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蓉城一粒籽,随我飘过洋。几载成嘉树,枝繁叶郁苍。去岁花初绽,今冬香满堂。但得精魂在,何处不故乡?”岁尾年头时分,在异国他乡,欣然间闻到一缕馥郁的芬芳。那是从万维博主老冬儿女士花坛里飘来的幽幽梅香。这香气化作诗魂,蕴萦了万维的网络空间(cyberspace),感动了不少读者,也感动了我。冬儿是万维著名的诗人。新诗旧体俱佳。一直深得读者喜爱。而这一首诗,尤其打动我的心。一则因为梅花历来是我的最爱,二则因为我久违这袭人花气高洁花影,已近二十年时光了。尤其令人动容的是,冬儿的梅花,应当是来自蓉城,而那里也是我的故乡。最最重要的是,冬儿诗中的情怀,画出了我们这一代海外游子的精神。感动之余,就有了写下这篇随笔的冲动。 中华文化和中国人的心中,自来有一种强烈的故土情怀。《诗经·小雅·小弁》中,就有“维桑与梓,必恭敬之”的话。读楚辞《离骚》、《哀郢》,我们能够强烈地感受到屈原那种与爱国主义相联系的故土情怀:“曼余目以流觀兮,冀壹反之何時。鳥飛反故鄉兮,狐死必首丘。信非吾辠而棄逐兮,何日夜而忘之。”(我放眼四望啊,何时归乡?鳥儿終将回归啊,狐死也心系故丘。無罪而遭放逐的我啊,对故都更是日夜难忘!)后来的《古诗十九首》,到唐诗宋词,不绝如缕,以迄于今,远行与故乡,总是一个永恒的主题。比如“去者日以疎,生者日以親。出郭門直視,但見丘與墳。古墓犂為田,松柏摧為薪。白楊多悲風,蕭蕭愁殺人。思還故里閭,欲歸道無因。”远行,生命摧折,与岁月变迁,无不引起诗人们对故乡的思念。 而较早把故乡与梅花相联系的,恐怕是要数初唐诗人宋之问。他的《题大庾岭北驿》说:“阳月南飞雁,传闻至此回。我行殊未已,何日复归来,江静潮初落,林昏瘴不开。明朝望乡处,应见陇头梅。”诗人在流放的途中,马上就要翻越过大庾岭了。大庾岭又称梅岭,岭上遍生梅花。据说是中国南北的分界。由于地气寒暖之異,大庾嶺上梅花南枝已落之时,而北枝方開。而古时的南方,多被视为蛮夷之地,所以,宋之问一过梅岭,就算是远离故乡。而他日遥望一下这岭头的梅花,就算是看见故乡了。以后的王维和杜甫,则干脆把故乡和梅花放一处了。王维《雜詩》说:“君自故鄉來,應知故鄉事。來日綺牕前,寒梅著花未?已見寒梅發,復聞啼鳥聲。愁心視春草,畏向玉階生。”从人问故乡事,问及窗前的梅花。寄托自己浓浓的乡愁。杜甫《人日寄杜二拾遺》:“人日題詩寄草堂,遥憐故人思故鄉。柳條弄色不忍見,梅花滿枝空斷膓。”又《至後》“冬至至後日初長,逺在劒南思洛陽。青袍白馬有何意,金谷銅駞非故鄉。梅花欲開自不覺,棣蕚一别永相望。愁極本憑詩遣興,詩成吟詠轉淒涼。”无不因梅花而起兴,抒发故土的情怀。 梅花应当是真正中华的土产。诗经的时代,就有关于梅的歌咏了(《诗经。周南。摽有梅》)。后来更有望梅止渴的传说。含酸的梅子是国人的最爱。而梅在华人的心中逐渐占有崇高的地位,却是因为它的花。古往今来,吟咏梅花的作品,可称得上是汗牛充栋,其中佳作不知凡几。实在不是这篇小文能说得了的。值得捻出来的,我看是宋人中的几位。而说到梅花的品格,则主要是风韵,精神和气节几个字。 梅花的风韵,不能不提到林和靖的著名诗句“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又有“雪後園林纔半樹,水邊籬落忽横枝”的句子。这位终身不仕,隐居杭州西湖湖畔的孤山之上,以梅为妻以鹤为子的著名隐士,写绝了梅花的韵致和美。而另一位著名诗人陆游,一生诗作以万计,集中梅花诗尤多,但最为著名的,却是他的那首《卜算子。詠梅》词。“驛外斷橋邊,寂寞開無主。已是黄昏獨自愁,更著風和雨。無意苦爭春,一任羣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塵,只有香如故。”就是以写梅花的精神和气节而享誉千古。梅花以其凌霜傲雪,孤芳报春的品格,在我们民族的知识分子那里得到了共鸣,从而成了他们精神上的象征。所以后来我们的天才青年诗人高启说“雪滿山中髙士卧,月明林下美人來”,杨维桢说“萬花敢向雪中出,一樹獨先天下春”,都是从精神气节上着力,写出梅花的神韵来。梅花在我民族文化的积淀里,可实在不仅仅是小小的花儿而已。所以当有人说林和靖的“疏影”“暗香”句,就其描绘物状而言,也可以用到杏花桃花李花时,苏东坡的评论是:“可則可,但恐杏桃李不敢承當耳!”因为在中国人的眼里,杏桃李花比起标格不凡的梅花,不过是庸花俗朵而已。 杭州孤山之梅花,因为林和靖的关系,几乎象洛阳之于牡丹一样。占尽了天下梅花的风头。其实蜀中自古就多梅花,而由于著名诗人的吟咏,也是天下闻名。早在唐初,張説就有“蜀地寒猶暖,正朝發早梅”的诗句。而著名诗人杜甫,居芙蓉城西的草堂,也喜欢于江岸边种植梅花。他的《答裴迪登蜀州東亭送客逢早梅相憶見寄》詩,“東閣觀梅動詩興,還如何遜在揚州。此時對雪遥相憶,送客逢春可自由。幸不折來傷歲暮,若爲看去亂鄉愁。江邊一樹垂垂發,朝夕催人自白頭。”也是见梅而思乡的名作。苏東坡詩云,“拾遺被酒行歌處,野梅官栁城西路。”可见诗圣的梅花,宋代还见得到。明曹學佺撰《蜀中廣記》载,蓉城宋时有一老梅,屈盤如龍,其大可庇一畆。常常引得诗人群集观赏赋诗,五代十国时期的前蜀王建,还为此树建有梅苑,是当时著名的园林。虽然这样的巨大古梅今已不存,但是它的一缕馨香,以及我们与梅相关的诗书传统,仍然沾溉着蜀乡后人。我的少年时代,每于当令时节访城西草堂,总会流连于黄蜡绿萼之间,想见古人高致,品味梅花精神。 倏忽近二十年过去了,不见梅花久矣!这些年先是负籍加拿大,那里是苦寒之地,自不可见梅花。而在移民第一代的艰苦拼搏的岁月里,梅花那种忍苦耐寒,节操自持的精神,却从来是鼓励我立地生根的支柱。后来移居美国加州。此地气候阳和,颇类蜀中。然而十有余年,也从来没有见到过梅花。今年冬儿的一首梅花诗,不禁引起我的乡思。而其诗中情味,贴切地写出了我们这一代新移民的经历和心情。在几经拼搏之后,如今我们也算得上是“几载成嘉树,枝繁叶郁苍。去岁花初绽,今冬香满堂”了吧。而冬儿的点晴之笔,“但得精魂在,何处不故乡?”尤其引起我的共鸣!今日的我们这一代人,虽然远在万里之遥的异国他乡,当我们思念梅花和故乡时,却不会有杜甫那样“幸不折來傷歲暮,若爲看去亂鄉愁。”那样的悲情了。冬儿的这首《梅》,在自古以来如恒河沙数的咏梅诗里,表现出一种全新的情调,应当是可以流传下去的佳作。 《古今事文類聚》记载了一件“盗梅”的雅事。说的是宋代原本只有姑苏才有梅花。后来宰相词人晏殊移植一枝到开封西岗的园中。再后来有貴游贿赂园丁,得一枝分接,从此城中才有了第二本。所以有人写诗谈及此事:“館娃宫北發精神,粉瘦瓊寒露葉新。園吏無端偷折去,鳯城從此有雙身。”以后逐渐繁衍,梅花遍于都下。我不知道,冬儿算是“盗梅”者吗?她的一粒梅子,长成的是不是北美的第一株腊梅?如果是的话,北美从此有梅花了。我真希望有朝一日,有心人能够从冬儿那里,“盗”得二本,并传衍开来,说不定哪天在我的园中,也可以欣赏到梅花的暗香疏影,看到那雪滿山中的髙士,月明林下的美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