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读红楼十二:日月无光的高鹗续书 少年时初读红楼,闷头读到第八十一回,谦虚地说,一看到第八十一回回目《占旺相四美钓游鱼 奉严词两番入家塾》,我就觉得不对头了,觉得十分地不对头。至于哪里不对头,怎样不对头,我又说不出来,只是感觉怪怪的,感觉非常非常不象曹雪芹。 说实话,那时我是首先感觉到这回目有些不对头,然后才意识到原来高鹗的续书从这里就开始了。我这样说,并非为了表明自己少年时就有多么了不起的文学鉴赏力,只是想说明《红楼梦》通行本曹雪芹的前八十回与高鹗的后四十回在文字功力和写作水平上存在着如此巨大的差距,这样的差距,让一个毫无文学功底的少年,仅仅从一个回目上就能感觉到。我相信,大多数初读红楼的人都会有与我类似的感觉。 当时,就是这第八十一回,让我越往后读越觉得不对劲。当初读这一回时,我心里一下冒出八个字来,可以用这八个字来概括我当时的感觉,就是觉得忽然间大观园变得“天地黯淡,日月无光”。 “天地黯淡,日月无光”,就是我初读红楼时对高鹗续书的感觉,也是我这次重读红楼依然保持的对高鹗续书的感觉。当然,这次重读红楼,让我或多或少地明白了我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 好了,下面我就说说为什么我读高鹗续书会有这种“天地黯淡,日月无光”的感觉。 我也不想说太多,就单单说这第八十一回吧,就从这第八十一回的回目说起。 让我们先考察一下《红楼梦》一书的回目。 《红楼梦》一书的回目都用八字对联,曹雪芹的前八十回回目,大概可分为三种类型。 第一类回目,对联的上下联都各自说到一个人,一件事。比如第一回《甄士隐梦幻识通灵 贾雨村风尘怀闺秀》,第二回《贾夫人仙逝扬州城 冷子兴演说荣国府》,第三回《贾雨村夤缘复旧职 林黛玉抛父进京都》,第六回《贾宝玉初试云雨情 刘姥姥一进荣国府》,第十五回《王凤姐弄权铁槛寺 秦鲸卿得趣馒头庵》,第二十二回《听曲文宝玉悟禅机 制灯迷贾政悲谶语》等等等等,这一类型的回目出现得最多,是最主要的回目类型,《红楼梦》一书中的绝大部分回目都属于这种类型。 这一类型的回目,都是两个具体的人,两件具体的事,回目对仗非常工整,极富文字意趣,而且回目本身就充满了张力,几乎每一回目都是两个迂回曲折的好故事,带着悬念,吸引读者往下读。 第二类回目,比如第十七回《大观园试才题对额 荣国府归省庆元宵》,这样的回目的上下联,不是一个人,一件事,而是发生在一个大的场面中的一件事。这样的回目,会让你有一个恢弘,繁华或者热闹的预期,依然有先声夺人的张力,能吸引你往下读。 第三类回目是诗情画意类型,比如第十九回《情切切良宵花解语 意绵绵静日玉生香》,这样的回目,以优美取胜,也吸引读者往下看个究竟。 如果那时候就有标题党的说法,那么曹公就绝对是一流的标题党。 让我们再看看高鹗第八十一回回目,《占旺相四美钓游鱼 奉严词两番入家塾》。看到这个回目,您有什么感觉? 我说说我的看法吧。 首先,这个回目给人的感觉是不伦不类,上联和下联都既不是一个人一件事,也不是大场面下的一件事,也没有优美诗意的文字,基本上属于十三不靠。 其次,这个回目对仗不工。上联里的 “四美”为主语,而下联里的对应词“两番”却是状语,上联有主语而下联主语缺失,让整个回目看起来显得残破不堪,在文字上与前八十回回目已有天壤之别。 第三,回目缺乏张力。下联还马马虎虎,上联《占旺相四美钓游鱼》,平直寡淡,味同嚼蜡。用“四美”来指代书中人物已经很俗(曹公就从来不这样用),“占旺相”就更加俗不可耐。而“钓游鱼”的“游”更为多余的赘字。鱼儿不游,难道会跑会飞?这样的赘词,使文句看起来十分拖沓。高鹗这样的文字功力,与曹公已不在同一个级别内。 这样的回目,能给人什么样的悬念?会有多少吸引力?仅仅从这个回目来比较,续书与原作的功力已经高下立判了。 回目已经如此了,那么内容如何呢? 我不打算考察这第八十一回中所有内容,就简单地考察一下该回中的一段重头戏四美钓游鱼吧。 所谓四美钓游鱼中的四美,为探春,李纹,李绮和邢岫烟,这四个人为什么要钓游鱼呢?为了“占旺相”,也就是占卜运气,而且这“占旺相”的目的还是贾宝玉提出来的(贾宝玉从来就是个在乎运气,担忧前程的人吗?)。 好了,我先把高鹗写的这一段摘录在下面: 探春把丝绳抛下,没十来句话的工夫,就有一个杨 叶窜儿吞着钩子把漂儿坠下去,探春把竿一挑,往 地下一撩,却活迸的。侍书在满地上乱抓,两手捧 着,搁在小磁坛内清水养着。探春把钓竿递与李纹, 李纹也把钓竿垂下,但觉丝儿一动,忙挑起来,却 是个空钩子。又垂下去,半晌钩丝一动,又挑起来, 还是空钩子。李纹把那钩子拿上来一瞧,原来往里 钩了。李纹笑道:“怪不得钓不着。”忙叫素云把 钩子敲好了,换上新虫子,上边贴好了苇片儿。垂 下去一会儿,见苇片直沉下去,急忙提起来,倒是 一个二寸长的鲫瓜儿。李纹笑着道:“宝哥哥钓罢。” 宝玉道:“索性三妹妹和邢妹妹钓了我再钓。”岫 烟却不答言。只见李绮道:“宝哥哥先钓罢。”说 着水面上起了一个泡儿。探春道:“不必尽着让了, 你看那鱼都在三妹妹那边呢,还是三妹妹快着钓罢。” 李绮笑着接了钓竿儿,果然沉下去就钓了一个。然 后岫烟也钓着了一个,随将竿子仍旧递给探春,探 春才递与宝玉。宝玉道:“我是要做姜太公的。” 便走下石矶,坐在池边钓起来,岂知那水里的鱼看 见人影儿,都躲到别处去了,宝玉抡着钓竿等了半 天,那钓丝儿动也不动。刚有一个鱼儿在水边吐沫, 宝玉把竿子一幌,又唬走了,急的宝玉道:“我最 是个性儿急的人,他偏性儿慢,这可怎么样呢。好 鱼儿,快来罢!你也成全成全我呢。”说得四人都 笑了。一言未了,只见钓丝微微一动,宝玉喜得满 怀,用力往上一兜,把钓竿往石上一碰,折作两段, 丝也振断了,钩子也不知往那里去了。 打住,不能再摘了,再摘下去您大概要睡着了。 读了这一段您的感觉如何? 我的感觉是,这一段细节沉闷无趣,语言干巴乏味,人物千人一面,毫无性格特征,对话千篇一律,全无情感特色。而且完全看不出作者写这一段是为了表现什么,表达什么,为什么要写这一段。钓鱼钓完了,也就完了,什么余味余韵也没有留下,也完全没有后续。如果没有这一段,对整本书的情节,对上下文根本就没有丝毫影响。这一段可以说全部都是凑字数的闲笔废笔,还不如鸡肋,读之无味,弃之也毫不可惜。 也许您会说,这一段的确略显平淡,可能是没有黛玉宝钗或者湘云这些大腕的缘故。 也许您还会说,对话不都是这样的吗?难道曹公写对话有什么不同吗? 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我们就把高鹗这一段和曹公前八十回中的一段做个大致比较。 我以为曹公前八十回中与高鹗这段四美钓鱼场景最为相似的,应该是第六十二回《憨湘云醉眠芍药茵 呆香菱情解石榴裙》中的五芳斗草,这斗草的五芳是香菱与戏班的四个小伶芳官,蕊官,藕官和荳官,其中也没有黛玉宝钗或者湘云等主要人物。 我也把这一段摘录在下面,让我们看看曹公是怎么写的: 外面小螺和香菱,芳官,蕊官,藕官,荳官等四五 个人,都满园中顽了一回,大家采了些花草来兜着, 坐在花草堆中斗草。这一个说:“我有观音柳。” 那一个说:“我有罗汉松。”那一个又说:“我有 君子竹。”这一个又说:“我有美人蕉。”这个又 说:“我有星星翠。”那个又说:“我有月月红。” 这个又说:“我有《牡丹亭》上的牡丹花。”那个 又说:“我有《琵琶记》里的枇杷果。” 荳官便 说:“我有姐妹花。”众人没了,香菱便说:“我 有夫妻蕙。” 荳官说:“从没听见有个夫妻蕙。” 香菱道:“一箭一花为兰,一箭数花为蕙。凡蕙有 两枝,上下结花者为兄弟蕙,有并头结花者为夫妻 蕙。我这枝并头的,怎么不是。” 荳官没的说了, 便起身笑道:“依你说,若是这两枝一大一小,就 是老子儿子蕙了。若两枝背面开的,就是仇人蕙了。 你汉子去了大半年,你想夫妻了?便扯上蕙也有夫 妻,好不害羞!”香菱听了,红了脸,忙要起身拧 他,笑骂道:“我把你这个烂了嘴的小蹄子!满嘴 里汗𤏰的胡说了。等我起来打不死你这小蹄子!” 荳官见他要勾来,怎容他起来,便忙连身将他压倒。 回头笑着央告蕊官等:“你们来,帮着我拧他这诌 嘴。”两个人滚在草地下。 众人拍手笑说:“了 不得了,那是一洼子水,可惜污了他的新裙子了。” 荳官回头看了一看,果见旁边有一汪积雨,香菱的 半扇裙子都污湿了,自己不好意思,忙夺了手跑了。 读完曹公的这一段,您怎么看? 我的看法是: 首先,这一段文辞丰富灵动,生机盎然。 在读这一段之前,我们并不知道什么是斗草,读完之后我们就完全明白了,斗草,就是以草木植物为题对对子,比如以“罗汉松”对“观音柳”,以“美人蕉”对“君子竹”,以“月月红”对“星星翠”,以“《琵琶记》里的枇杷果”对“《牡丹亭》上的牡丹花”,以“夫妻蕙”对“姐妹花”等。这样的斗草游戏,也是才情展现,这些工整的对仗,展现了中国汉语语言的优美,是高鹗四美钓鱼那一段完全缺失的。 第二,是人物的语言符合人物的身份,个性,能表现人物的情感特征。几位女伶因为唱戏的关系,具备一定的文学修养,所以能将对子对得严谨工整,尤其能对出与戏文有关的“《琵琶记》里的枇杷果”和“《牡丹亭》上的牡丹花”这样的句子。因为荳官一向与戏班的姐妹相处,所以她会说出一句“姐妹花”,只有经历过夫妻生活的香菱才对出了“夫妻蕙”。香菱的对句以及后面的说明既表现了她的学养,也体现了她对美好婚姻生活的向往。后面荳官的打趣顽皮尖俏,呼应了下一回里对荳官的形容:“荳官身量年纪皆极小,又极鬼灵,故曰荳官。” 几位红楼女儿,在曹公笔下洋溢着浓郁的青春朝气,是高鹗沉闷的文笔无法比拟的。 第三,这次斗草造成了一个后果,就是香菱滚到水洼子里弄脏了裙子,这才能让情节继续往下发展,给宝玉带来了亲近香菱的机会,也才有《呆香菱情解石榴裙》。所以,这段五芳斗草是故事情节发展必须的场景,是全书的有机组成部分,无法舍弃,不象四美钓鱼那样前后不搭,可有可无。 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两段情景相似的文字对照下来,高下立判,别如霄壤。 最要命的是,高鹗续书四十回全部都是与四美钓鱼类似的平板沉闷的文笔,把一部才华横溢的《红楼梦》,把一座生机盎然的大观园续得真正天地暗淡,日月无光。 当然,高鹗续书的缺陷还不仅仅在于文笔,他对有些人物命运的安排也完全违背了曹公的原笔原意,比如香菱,就是个突出的例子。 请看下一节《重读红楼十三:应死而未死的苦香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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