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天游是清代著名駢文大家。杭世駿稱他“藻耀高翔,才名為詞科中第一;所作《文種廟銘》等,皆天下奇作”①。而他的一篇《曉行》,使他在詩壇也大名鼎鼎。所以袁枚在《隨園詩話》裡說他是“曠代奇才”。下面我們來看看他的《曉行》: 穆陵,即穆陵關。故址在今山東臨朐東南的大峴山上。胡天游二十歲後,曾經“落落走青徐間。吊田王東海上,涉淮南以北歸”②,歷時“凡數年”③。從《石笥山房集》現存的《齊東歲暮遙贈心知七首》詩中,我們可以略知胡氏當時的心境。其三曰:“嚴聲西北流,客思浩無端。一出復一入,不寢亦不餐。書史就暗壁,拋棄時取觀。至意傷賢哲,傷心留贈言。精誠各有合,冥然成心酸。欲語不可得,此懷何以緘?寄聲同心子,為我髮長嘆。”其七曰:“東征計不就,越吟行未得。薄旅空歲時,高歌徒逼側。蕭條九夷陋,晏歲竟何適?屠龍訝莫試,談天向誰據。飄我雙翼層雲端,直排虎豹搖天關。手挽天河洗寒凍,拔擢四海回春顏。因而小謝問知己,可以與之同往還。”從時間上講,那是他四十一歲入都應制舉併名聲大噪前很久的事情。當時他還只是一位平常的讀書人。以詩觀之,胡氏此次東征,當同許多古代士人一樣,因其“落落”,故尋“田王”(田文,齊之孟嘗君,以好養士著稱。)求遇合也。然而他雖有屠龍之技,談天衍之才,卻不為別人賞識,這樣“東征計不就”,所以才弄得寢食不安,徒嘆天地逼側。明白了此種背景之後,我們就好欣賞這首《曉行》詩了。 此詩表現的是作者在“汲汲四海營”④的途中的一個情景,一種心境。暮春時分的一個早晨,風塵勞頓的旅人,猶自酣夢沉沉。黃鶯陣陣啼鳴,這才打破他的殘夢。什麼夢呢?或許是“夢裡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的歸夢吧。偏偏又被鶯聲喚醒。醒來始覺身處遠離家鄉的穆陵關,其情就更加難堪了。這很容易使我們想起杜甫的《絕句漫興》的意境:“眼見客愁愁不醒,無賴春色到江亭。即遣花開深造次,便教鶯語太叮嚀。”作者雖未明言,對那黃鶯的多事之怨,是含蓄地表達出來了。而這個時候,驛吏也來催行。他只得拖着疲憊的身軀,重又踏上征程。此刻春雨瀟瀟,落花紛紛。此情此景,使他不禁客愁繚亂,生出一番感慨來:我這樣冒晨風,頂雨霖,跋涉征程,只是由於“努力謝春華,及時為不朽”⑤的心事、你們這些落花倒是為了什麼,也這樣忙忙汲汲,一大早,就隨着曉風飛揚起來呢?真是好沒來由啊!一首詩,四句話,重心全在這後兩句。本來,行客自曉行,落花自晨飛;客行出於心使,花飛亦自有物理。二者原本並無相涉。作者卻抓住“俱趁曉風飛”一點,生發其情,而以“無端”責之。看似非常無理,卻恰恰極為生動地表現出作者既不能超然物外,又厭倦天涯孤旅那種百無聊賴,煩躁無緒的心境,能達“無理而妙”之致。細想起來,為什麼作者對落花如此煩惱呢?原來,正是這落花觸動了他“戀戀百景馳,悠悠眾歡謹”⑥的愁思,引起了他青春流逝,事業無成,而如今汲汲營營,卻又不能遇合的煩懣。百感交集,無所發泄。所以,只有將一腔憤怒,都發到了落花身上。這在落花看來固然是無端受過,在作家卻可謂神來之筆。這裡作者移情於景,落花實際成了作者自我形象的象徵。字面上說“行客落花心事別”,我們卻可以讀到它的深層內涵正是無“別”;看起來好象是在埋怨落花,實際上卻使我們感到是在對自己“以心為形役”的行為作出一種否定。它的深層,反映出一種追求獨立人格的傾向。 胡天游在文學史上,主要以駢文名家。為詩則學韓愈孟郊,好為險語破鬼膽之作。包世臣說他“唯琢句險易交錯為異,其在當時,誠為間出。”⑦,但難免“過於澀抑”之譏。而此詩寫得明白曉暢,似淺而實深,倒有大羹玄酒之美,是其集中之佳作。 ———————————————————————— 【注釋】 ①《詞科掌錄》 ②《吳好山詩序》 ③《壽沈母朱孺人序》 ④⑤⑥ 皆見於《齊東歲暮遙贈心知七首》。 ⑦《石笥山房集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