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专利,人们首先想到的是制造业。现在计算机发达了,软体设计方面估计也很多。但是从一支笔一张纸出发,纯粹由逻辑推理得出的结果也能申请专利,对大部分人,包括我,应该说还是个新生事物。人们把海王星成为笔尖下的行星,我把这称为笔尖下的专利。 既然称专利,这儿就不可能谈细节。大家知道,总统选举前夕,我们常见到各种各样的民意调查,根据电话调查一两千人的结果来预测一亿多美国选民的选择。公司为我(当然签好文件,属于公司的)申请的专利,就和这有点类似,也有些关系。在完成这两项发明及其一些配套项目之后,公司要我给个一小时的讲座,我的题目就是《房贷理论的一次革命》(A Revolution in Prepayment Theory)。 开始接受任务时,老板只是让我对别人发明的一个方法再作些研究,看看能不能在理论上再严格些,能不能进一步改进完善,他和我都没意识到这会是一次“革命”。几个星期之后,原先的任务已经圆满完成,但是我只觉得里面还有些东西,和我以前做博士后研究时的一些项目有一些说不清楚的关系。我已经好多年不做这种层次的研究了,所以这次破天荒摆出了做研究的架势。我象以前在学校那样,把椅子往后拉一些,两个脚搁在桌子上,闭目思考。这闭目“研究”看似悠闲,其实极为痛苦。我博士后导师常说,搞研究是“错误的两星期,正确的五分钟”。这“两星期”的痛苦,没做过研究的大概很难体会到。进公司后,这是第二次“错误的两星期”,第一次是第16篇《苹果和橘子》,那次还不止两星期。终于在几天之后,大约是半个“错误”吧,有一天我觉得有些思路。这个时候回家绝对是个不可饶恕的错误,这种灵感失去了很难再找回来。我就在办公室“错误”到六点多,“正确的五分钟”终于来临。老板也还没回家,我马上去汇报。因为这要用到我以前不允许接触的一类数据,我们马上把这方面的数据主管找来,叫她在最短时间内解决这个问题(Access)。几天之后,结果出来,群情欢呼。我只觉得意犹未尽,继续在“错误”的道路走下去。又过了好几天,另一个“正确的五分钟”来临,我又发现了一种与此有关但完全独立的技术,“革命”终于成功。 两项技术,都只用了公司已有的,为其他目的购买的数据,就是说,除了我的本来就要付的工资,公司没有增加一分投资。有一同事问,其他部门使用这些数据已经十多年了,他们怎么没想到。我说,因为我是一个专攻排列组合(Combinatorics)问题的数学物理博士。约一年后,公司的律师为我申请两项美国专利。这两项专利的内容,每项半页纸就能讲清楚。律师因为职业关系,把它们分别写了十几张纸。他指出,你永远不知道,这些技术能在什么地方派用场,没准多少年后,Google或Yahoo的搜索引擎发现这可以提高搜索速度,或许微软会发现这对软件设计有帮助。 申请送出后没多久,公司的总务主任(Chief Operating Officer, COO)请公司的专利申请人和拥有人吃了一顿饭,并颁发奖牌。饭局一共约20人,别人都是团队合作,3-5人申请一项专利。只有我是个人奋斗,一个人申请了两项。他们一人一个奖牌,我一人两项也只有一个,真是亏大了。早知道我就两项分开报,可以多拿一个奖牌,多噌一顿很不错的免费午餐。 这么简单的技术,为什么几十年来华尔街就没人发现。专攻排列组合的数学博士,我们公司或许就我一人,全美国少说也有几十打吧。即使公司自己没有这方面的专业人才,花点小钱(相对于华尔街的高薪),弄个研究基金(Grant)还不是轻而易举。这就是体制问题了。有个朋友的朋友,是冶金专家,是加拿大一家很大的,或许就是最大的矿业公司级别很高的高级工程师,出过两本专著,决不是我等的区区Senior。90年代初他回国探亲,宝钢从哪儿得到消息,就请他去参观指导并发表宝贵意见。他转了一大圈,听取介绍,也噌了一顿不错的自助餐,就开始发表宝贵意见了。他说看出两个问题,第一是科研和生产脱节,第二是生产和市场脱节。这两句听上去象是官话套话,但从这位老弟嘴里出来,一定是有事实依据的。我解决的问题,和市场没有关系,显然是科研和生产脱节了。这两个似乎和计划经济拴在一起的蚂蚱,在美国这样的老牌市场经济国家也是有它生存空间的。 50年代,我博士后导师发表了一篇关于政府债劵竞拍的论文。Lehman 当时连输了好几场,我老板有一朋友当时在那儿工作,Lehman的主管通过这位朋友得到这篇论文,读了以后大叫可惜。如果按照论文中的计策行事,他们那几场都不会输。文革中苏步青教授被下放到造船厂“劳动改造”,他发现船体放样问题多快好省哪一条都没沾上,于是利用这世界一流的微分几何知识,没多久就把问题解决了。我不懂微分几何,不懂船体放样,也不懂债劵竞拍,但我相信,这种生产中的实际问题,对于有关方面的真正(真正!)专家来说,大部分都是小菜一碟。问题是公司里很少有这种真正的一流专家,外面的一流专家也不可能让秘书一家家打电话,有没有这类问题需要我老人家帮忙,有时即使免费的他们都会干,即所谓成就感。而生产第一线的专家们在某些专业知识方面可能比这些一流专家知道的多,但这种高层次的造诣毕竟还是及不了那些大家,他们中的许多甚至不很清楚这种问题需要哪方面的专家来解决。我这样的一流半(不想把自己贬为二流),在学校里车量斗载,在公司里相当多的时候就可以在这方面称大王了。这两项技术发明后,我对人说,如果这玩艺让我导师来做,大概半小时就解决问题了,哪还用象我这样“错误”上好几天。 当初我去公司实在也是无可奈何之举,技不如人,找不到教职工作。现在看来,这对自己对社会都未尝不是件好事。对自己来说,钱赚得比学校多不少,而且省力的多,学校教授哪会有这么多时间打桥牌,写文章,还要系列呢。对公司来说,象我这样的一流半是实实在在的价廉物美。我的本事不是说在学校没法混,但会很吃力,我这点自知之明是有的。但这点本事在公司混,基本上就是杀鸡用牛刀了,正如《坐吃山不空》中所说,在可以预见的将来,吃老本到退休应该是没有问题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