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諸位看官是否有相同感受,說一個“愛”字對我們中國人太沉重。平生我們很少親口對人,包括我們的愛人,父母,兒女,對面說出過這個“愛”字。也不曾經常聽到別人對我們自己說出這個“愛”字。當然這不是我們不懂得愛,或者沒有人愛。自古以來,我们中国人那些哀感頑艷的愛情故事,也是惊天地,泣鬼神。但是,当我们面对我们真正爱的人时,我们不大说这个“爱”字。细想起来,这真是一个有趣的话题。在中国过去的文化中,戀愛中的男女少有直接給對方說这个爱字的。在古代著名的三大爱情名著中,最早的《西厢记》里,崔莺莺和张生之间好像没有,稍晚的《牡丹亭》里,柳梦梅曾经说过:“小姐,咱爱杀你哩!”(《惊梦》),杜丽娘也有“爱的你一品人才”(《冥誓》)之语,但那是出自梦中情景。那时的男女在生活中,似乎也不大说这个爱字。 為了證明這個觀點,我拿时代最近的另一部爱情名著《紅樓夢》,做了一點小小的研究。據說《紅樓夢》是我國最偉大的愛情小說。當然也有人說他是寫四大家族衰亡史的。或者說是“經學家看見易,道學家看見淫,才子看見纏綿,革命家看見排滿。”但是至少書中寫了寶黛二人美麗動人的愛情故事,是沒人可以否定的。所以我就權當一回才子,把這書弄來統計了一下。我發現全書總共也就用了261次“愛”字。其中絕對大多數,這個愛字,當作“喜愛”講,與男女情愛,與人的親情沒有絲毫關系。諸如愛吃的,愛穿的,愛看戲的,爱管个闲事的,爱打扮成个小子的样儿的,爱多管闲事嚼舌头的,等等。其他用得較多的諸如溺爱,怜爱,疼爱,偏愛,鐘愛,厚愛,等等,多說的是祖母愛,姐弟愛,母愛,父愛。真正言及情愛(其中包括男女及同性之戀情)的,不過區區數例而已。其中第九回,十五回,和五十八回是講的同性戀的情形,言語之間,頗有狎褻之意。第十二回讲贾瑞和王熙凤谈贾琏偷情,用到“爱”字,虽然算是男女之愛,却是不甚莊重的。第十六回,第二十一回,第三十八回,第四十三回,第六十四,第六十五回数次用到“爱”字,都与小妾有关。愛字似乎多用于妾。 《紅樓夢》中仅有一次有用“爱”形容夫妻之間恩愛之愛的,是在第二十一回寫贾琏因為大姐兒患痘疹,與王熙鳳分居,“一日大姐毒尽癍回,十二日后送了娘娘,合家祭天祀祖,还愿焚香。庆贺放赏已毕,贾琏仍复搬进卧室。见了风姐,正是俗语云“新婚不如远别”,更有无限恩爱”。 据我所知,《紅樓夢》中唯一一次说到宝黛爱情的“爱”字,是由第三者史湘云以戲谑的口气说出来的。第二十回《王熙凤正言弹妒意 林黛玉俏语谑娇音》林黛玉笑话史湘云咬字不清:“偏是咬舌子爱说话,连个“二”哥哥也叫不出来,只是“爱”哥哥,“爱”哥哥的。回来赶围棋儿,又该你闹“幺爱三四五”了。”湘云回击她说:“这一辈子我自然比不上你。我只保佑着明儿得一个咬舌的林姐夫,时时刻刻你可听“爱”“厄”去。阿弥陀佛,那才现在我眼里!” 《紅樓夢》中对爱的用法,似乎表明了我们中国人对爱情的一种态度。爱情不必用一个“爱”字来表达。中国人更喜欢用一个”情“字。“问世间情为何物,只教生死相许!”(元好问《摸鱼儿 · 雁邱词》)在爱情的表白上,我们从来不轻易地说“我爱你”,那样太随便,太不庄重,太吊儿郎当了。所以也太不真诚。宝黛之间虽然爱得惊天动地,可有读者见到他们相互道过一个爱字?没有。完全没有。《红楼梦》中,最刻骨铭心的爱情表白,是宝玉说的“你放心”!而不是今天人所常说的“我爱你”。 《红楼梦》第三十二回《訴肺腑心迷活寶玉 含恥辱情烈死金釧》,说黛玉听见湘云与宝玉说“经济”一事,宝玉说“林妹妹不说这些混帐话,要说这话,我也和他生分了”。黛玉听了这话,不觉又喜又惊,又悲又叹。悲喜之际,不觉流下泪来。后来,不觉地又用什么“金”啦“玉”的刺宝玉。因为前日宝玉刚刚为“金”啦“玉”的发过毒誓,所以筋都叠暴起来,急的一脸汗,问黛玉“你还说这些话,到底是咒我还是气我呢?”黛玉连忙道歉。后来“寶玉瞅了半天,方說道:“你放心。”黛玉聽了,怔了半天。說道:“我有什麼不放心的?我不明白你這個話。你倒說說,怎麼放心不放心?”寶玉嘆了一口氣,問道:“你果不明白這話?難道我素日在你身上的心都用錯了?連你的意思若體貼不著,就難怪你天天為我生氣了!”黛玉道:“我真不明白放心不放心的話。”寶玉點頭嘆道:“好妹妹,你別哄我。你真不明白這話,不但我素日之意白用了心,且連你素日待我的心也都辜負了 。你皆因總是不放心的緣故﹐才弄了一身病了。但凡寬慰些,這病也不得一日重似一日了!”黛玉聽了這話,如轟雷掣電,細細思之,竟比自己肺腑中掏出來的還覺懇切。竟有萬句言語,滿心要說,只是半個字也不能吐。只管怔怔的瞅著他。此時寶玉心中也有萬句言詞,不知一時從那一句說起。卻也怔怔的瞅著黛玉。兩個人怔了半天。黛玉只咳了一 聲,眼中淚直流下來。回身便走。寶玉忙上前拉住道:“好妹妹,且略站住,我說一句話再走。”黛玉一面拭淚,一面將手推開,說道:“有什麼可說?你的話我都知道了。”口裏說著,卻頭也不回,竟去了。" 这才是中国人的爱情表白,它虽然看似平淡,却有如轟雷掣電,使听者动魄惊心,既饱含着深情,也包含着责任、决心、誓言、宣示、和信任。他有其独特的语境,切合恋爱双方的情形和心境,不可复制。岂是西人一句平平淡淡的“我爱你”可以相比的呢! 其实,中国人对爱的表白,比西方人来得深刻,来得真诚,所以也来得少见,来得沉重。所以如黛玉说:“我难道叫你疏远他?我成了个什么人了呢! 我是为我的心。”而宝玉说:“ 我也为的是我的心,难道只知道你的心,而不知道我的心不成?” 这样的表白,它必是出自内心深处,它不可能轻易而发,往往为情景所迫,而不得不发。它不发则已,一发则可能惊天地,泣鬼神。试看汉乐府里的《上邪》是怎么表白的吧:“天哪,我要与你相知!此生有尽时,此情无绝期!若要变此意,高丘变平地,长江干枯时,穷冬响霹雳,盛夏降暴雪,天塌地陷时!(“上邪! 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所以说,“问世间情为何物,只教生死相许!” 对中国人而言,爱的表白,甚至攸关生死,岂可轻易出之!相比起来,西方人挂在嘴边的“我爱你”,实在儿戏一般。有时对中国人,它听上去甚至会有觉得肉麻,令人起鸡皮疙瘩的感觉。这里想起一个故事。与我办公室隔壁的一位白人同事,有一次忆及青年时在英格兰的利兹(Leeds),初到之时,第一次去商店购物,一位美丽的女店员热情地笑脸相迎,问他what can I help you today, love?竟然惹得他红飞双颊,怀中小兔乱撞,以为天上掉下个林妹妹,自己被爱情之神光顾。后来才知道当地民风如此。一个爱字,是当不得真的。 这一种爱的表白之文化差异,在我家的两个儿子身上表现得特别清楚。小儿子生在美国,受的是美式教育,所以爱字挂在嘴上是很自然的事情。每天晚上入睡前,必需拥抱,亲吻,说晚安,我爱你(hug, kiss, good night, I love you!),行之如仪,不嫌累赘。有时一连几次,才能安然入睡。而我家老大,生在中国,虽然他自六岁起就来到西方,但似乎能理解中国人心中的爱字的份量。所以对于父母,他几乎从无小儿那样的举动。感情藏在心里。如果他对我们真有拥抱,亲吻,说I Love You,必有大事发生。比如大学毕业,离家远行时。当然这并不妨碍他对生长在美国的白人女友行之如仪地每天hug, kiss, good night, I love you! 当然,时有古往今来,地有南北东西。可能英格兰的利兹(Leeds)小城的姑娘,比起美国人的文化来,说这个爱字又更加随便一些。而今天的中国小青年们,比起我们这一代来,一个爱字也更容易说出口。曾几何时,我们中国人不也是把太太,夫人,老婆改称为肉麻的爱人了吗?(谢天谢地,现在又改回来了!)但是以王朔的小说《过把瘾就死》观之,杜梅对方言的关于爱的索求,羡慕别人每天早晨都要互相接吻,互相说我爱你,表面上看似乎是西方文化对中国文化的影响,其实从其“过把瘾就死”的立意看,骨子里还是表现了中国人对真爱的那种沉重感。杜梅所要求的爱,实际上还是中国传统上的生死之爱。 中国人真是一个重情的民族。不仅对爱情如此,对友情,恩情等等,何尝不是如此?其最高的境界,往往上升到生死的高度。所以中国人不轻然诺,对爱的承诺只是其中之一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