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約是在我10歲多一點的時候,批林批孔開始退燒,可父母一類臭老九依然處於被“運動”的狀態。在面臨被再次貶到鄉下之際,父母和外婆商量,為外婆和我們兩小孩在市區租一房產,保證我們家在市里有一住所。這樣,我們搬進了濱湖小城名叫義和街的一間平房,開始了平生中寶貴的數年故鄉市民生活。 記得那些房子都是臨街的一排排平房。居民的職業各種各樣,警察,店員,工人,教師,還有少量個體戶,如我家隔壁的陳伯。無論大家身份如何,平日都親如一大家庭。特別是夏天乘涼時,大家躺在竹涼板或藤椅上,聊着各種有趣的故事,兩三個夏天過後,各家各戶幾乎不再有任何隱私。 陳伯那時年過50,乾瘦駝背,在市中心商業區擺攤,專門用小鍘刀切割加工乾貨,如竹筍,煙葉一類。他的妻子白姨要小他十多歲,是一位較嚴重的殘疾人-她的一隻腳跛行,一隻手瘸着,臉上有一條長刀疤。白姨無法工作,但勉強還可操持些家務。這對夫妻不是太和諧,常常拌嘴。無論酷暑與寒冬,陳伯每天早出晚歸,時常還要幫白姨提水扛米等幹些重家務活。可是白姨好像並不太體貼他,時常罵陳伯“老不死的”。陳伯一般並不還嘴,可是惹急了也動過粗。有一次陳伯面帶怒氣摔門出去, 白姨還在後面哭罵:“老不死的貪污犯敢打我,政府早該槍斃你的。。。” 不過他們的一對小兒女真是可愛。女孩大約5,6歲,男孩3,4歲,都是那種白裡透紅的粉嫩秀美。只有抱着他們的兒女,夫妻倆才會露出開心的微笑。 於是在夏夜乘涼的故事會裡,山哥得悉了白姨的悲情往事。。。 陳伯當然不是白姨的原配。白姨青梅竹馬的情哥是洪叔,他們10多年前是小城令人驚慕的一對帥哥美女。洪叔儒雅健美,玉樹臨風,和樣板戲裡的洪常青不相上下;白姨則秀美水靈,婀娜多姿,不輸蝴蝶泉邊的阿詩瑪和“五朵金花”。據說那時白姨身後常有大膽的壞小伙跟着叫:“小白小白好小白,求你甩 甩辨,回回頭,睜大眼,好不好?”倘若白姨心情好,她真會開恩一甩烏黑的大辨,秀目圓睜的笑罵:“混小子們,看看看,看你姑奶奶大眼淹死你?” 小伙們便滿意地鬨笑而散。這時的洪叔總會寬宏大量地安慰道:“小白妹,別生氣,你看我都不生氣。。。” 真是一對神仙情侶。 可是,幸福並不時時充滿他們的生活。隨着越來越緊的政治運動,出身反革命家庭的洪叔首先是失去了正式工作,接着連打零工也越來越困難;白姨雖然也有不少小麻煩,但還算勉強保住了工作。好在他們沒有小孩,沒有多少家庭負擔。可是一個大男人常常無所事事,靠老婆微薄的工資養家,畢竟不太像話。洪叔終於找到了出路:他跟着新疆石和子毛紡廠來湘招工的幹部走了。一年後,洪叔穿着那時不多見的嶄新皮夾克,雪亮的新皮靴回來了。他為白姨帶來了滿滿一大皮箱時髦的高檔毛料衣裙,更為她帶來了天方夜譚般美麗富饒的新疆夢。 洪叔逢人便說,他們毛紡廠需要大量女工,廠領導同意接受白姨。那裡的工資比這裡高了不止一倍,牛羊瓜果遍地是,皮衣毛料很平常,更重要的是,那裡的工人有歷史問題,家庭出身問題的多的是,可是大家都不相互歧視。。。 街坊鄰居都很好奇,一邊就着洪叔帶來的新疆葡萄乾,一邊聽他講種種邊疆奇聞。也有不服氣的問,聽說那裡冬天冷得很呢,會不會凍掉鼻子?聽說新疆是犯人充軍的地方,除了保衛邊疆的軍人,一般內地人特別是我們南方人是不去那裡的。 洪叔收起笑容,小聲說:“冷是不假,凍掉鼻子倒不會。。。”白姨的臉上也掛滿愁容和疑問。從來不曾爭吵的小夫妻,為了白姨去新疆的事情,常常從他們那間小屋裡爆發出爭執。 臨近返回新疆的日子,小夫妻不再爭論。有人看到白姨向領導辭職告別後與洪叔依偎着回家,心裡暗暗為他們祝福。他們離開小城的那天,也是一幅喜氣平和的樣子。 可是當他們經過一天一夜的乘船旅行到達長沙,準備乘火車赴新疆的時候,一幢近乎荒誕的悲劇發生了。。。 白姨從未離開過魚米之鄉的江南小城,此刻眼看要遠離故鄉,越來越感覺驚恐。新疆對她而言無異於九洲爪哇,遙遠而令人生畏,為了阻止愛人的決定,白姨干出了一件令她後悔終生的蠢事。她乘洪叔上衛生間之際,慌慌張張地跑到車站警亭報告有壞人要拐賣她去新疆。警察按照她的指點,拘留了從廁所里出來的洪叔。震驚之餘,洪叔終於明白了是妻子的誣陷;當然他有齊全的證件介紹信,終於使他脫身,但警察的拷問和嚴厲使他倍感羞辱。當他看到白姨時,他的疲憊和羞辱使他憤怒得發狂:“為什麼要誣陷羞辱我?”一向嬌縱的白姨竟然強辯道:“因為我不想去新疆嘛。" 憤怒的洪叔突然喪失理智,猛然從身邊的車站水果攤上奪過一把長刀,朝他平素心愛的白姨砍去,臉上,手上,腳上,白姨馬上倒在血泊之中。當他準備自殺時,警察已經制服他了。。。 身陷牢獄的洪叔請求一死,可是法院只判了他無期徒刑。經搶救脫離危險後的白姨,含淚一次次請求探監。終於,這對情人獄中相見了。望着愛人殘破的身軀和面容,洪叔心如刀割,不住的頭碰鐵欄,哭喊“我真該死,我為何一定要去新疆。。。” 白姨也大哭道:"是我該死,我害了你,還有我自己。。。” 臨別之際,這對愛人相互保證一定要好好活着,今生一定要再相見。 多少年後,每當白姨說起這段往事,都忍不住失聲痛哭。有時她還痴痴地自言自語:“為什麼老天不讓我有洪哥的孩子?我何時能夠與洪哥再相見?我年輕時為何那樣傻,洪哥與我那麼貼心,去新疆有什麼可怕的?” 一晃又是30多年過去了,真該回故鄉打聽打聽,洪叔與白姨後來見着了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