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离》之八:那天,心神不定 吃完饭后他去附近的小摊买了北京和天津地图各一张。回到宿舍,他将两张图拼在一起,试图找出连接地,很快就看到了同样的地名:通州! 嘿嘿,他笑了:这不就得了!先向东南,从长安街穿越天安门,再沿着干线向东南天津方向,很快就能骑到,一天的时间,足够。 看看表,两点多,估计教授已经完成午睡。他出门,骑着破车,在校内的教工住宿区很容易找到蒋教授的家。她是位白发满头,和蔼可亲的老太太。 来前他问赵姐:知道蒋某某是谁? 赵姐说:你连她都不知道,国内最牛的近代史专家!一个传奇女子。 蒋教授家被布置的简单、温馨,窗台上的植物长得壮实,一看就知是精心护理的结果,几盆花,红、白、紫,正斗艳争宠。一进门,一股茉莉花的清香扑鼻而来,恍惚中有种回家的温馨感觉。不像自己住的脏乱差,还远远的就能闻到股股刺鼻味,总在提醒自己漂泊的现状。 老教授很客气的给他让座,泡茶,桌子上放着他的工作证! 他问教授,睡好了?教授说,这时候谁还有心思睡午觉! 也是,连我都睡不着。您怎么会有我的工作证?他奇怪。 不记得在哪丢的? 在哪找到的?谁找到的? 一个学生,昨天晚上在校门口的围栏边。 她没有解释,为什么学生会将证件交到她这来。只是说:我找你来,是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你们这些年轻人又是怎么看的?我知道你,这么年轻就出版了专著,未来一定前途无量。这件事,对于你们这代人有什么影响? 老教授问了很多具体的问题,更多的是他的想法和他同龄人的。未来,你们这批早期的几届科班毕业生,将引领中国的未来,其中的研究生,就是精英中的精英。研究近代史的教授在担心中国的未来,何处何从。说到激动之处,老教授流泪了:那么多年轻的学生,中国未来的希望,就这样做出了无谓的牺牲。十几天的绝食,伴随他们的,很可能就是后半辈子的健康损害,长期的病痛,和心灵上的创伤。 年轻人,做事不要冲动,理性,多思考。离开时,是老教授的语重心长。 事后知道,她就是那个发起出版中青年文库的人:她力主花力气提拔培养年轻人,争取到让学校拿出一笔专门经费,出版本校年轻学者的著作。他的书,被第一批选上,五本之一。 读研时的导师倪教授是红小鬼出身,现在的室主任宋教授很早就参加了革命,蒋教授的政治资格更老,如果不是她坚持要做学问,早就当了部级干部。像她这样的人,拥有坚强的信仰,现在是第一次,开始对自己信仰的价值产生怀疑。可是,她却无能为力,改变不了任何事情。 和教授谈了,以为会一吐为快,感觉好些,结果却是更加的忧郁。告别教授后在校内转了转,想出侧门去北大看看,那是他经常使用的通道。结果发现,昔日一直开着的门都被铁将军把守着,从大门出去想都不要想。他们已经被实际上的软禁,活动范围只能是校区之内。 随后他转去了后门,想去门外马路对个的菜市场买点鸡鸭鱼肉什么的,犒劳一下很可能会光临的学生,可是,学生宿舍他进不去,后面的市场也停歇,后门也有守门的,出不去。 看来,服从于戒严令的也不是没有,至少这集贸市场就是其一。还是农民听话。他一边骑着车一边哼着小调,自我调侃着。 在回宿舍的路上,他碰到正在校园散步的八五级的曾肖红同学,一个个子小巧玲珑的小女生。老远的,她就停住等着他的到来。他说:还在,怎么没回家。你们不是外出实习去了? 他知道她没有参加绝食,学校有意识的将他们年级都送去了外地,自己最近也一直没有看见她,怎么会突然又出现了? 没有。这种时候谁能安心做事。在同学那里玩了几天,同学的学校在清空,只好回来。崔老师,我饿,食堂已经没吃的。小姑娘带着几分娇吻的口气说。 哎,什么时候能长大。行,你坐在后面,我给你做吃的。随后,他带着小姑娘回宿舍,那里还有点面条和几个鸡蛋和一棵大白菜,油盐都齐备。几天前他做了些基本的准备,万一事态发展到不可收拾,还得有吃的才现实。这段时间的谣言太多,多数明显出格又不能完全不信。 学生到他这里来蹭饭不是第一次,多数情况下,他都是买新鲜的鸡鸭鱼肉做出美味佳肴。小姑娘一出口,他自然知道她要什么,而且还是在这样时刻。只是这次他没什么可招待的,只能将就。几天前他听系里的秘书小舒说,不久前,曾肖红在西藏任职宣传部的父亲,在一场动乱中被打伤,人民日报上都能看到他血流满面的照片。她自己在中原某个省会,陪着外婆长大。孩子看上去很乐观,坚强,他将她视作小妹妹,她也时不时撒撒娇,他则时不时的像大哥哥一样照顾她和她的同学,男女都有。 七点多回宿舍的路上,老远看,一栋昔日一直被灯光烧的火红的,已经被漆黑掩埋,残存的是如同鬼火般的点点滴滴。同层的宿舍都是黑的,亮着灯的只有隔壁的小白和对面的赵姐。 女生宿舍基本上空了,没几个人,曾肖红觉得害怕,可是自己又做不了什么,只能安慰她小心照顾自己,有什么需要,立即过来,也不是很远。女性同事都走了,不然,他可以找她们帮帮忙。八点多送走曾肖红回来走到宿舍门口,赵姐对他说:你赶快走吧。留在这有么用? 语气之中,这里似乎很快就将沦陷,成为战场!很可能还会被三光。他开着玩笑说。 突然又冒出来站在旁的小白,语气严肃:怎么走,火车汽车都不通,去哪,能去哪? 小白不走,看来是因为走不了,他似乎是做足了功课。而小崔却不觉得这是个事。他是个倔强的人,如果认定做件事,就不存在做不了一说。只要路还在就能过去,总不可能连路都封了吧。他不是很相信那些传言,真真假假的,有人唯恐天下不乱。 那天晚上十点多,费雪教授又来了,还是一个人,摸进了昏暗的宿舍,还是找小白聊天。小白的英文口语比自己好一点,一点点。几个人沟通起来挺费事。他估计,有点担心的教授,也没有其它的渠道了解真相,或者说,他对来自官方的真相持有怀疑。此时的小崔,不明白的是,教授有来自海外的渠道,知道很多自己不可能知道的信息。 他出版的著作研究的重要主题是:因为信息的不对称和导致的人们预期的不同,会极大的扭曲政府政策的效果。现在面临的不对称,极大的放大了人们的恐惧感,只会加大动荡。 由福特基金会资助的经济学速成班,简称福特班,在过去几年,基于美国的硕士水准,北京一个上海一个,在中国训练了不少的年轻人。这之中的多数,后来成为优秀的经济学家,充实了美国的经济学界和相关机构的研究队伍。美国人借助这种方式,在中国割韭菜,收获不错。 六月五号早上八点多,放心不下的他骑车去曾肖红所在的公寓,发现大门上了锁,整栋楼都已经清空,连看管宿舍的阿姨都不在。随后又去了附近的男生宿舍,结果一样。这么早,小姑娘会去哪又能去哪?他开始担心起来,却有心无力,做不了什么。戒严时刻,政府动了真家伙,自己还到处跑?按照法律,在这种时刻,军人是有合法权力开枪的! 随后,他骑车去了不远处的宋教授家,校内教授住宅区的一个小平房,他想和老太太聊聊,听听她的意见。宋老师家里没人,附近几家的门口也冷冷清清,看不到一个人影。 他感觉自己,就像一匹擅自闯入切尔诺贝利核污染禁区的野狼,昔日熟悉的人类全都不知去向,很多同类也消失的无影无踪。他只好调车回头。 大家都走了,真的走了。一股浓浓的孤独感袭来,带着恐惧。他还在犹豫,是不是离开北京,离开之后到底是应该回武汉还是去天津。中午时,还独自在食堂旁,借助于它面积巨大的水泥侧墙,练习了好一会儿网球。那里一直是他的练习场,有好几个年轻人都意识到了那面墙的价值,不过,他使用的最多更频繁。很多时候,他都是通过练习网球的时间,一边击打一边来思考棘手的问题,效果通常不错。几年下来,他的球技也跟着长进不小。 打完球后,浑身汗淋淋的他回到宿舍,用冷水认真的将全身擦洗了一遍。澡堂早已关闭,洗冷水是唯一的选择。好在他已习惯,用冷水擦洗,从来北京不久就开始,一直坚持到现在。以前在南方读研究生时,很多同学不仅坚持用冷水洗澡,还在冰天雪地地坚持冬泳,那时候,他还没有足够的勇气参与。对于喜欢干净的他来说,没有更好的选择。 和南方比,北京的自来水特别冷,今天更是。 正是这股寒冷的刺激,让他最终下定决心:先去天津看看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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