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摘自我一位知青朋友的回忆录。当故事的主人公肖芸写此信时,我已考取了本校研究生,并通过了CUSPEA考试。这封信没有改变我的命运,但改变了千千万万苦难深重的知青们的命运。但我对肖芸的感激之情,绝不亚于留在国内的难兄难弟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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改变知青命运的一封信
随着“文革”的结束和知青的返城,原本背靠苍天、面对黄土,整日在田间劳作的知青,纷纷进入了城市的机关、企事业单位……但现实生活却把意欲回归原位的知青,推到了一个新的尴尬境地。因为没有工龄,他们的工资级别、福利待遇都得从零开始,更不要说沾不上边的分配住房这类好事。
特别是那些下乡插队十多年、已经成了家的知青,尽管拖儿带女,但因为没有技术,干的活大多是最差的工种。再加上没有工龄,因而到手的工资也往往是最低的。因为他们是新的上班族,工龄只能从零算起,自然也就无法享受由工龄而带来的、除工资以外的其他一切待遇。
知青响应政府号召上山下乡难道有错?知青在农村劳动的经历就这样被轻易否定?知青在广阔天地战天斗地难道不算革命工作?在现实生活中屡遭碰壁的知青百思不得其解,许多人都从心底里或口头上发出一种抗争不公的呐喊。但除了不满和牢骚外,谁也没有将这种发在心底的呐喊,真正付诸于任何有效的行动。
然而,在毛主席的家乡湖南省湘潭县,压不住埋在心头之火的知青们,想到了敢作敢为的肖芸。因为胆大心细的肖芸,“文革”中竟给中央领导写过一封反“血统论”的信。他们找到肖芸:“再冒一次险,代表我们写一封要求把我们下放的农龄改为工龄的信,这样我们就能分到房子,涨上工资。”
一开始,肖芸有点犹豫。心想:弄不好,自己会被打成“反革命”坐牢,女儿怎么办?丈夫怎么办?可转念一想:我们这些知青也太冤了……尽管她嘴上没答应,可在脑中已开始构思如何下笔了。
知青们都说:“肖芸,写好信后,我们都签上名。如果闯了祸,你坐了牢,你的孩子由我们大伙照看。
”
1982年国庆节的傍晚,肖芸几易其稿,终于写好了这封后来被誉为“知青福音书”的信。她在信中是这样写的:
各位领导:
我们都是从1964—68年下乡、1978—79年回城的知识青年。奔赴广阔新天地的热烈场面历历在目,青春热血在胸膛里升腾的情景记忆犹新。在农村,我们日复日,年复年,泥水里滚,汗水里泡,一干就是十多年(最长农龄达十五年)。在党的政策召唤下,我们流着热泪回到“娘家”。
作为社会历史的一朵浪花,“上山下乡”成为了过去,并即将被遗忘。但作为我们这些亲历者对自己的不寻常历史却是铭心刻骨的,因为我们把人生最美好的一段献给了她。我们并不是什么牺牲品,也不是碌碌无为的庸人,犹如将军回首戎马生涯一样,我们常常回味那不寻常的“蹉跎岁月”。在国家机构几乎瘫痪,生产停顿的动乱时期,我们八千万知青在农村、在边疆,自食其力(不与城里同胞争饭吃,争衣穿),身居茅棚(不与城里同胞争房住),荷锄掮担(不与城里同胞争饭碗)。粮棉油里,我们曾经洒下了多少汗水?这对当时国家经济状况的平衡、社会秩序的稳定应当是有积极作用的。若不如此,国家又会是何模样?这些看不见的、因而不被人重视的贡献,不应当随着历史的推移而被抹煞。
令人费解的是,在城里,复员军人的军龄算工龄,家属、闲散劳力转正前的合同期、临时期算工龄,而作为有组织、有号召、有计划的上山下乡运动的积极参加者—下乡知识青年的“农龄”却被一笔勾销了,这点我们无法理解,也不能忍受……
可以毫无愧色地说,最后回城的我们这些知青几乎都是勤勤恳恳、踏踏实实干在农村的老实人。中国有句俗语:“不使老实人吃亏。”我们希望,国家在调整低工资,制定工资改革制度的时候,能考虑到我们的客观情况和实际困难,能在国家财政经济允许的情况下,适当提高我们的经济地位,使我们能和全国人民一道富起来,不至于永居“第三世界”,更重要的是,要使“下乡吃大亏”论无立足之地。我们真诚地希望,我们微弱的呼声能唤回国家领导传送的“福音”。
此致
崇高的敬意
湖南省部分老知青
执笔人:株洲市湘江机器厂南华幼儿园 肖芸
1982.10.7
信的落款原本是湖南省湘潭、株洲部分老知青,后面留下几页空白纸供知青们签名。当肖芸拿出写好的信请大家签名时,大家却全没了当初求肖芸的劲头。捧读这封信,大家虽直夸写得好,却没有一个人愿意签名。肖芸一下傻了眼。但她明白,因为当时人们都深刻领教“文字狱”的厉害,大家都害怕因此惹火烧身。
捧着这犹如4枚炸弹的4页信,肖芸踌躇了。心想:这封信若是被那些紧绷政治斗争弦的人知道,上纲上线,定个“反革命罪”是无疑的。想到这,肖芸内心也有些害怕。晚上,她躲进厨房里准备把这封信付之一炬。
当拿起火柴时,肖芸却又犹豫了。忽然,她意识到,烧能烧掉“罪行”吗?因为已经有好多人看过这封信,其中好些句子他们都能背下来,只要有人去报告,照样跑不了。
一不做,二不休。于是,肖芸把信的末尾“湖南省湘潭、株洲部分老知青”的字样改为“湖南省部分老知青”,然后加上“执笔人:株洲市湘江机器厂南华幼儿园肖芸”。写到此处,这位刚强的女子心中涌起一股豪气。
临寄信前,肖芸找到了曾劝她写报告的知青们,言词恳切地说:“信是我写的,签的是我一个人的名字,信由我寄,责任全在我一个人身上。如果我出事了,恳请你们把我的女儿照顾好,我也不怨谁,坐牢由我一人坐,把牢底坐穿也不后悔!”说话时,这位刚强的女子几欲落泪。
信虽已写好,但这封信应该寄给谁呢?肖芸想到了从湘江机器厂调到湖南人民出版社的潘运告。潘运告时任《美育》杂志社编辑部主任,是肖芸当时认识的最大的官。
写好信封,把信投进邮筒后,肖芸马不停蹄地做了三件事:一是请3天假回了老家,帮父母打了2000斤煤饼;二是把自己的毛衣毛裤拆了,又添了几斤毛线,帮6岁的女儿打了几件毛衣;三是找丈夫坦言,如果出事了,你马上提出离婚,以免株连,然后找一位心地善良的女子结婚,让女儿有个完整的家。
当做完这一切时,肖芸出奇的平静。她似乎是交代完了“后事”,瞬间也感到轻松了许多。
1983年元旦刚过,南华幼儿园园长突然通知肖芸到厂信访办去一趟。糟了,肯定是那封信惹了祸。肖芸忐忑不安地来到信访办。
信访办主任问:“你给省里写过信吗?”
“嗯。”肖芸的回答很心虚。
“写的都是啥内容?”
“要求把下放知青的农龄算入工龄中。”
信访办主任仔细打量了一下肖芸,僵硬的脸渐渐舒展出笑容:“你真有两下子,省委办公厅来了电话,让我们信访办转告你,胡耀邦总书记对知青待遇作了批示,国家有关部门正着手调查解决知青工龄问题,即将行文。
”
肖芸听到这里,悬着的一颗心落了地。
这年春节,肖芸遇到潘运告妻子的妹妹何秋爱,才弄清那封信的行程。潘运告接到信后,认为所提问题重要且具有普遍性,遂转交湖南人民出版社有关领导,并建议以本社收集的民情民意之名义提交湖南省委。出版社党委在此信上附了呈词,加盖了鲜红的印章,然后转到湖南省委办公厅。当时,正好湖南省委有一批急件,要派专人坐飞机到北京请胡耀邦总书记批示,于是这封信又加盖上了湖南省委的大印,青云直上,成了胡总书记落实政策“六年两千件”中的一件。
1983年6月,中央发布了365号文件。文件明确指出:知青在农村劳动期间的农龄一律计算到工龄中去。这年9月,知青农龄普查在全国展开,八千万知青的农龄变成了工龄。此举,不仅改变了知青的命运,更为重要的是,全国八千万知青在“广阔天地”摸爬滚打的青春岁月终于有了一个肯定的诠释。自此,知青们在晋级、评职称、分房等方面,都享受到了农龄变工龄所带来的便利和好处。
以后,那封改变知青命运的信被人们誉为“知青福音书”,自然,人们也不会忘记那位斗胆写信的老知青—肖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