高兴兴搭部长的红旗就去了。
“检查结束,医院通知我留下,我就知道大事不好。你们知道,前头青年股徐股长就是这么出情况的--还是我去二六八医院帮办手续什么的。医生们这一套--隐瞒病人--都他妈的玩烂了!
“找了几个熟人问,都是编好了的圈,说:‘你瞅瞅你瘦的,糖尿病四期还有胃溃疡--不住院不要命了?’诓我,他妈的哄我!
“我寻了个小护士,一问是小老乡,她也骗我。我哭着诈她说:‘我的病王院长已经透了实信,是癌症三期,你也甭骗我。我也不是问你这个的。我找你是因为你是咱山东人,讲义气,实话跟你说,我死,你嫂子守不住,这就苦了两个儿子。咱们好歹是帮边子战友,和尚不亲帽儿亲,你探家回去,悄悄叫我弟弟来一趟,有些事我跟小三交代一下,得留住我的根子。就这,我在地下也感你的恩......’
“我哭她也哭,就说了实话:‘你放心,这事我准给你办到......你也甭尽往窄处想,二内李主任说还不能最后确诊,直肠癌能动手术......先检查确诊先治病比什么都要紧。’
“就这着,我就知道了内情。以后到北京,上海大医院,我都明明白白,大夫们神神秘秘,我说:‘是直肠癌,请诊断!’
“事情似乎就这样有了结论。医生们说:‘先保守治疗,身体强壮一点再动手术,化疗,五年生存率还是有希望的。’
“我想的是又一回事:‘老子来世上走一遭也不容易,多少好东西先头看着好,舍不得买。又没个儿,白白死了便宜别人--,’我忍不住在旁问:“你不是对护士说有两个儿吗?”
“那是骗她的。”马兴焕接着又说,“我还存两千块钱,留给谁?再说这辈子尽攒山,居然没有享福,这就得了,一是高兴,二是转悠,三是吃吃玩玩--这主意不赖。
“从上海转院我就没再回北京。带了一包子药也没咋吃。先去南京,再去武汉,又奔广州,走路住宿能报销,津贴再加我的两千块,碰见什么新鲜物就吃。什么烧鸡,卤牛肉,驴肉,狗肉,螃蟹,香肠......只要不要票,只要买得起,就吃!吃美了招待所倒头大睡。转着地方连吃带玩。
“吃了三个多月,眼见两千块快吃完,病也不见个动静。我心里奇怪:‘这他妈的咋搞的,怎么还不死呢?再不犯病没钱吃东西了!’看看再坚持下去不是事,又只好回了总后医院。作怪的是医生一检查:肿瘤消失!”
这时我们都听愣了,马兴焕咂着嘴,似乎在品尝那滋味:“还是那些机器,又检查了三遍,前后照的片子对着,又看又研究,先头我是癌症马兴焕,现在是好人马兴焕!”我问:“医生是怎么说的?”马兴焕说:“他们没说的,只是奇怪。问吃什么药,我没吃药。他们又叫我提供食谱,我他妈这会子瞧见冰糖葫芦,只吃了,等会儿又吃炸鱼,买巧克力,喝啤酒看见什么想什么,想吃什么吃什么,谁还记?有屁的个食谱!”
一番话说得人人喜笑颜开。过后看,他真的是痊愈了,二十年后,前几天还通了电话,仍旧嘻天哈地。
有一天晚上他道出秘诀:“萧林,我告诉你。也可能你已经得过癌症又已经好了,但你一直都不知道,知道了就完了。癌症有百分之九十都是嚇死的,只有百分之十,一半是真病死的,一半挺着活过来了。”
也许吧,他可能说的是真相。
(摘自二月河《随性随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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