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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访杨继绳(上):在中国说出真相有秘诀
中国当局对言论的管制日益细密严格,许多问题被禁止披露和讨论,为什么《炎黄春秋》能够享有“网开一面”的待遇,连连发表敏感文章?杨继绳总结过若干博弈的“安全规则”,但他说最关键的一条是:《炎黄春秋》多年来积累的影响越来越大,查封这家杂志的政治成本太高
◆高伐林
高按:中国六十年代大饥荒最近引起了万维諸位博客的关注,议论蜂起,这是大好事。
记得2007年秋天,我在北京,有天半夜从清华大学打“的”回城里,司机是个小伙子,我问他是哪里人,他告诉我是“河南信阳”。我来了兴趣。因为河南信阳地区毗邻湖北,在我十来岁时,武汉也陷入日益深重的饥饿之中,每天听到各种传言,其中有很多就是关于信阳饿死人的事,但在当时都是不准议论的,若被举报,就是“散布反动言论”,可能被抓被杀;后来“文革”中我扒货车出去“串联”,在信阳等候重组车厢、换车头的百无聊赖之际,在车站附近走走,看看大字报,却见用毛笔抄出中央、河南省委关于信阳事件的几个文件,吃了一惊——文件非常详细。具体细节我现在记不清了,能记得的就是“死亡百万”这个惊人数字。先是饿死大批社员,后来是中央派工作组来整治,又整死(包括枪毙和逼死)不少社队干部。这个可怕的信息从此深深烙于脑海。不料我问这个开出租的小伙子知不知道六十年代大饥荒,他露出一脸憨厚的笑容,不当回事地说:“好像是听我爷爷说过,那时没吃的,饿得狠啊。”我问他,家里有没有人饿死?他说,听说爷爷那一辈有兄弟姐妹饿死,具体情况不清楚。
小伙子才不到21岁。算一算,他44岁的爹,都是过了大饥荒才出生的(1963年),到他这一辈,就更隔膜了。我得知他爷爷还健在,便请求他,再回乡时,好好问问他爷爷当时究竟怎么回事,“咱们不能对经历过的事都甩到脑后又不想,又不知道吧”。小伙子未必明白我的意思,但他满口答应,也不知道后来是不是真问了他爷爷?
对六十年代大饥荒原因为何,究竟灾难有多大,死人多少,当时的领导层应负什么责任,都是应该加以探究的。我读万维诸博客关于这个问题的文章,有一条我觉得有误解。有博友在文章中说关于“饿死几千万人”的说法,“没准儿也是受到了大跃进时期浮夸风的影响”。
我见过几位专门对大饥荒有专门研究的学者,例如中央党校教员余习广,他有多篇论文,还编有《大跃进·苦日子》上书集,这本书我仔细看过,搜集的全是上个世纪五十年代末到六十年代初一些机构(如河南省委、信阳专员公署等)和个人(包括上至彭德怀、下至普通百姓)给毛泽东和党中央的上书。再例如新华社高级记者、《炎黄春秋》杂志社副社长杨继绳,他著有《墓碑——中国六十年代大饥荒纪实》上下两厚册,逐省披露当时的惨况。
此外,我还读过在北京当记者近二十年的英国杰斯帕·贝克的《饿鬼:毛时代大饥荒揭秘》(明镜出版社);读过东夫所著《麦苗儿青菜花黄:川西大跃进纪实》(香港田园书屋),我认为,这是对四川惨绝人寰的大饥荒的最翔实揭露(我也见过作者王东渝,一位谦谦君子,但当时并不知道他就是“东夫”)。自然,还有美国华裔学者丁抒最早的专著《人祸》。撼动我心灵的,尤其是一个叫李世华的人写的《共用的墓碑:一个中国人的家庭纪事》(明镜出版社),这位安徽退休学者,写的完全是自己家和自己的经历,字字泣血。我们在这里说,死了两千万、三千万,人命都只是数字或者只是名字;而在他,死去的是自己的至亲亲人,是朝夕相处的乡邻,都是有血有肉活生生的人。
这些作者,在我看,为了揭示历史真实,埋头调研,付出了极大心血,做出了艰辛甚至充满风险的努力。他们的论断,我们当然可以质疑——也应该质疑,群策群力才能逼近真相么;他们的看法,也必定存在各种谬误;他们肯定有他们的思想局限和认识局限。但是要说他们是“受了浮夸风的影响”,批评者的这句话,未免太轻飘了!对这些学者的劳动(尤其是许多学者在中国大陆,研究这个课题还必然要伴随种种风险,他们必须要有超乎常人的良知和勇气),我觉得首先要抱以尊重和感谢。当然,对他们很可能有的疏漏和误差,我们也要直率指出。
有人对水稻专家袁隆平所说中国大饥荒“饿死了四五千万人”(2009年4月8日《广州日报》报导,随后人民网转载)表示质疑,这或许不无道理——你袁隆平从何得知全国的绝密数据?但有人对杨尚昆所说的四川饿死了一千多万人的数据表示怀疑,说他是因为被毛泽东整过,仇恨毛泽东,所以才编出这么个弥天大谎来抹黑毛泽东——这就显然不合情理了!
这里,我登出我2008年10月到11月写的对杨继绳的专访,他讲述了他如何调研采访。我分成上下两篇刊出,上篇侧重讲《炎黄春秋》杂志如何在中国严酷的文字罗网中幸存,下篇侧重讲他如何采访写作,包括他在当局重重阻挠下,如何调查写出《墓碑——中国六十年代大饥荒纪实》。请诸位指正。
杨继绳被三任中宣部长批评过,他批评了他们更多次。(高伐林摄)
第一次知道“杨继绳”这个名字,是2005年4月在出走的前中共中央委员、香港新华分社社长许家屯位于洛杉矶的家中。他的茶几上堆著高高一摞书刊报纸,最上面的一本书油墨尚香,就是杨继绳的《中国改革年代的政治斗争》。 2008年10月17日,在位于美国新泽西州的西东大学举行的“中国的历史教训和未来挑战:大跃进50周年和改革开放30周年国际研讨会”上,见到了专程前来的退休新华社高级记者、《炎黄春秋》杂志副社长杨继绳。他经十年调查研究,这一年上半年出版了上下两册厚厚的《墓碑——中国六十年代大饥荒纪实》,在这次专门讨论大跃进和大饥荒的会议上,做了题为《大饥荒期间中国的人口损失》的学术发言。三天会议结束后,我与他有了一次单独的长谈。
《炎黄春秋》连续刊出敏感文章
杨继绳长相憨厚,穿著朴实,不像清华的毕业生,也不像新华社高级记者,倒更像一个土生土长的乡镇干部。因为他的《炎黄春秋》副社长身份,我们的话题就从这里说起。但杨继绳对笔者有言在先:我不是《炎黄春秋》的法人和主管,按说情况不应该由我来介绍,不过多年参与杂志的运作,就谈谈个人的看法吧。 笔者问:那么《炎黄春秋》的主管是谁呢? 杨继绳说:杜导正主管,他是终审人。 杜导正是1937年入党的老革命,在新华社工作了近40年,当过中南局机关报《羊城晚报》总编辑、新华总社党组成员兼国内部主任、《光明日报》总编辑、新闻出版署署长。现在他的身份是中华炎黄文化研究会副会长、《炎黄春秋》杂志社社长。——中华炎黄文化研究会,就是《炎黄春秋》杂志的主管机构。不过,杜导正已经85岁了,他这个终审人,是挂名而已吧? 杨继绳却说:不,杜老可不是挂名,每一期、每一篇文章都要看。原来我也是终审人之一,后来写了《中国改革年代的政治斗争》这本书,挨了上面的批,比较招人注意,杜导正就让我别当终审人了,只当副社长和执行总编。副社长和执行总编另外还有吴思和徐孔——吴思是五十年代初期出生的,是《潜规则》与《血酬定律》的作者,而徐孔是一位“老右派”。 《炎黄春秋》最近几年刊出不少题材和内容敏感的文章。像2007年7月号上田纪云《国务院大院的记忆》率先正面描述被废黜的总书记赵紫阳在国务院工作期间的往事:“1986年,秘书长们商量,把国务院常务会议室桌子换成了比较时尚的椭圆形会议桌,第一次使用时赵紫阳就批评说,国务院不要带这个头。所以,当时其他会议室没有再更换会议桌。赵紫阳一贯倡导节俭,反对铺张浪费,讲排场。为了制止公费请客,曾明确规定,公费请客只限‘四菜一汤’。……他严格要求干部保持艰苦朴素的作风,自己首先身体力行,在位期间,从未对自己的住宅、办公室大兴土木或购置贵重高档用品,一切从俭,不浪费国家一分钱。”虽然文章里涉及赵紫阳的只有这么短短几句话,却在国内外引起巨大的震动。 再如2007年2月号刊出谢韬的长文《民主社会主义模式与中国前途》,一时也洛阳纸贵,唤起众多猜测;2008年5月号的《推进民主是第一要务》,从标题上看,就与“发展是硬道理”“稳定压倒一切”的说法迥然有别。
刘云山说“你们去看《炎黄春秋》吧”
我问:眼下公认当局对言论的管制日益细密严格,对互联网上的舆论也采用了各种行政和技术措施来控制,许多问题被禁止披露和讨论,为什么《炎黄春秋》能够享有“网开一面”的待遇?你们发表这些敏感文章,是跟有关方面通过气,得到特别的许可吗? 杨继绳连连摇头说:我们没有请示、也不需要请示任何人。 我追问:莫非当局真是要留一个“新闻自由”的标本,来做抵挡批评政府管制言论的挡箭牌? 杨继绳笑了:还真有这回事——中宣部长刘云山真的对批评者说过:你们去看看《炎黄春秋》吧。 他思忖了一下,接著说:这份杂志能够坚持一种相对开放的面貌,有多种原因。杜老是个老共产党员,思想仍然是体制内的,但他开明,看到了历史潮流大势所趋。我们杂志的顾问队伍,杜润生、李昌、于光远、李锐等也多是党内民主派、多是老革命。主管机构对我们也给予了宽松的环境。 杂志的主管机构炎黄文化研究会成立于1991年5月10日,先后有萧克、周谷城、费孝通、程思远等人当会长,2006年换届,全国人大常委会副委员长许嘉璐教授为新一届会长,实际管事的是第一副会长兼党组书记,原国家文物局局长张文彬。多年来,炎黄文化研究会创办“二十一世纪中华文化世界论坛”,举办过多样化的学术研讨会,还编辑出版《炎黄汇典》等书籍;出版《炎黄春秋》也是其工作之一。不过,杨继绳介绍说:炎黄文化研究会对《炎黄春秋》基本上是不管,不过是过一段时间,召去汇报一次而已。 而当局手上对杂志能打的牌又实际上很少。《炎黄春秋》是民间办的,没有用他们的钱,现在发行八万多份,能够平衡收支,略有盈余。 杨继绳说,当局想过“换人”这一招,就要张文彬来跟杜导正谈。张文彬说:“有句话不知该不该说……”杜导正说:“你说吧!”张说:“您这么大年纪了,要找个接班人哪。”杜导正就明白他的意思了。回来就安排让吴思当了常务副社长兼总编辑。但是我们的内部运作,还是照常。
《炎黄春秋》杂志被视作测试中国言论开放程度的风向标。
“安全守则”经验谈
在当代中国讲真话,没有勇气是不行的;但是只有勇气又是不够的。我问杨继绳:你们自己内部,对敏感文章要进行讨论,也评估过风险吗?个人的风险,刊物的风险…… 杨继绳说:那当然。几个副社长都要看,都要讨论,都要评估。不过,我们评估的是对于杂志的风险,个人的风险基本上不用考虑。近年来当局控制媒体的方式方法比过去还是聪明了、进步了:书出了问题,只处理出版社;杂志出了问题,只处理杂志——黄牌警告,停业整顿,换人,扣发书号,停刊等等。他们打压和查封报刊本来是因为政治问题,但也说你是出了经济问题:卖书号啊,超越了出版权限啊。 评估风险,怎样才能“化险为夷”呢?杨继绳在2007年香港大学一次学术会议上说过:我们要当先驱,但不必当先烈。他总结怎样才能安全的规则,第一条就说:不要犯低级错误。低级错误往比高级“错误”更危险。他举例说,《炎黄春秋》发了谢韬的民主社会主义,从过去50年当局奉行的理论标准来看,是颠覆性的,但到目前为止,还没有看到什么危险,这是“高级错误”。而《21世纪环球报道》之所以被封,不是因为发了李锐文章,而是说中共中央同意李锐的文章。中央怎么会同意李锐的文章?这是硬给中共中央加上去的。中央当然恼火。 杨继绳列举的低级错误还有:对现任领导人的人格侮辱,对现行的重大方针政策正面挑战,泄露国家机密,国防、民族、外交等方面的敏感话题,等。 杨继绳介绍的第二条安全规则是,要了解国家允许的言论边界。“怎样才能了解这个边界呢?在于学识,在于眼界,在于经验。井底蛙当然不知道危险的边界在哪里。”——这一条,恐怕《炎黄春秋》得天独厚:创办者与操作者多年投注心血,建立起雄厚的顾问和核心作者队伍,在网站上列出名单的“核心作者”就有近百人,其中有田纪云、胡启立、朱厚泽这样的前高官,也有近代史重大事件的参与者和知情人及其后代,还有中共理论界、文化界、新闻界各个山头的“大腕”,所持观点有“左”有“右”,有体制内也有体制外。其它哪家刊物能集中这么多有学识、有眼界、有经验的顾问和核心作者? 尽管杨继绳讲得有理有据,但是包括他在内,《炎黄春秋》的几位副社长多未能做到安全过关:杨继绳的书到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后期以来基本上不能在国内出版(直到今年3月,才在大陆出版了《三十年河东:权力市场经济的困境》,评论家感慨说“是一本难得的能够在内地出版的好书”);而常务副社长兼总编辑吴思几乎每一本书都被当局禁止发行,其中就包括那本《潜规则》。但“潜规则”这一概念由于其新颖和准确而深入人心,《炎黄春秋》主办者就是按照心照不宣的“潜规则”,与宣传主管部门进行博弈,总算在当局容忍度的边缘保持了平衡。 杨继绳归纳的最关键原因是:《炎黄春秋》多年来积累的影响越来越大。当今任何人若打算查封这家杂志,都要顾及政治成本太大了,是否承受得起?
被三任中宣部长批评:到底社会进步了
我问杨继绳:听说你被中宣部三任部长批评过?他笑了,扳起指头数:“王忍之、丁关根、刘云山……对,三任,有的还不止一次,丁关根就两次,刘云山也好几次——不过,我批评他们更多!” 杨继绳对我感慨:到底还是社会进步了,想如果倒退回去几十年,一位记者若被中宣部长批评了,那还得了?那就是家破人亡啊! 他加了一句:“这就是前捷克总统哈维尔说的‘后极权社会’么!”——极权主义的原始动力衰竭,革命的“总发条已经松了”! 杨继绳的文字生涯,见证了极权主义的原始动力如何衰竭,总发条是如何越来越松。他的新著《墓碑》出版后的遭遇,与他三年多前出版《中国改革年代的政治斗争》时相比,境遇就已经大为宽松。 上个世纪80年代中期,杨继绳在一篇文章中指出,新闻改革的核心问题是如何处理新闻事业与政治权力的关系。这也就是另一层面的“记者”与“官”的关系,官手上有权,媒体、记者手上有笔。极权主义虽然动力衰竭,但还没有消耗殆尽,代表这一势力的官员还是期望掌控媒体,这注定已经是“不可能的任务”,尽管在一人一事上可能得逞,也不可能让人心服,而只会引起更大的反弹。最近的一例,就是一位前中央主要领导人不满《炎黄春秋》杂志正面报道赵紫阳,要求一位政治局常委严肃处置。于是杂志的主管部门文化部以“年龄”为由,要求社长杜导正等杂志社领导“退休”。然而,杜导正、杨继绳和吴思都没有束手就范,而是通过各种方式进行有理有利有节的抗争、交涉。截止发稿时为止,杜导正并没有奉旨退休。 杨继绳感慨地说:一个国家如果掌权者不仅是权力中心;同时又控制信息决定老百姓应该知道什么,成为信息中心;进而决定什么是正确,什么是错误,成为“真理中心”,这个国家的命运就太危险了。历史决不能用来为掌权者一统江山服务,而我们新闻记者就是对历史负责的人。
赵紫阳临终前看杨继绳的书
《中国改革年代的政治斗争》是2004年12月初出版的。当时杨继绳已经退休,但他其实早就在写作这本书。书中刊载的《三访赵紫阳》这篇文章,记录了他在九十年代中期对被软禁的前总书记的访谈,成为研究赵紫阳晚年改革思路和“六四”期间中共高层交锋的最权威资料之一。杨继绳曾承诺在20世纪结束前不向外透露,进入新世纪后,赵紫阳病情日重,杨继绳趁他健在时出版这本书。 杨继绳告诉我:赵紫阳去世前看的最后一本书,就是这本书:2004年12月底赵紫阳住院时,他女儿王雁南对他说,有一本书写了你。赵紫阳当即表示要看,他女儿说“等你好了再看吧”,但赵紫阳坚持要看,看了十来天,看完了。看完没两天他就去世了。“他的家人对杨继绳说:赵在看这本书的过程中说了几句话:“这本书的份量很重。”“有些分析我是同意的。”“叙述是公允的”,“对我访问的记录是准确的。”“我担心作者的安全。” 关于这本书的写作经过,杨继绳告诉我,他在《经济参考报》担任编委兼理论部主任时,经济理论的版面最多(每周三版),每半年要请在京的著名经济学家开一次讨论会,这样与经济界的主管官员和学者的联系越来越密切。在《炎黄春秋》工作时,还经常同北京的老人们开会、吃饭,通过这种接触,了解到许多关于重大决策的争论内幕。 去访问赵紫阳,主要是通过宗凤鸣,宗凤鸣跟赵同乡,是赵紫阳派到体改委的联络员、体改委委员。杨继绳有两次开会跟他住在一个房间。表达想见见赵的愿望,宗凤鸣答应去对赵讲试试看。“他要我提问题,我就提了两个,一个是,胡耀邦下台,海内外说,你落井下石,对这个说法,你怎么看?一个是:共产党的总书记下台,都做了检查,为什么你不作检查?” 赵紫阳同意了见杨继绳。杨继绳与宗凤鸣去了两次位于富强胡同的赵府,第三次是李普、杜导正组织的,将赵紫阳夫妇请出来到原中央军委办公厅主任、中纪委副书记肖宏达家谈的,李普、杜导正也在场。杨继绳给我讲了一个趣事:前两次都没有录音,第三次去时,前广东省委书记、省人大主任林若赞助了一台很高级的录音机,还没拆封呢。但是太先进了,我们都不会用,我弄了半天也不行。赵紫阳笑话我:“你还当记者呢,录音机都不会开!”他来鼓捣,一下就打开了。我惊叹:你怎么这么有本事?他说,我老伴连电视都不敢沾,在家都是我来开。 这一次赵紫阳有正式当众回忆留下见证的意愿,原原本本讲了许多重大问题。
像小孩放爆竹,吓著了一些人
杨继绳老伴是天津市城市规划局副总工程师,也退休了,他们育有一儿一女,女儿在加拿大念完学位后“海归”,女婿在北京当律师;儿子是清华博士毕业,从事IT业,曾到海外工作,现也是“海归”。杨继绳在出版《中国改革年代的政治斗争》之前,把儿子和女婿找来说:我写了本书,可能会坐牢。但是第一,为写书坐牢不是丑事,不是搞腐败坐牢。第二,现在不搞株连,不会影响你们的事业。不过,你们要作好思想准备。 结果并没有坐牢。过了很久之后,新华社老干部局打电话来,很客气地要杨继绳到社里来一趟,对他说,中宣部对新华社三件事很重视:前副社长李普对外发表谈话,另外一位80多岁的前副社长写文章,批评当局对赵紫阳丧事处理不当;第三件就是你出这本书。新华社对上表态说,我们在“保先教育”中自己解决。他们两人都80多岁,就算了吧,你是不是在“保先”支部会上说道说道? 杨继绳同意了。他告诉我:在会上,他先介绍了书的内容梗概;为什么要写这本书,因为作为四十多年党龄的老党员,老记者,要对党忠诚,不可能不研究这段历史,既然研究,不可能不写,这正符合“保先”的要求——“保先”就是保持对理想的追求,“保先”就是保持对阻碍改革的势力的批判精神,“保先”就是……他一口气说了四五个排比句。 那么,检讨了吗?他说,我不知道中央领导同志批评我什么,我只能说反思:第一,没有想到这本书影响这么大,像小孩放爆竹,声音太大,吓著了一些人,我向他们表示歉疚;第二,这本书可能出版得早了一点,再晚十年可能更合适;第三,沉痛地检查:这本书还有错别字,有的名字也弄错了,再版一定要改正。 杨继绳说,过了几天,他们又打来电话:你的检查我们要整理上报。“他们在电话上念给我听,三点反思变成这样了:第一出版时间太早,第二出版地点不对;第三有不准确之处和错别字。我说,我没有说‘地点不对’呀?在香港出版,香港已经回归中国,这条删掉吧!对方说,老杨啊,你就别太较真了!” 后来他问在中南海工作的同学,这是怎么回事?同学告诉他,原来是几个人在谈这本书时,有人说这本书讲的都是事实,说的都是实情,有什么错?胡锦涛说:还得讲个时间、地点吧——据说,是有人向胡锦涛告了状,胡锦涛不得不这么说。 但是中宣部一位领导在2005年初的全国宣传工作会议上给这本书定性说,是境内外呼应,是泄密!(未完待续)
杨继绳在国际研讨会上发言,题为《大饥荒期间中国的人口损失》。他对不同资料来源和不同方式(包括运用国家统计局的数据)测算的结果,加以比较鉴别。(高伐林摄)
【杨继绳小档案】
高级记者、教授,1940年11月出生,湖北浠水人,1966年毕业于清华大学汽车拖拉机专业,1968-1988年在新华社天津分社任记者,1988-2001年在新华社《经济参考报》任编委兼理论主任、新闻调查部主任等职。2002年至今为《炎黄春秋》杂志副社长之一。写了大量的评论、论文,著有《邓小平时代:中国改革开放二十年纪实》(中央编译出版社,1998年;香港三联书店有限公司,1999年);《中国社会各阶层分析》(香港三联书店有限公司,2000年;花城出版社,2006年;甘肃人民出版社,2006年);《中国改革年代的政治斗争》(香港Excellent Culture Press,2004年);《墓碑─中国六十年代大饥荒纪实》(上、下册),天地图书有限公司,2008年);《三十年河东:权力市场经济的困境》(武汉出版社,2010年3月)
还出版有《技术商品与技术市场》、《技术贸易学》、《社会奥秘之门》等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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