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言传身教,让我们心底葆有做人的底线和标尺:任何情况下,不得损人利己,不得偷奸耍滑,不得自暴自弃,不得小肚鸡肠,不得奢华放纵……我们的三观并不伟大,却能始终保持健全积极的人生心态、平和良好的生活方式,母亲功莫大焉!
想起与母亲有关的若干小事——《束之高阁》断片
◆高伐林
她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女性。没有惊天动地的发明和功业,没有特立独行、出人意表的戏剧性举动,也没有闯下过塌天大祸,或者留下被人诟病的污点劣迹;在职业生涯中得到过若干表扬,也受到过一些批评;与丈夫一起经营着家庭,有商有量,养育三个孩子,有笑有骂;曾经被无端地抄家,门玻璃穿衣镜都被恶意砸碎,多年收藏的心爱的长裙、首饰和用品被抄走不知所踪,求偿无门,她安之若素;三个儿女在文革中相继失学,后来又出乎意外地“范进中举”,她也视若等闲,视作理所当然…… 她出生在日本,生活在中国,游览在美国,病逝在德国,火化在瑞士,安葬在中国……但与她经历过上个世纪战火与动乱交替年代的同代人相比,似乎也没有什么两样。一滴流到这儿经过那儿的普通的水而已,与其它水滴没有不同。 只是对我而言,她不普通——她是赐予我生命的人啊,她是我母亲! 上个世纪初年,尽管欧风美雨吹进神州,但女性受教育并不多见,女性受高等教育就更是罕见。而母亲竟然就拥有令人羡慕的学历。这得益于我未曾谋面的外祖父的开明,也得益于母亲运气好,求学年龄正巧赶上了家庭收入还稳定的阶段,她的姊妹们就未必有这么走运。我曾经半开玩笑地对母亲说:“你上遍了中国最好的学校啊!”——先是小小年纪考上天津南开女中;学校毁于日寇侵犯的战火,她千里颠沛流离到重庆,继续上南开中学;随后考进由北大、清华和南开大学组成的西南联大,在昆明求学;上二年级时,突发急病,被迫回到贵州遵义的家里,休学一年;健康恢复之后,她没有再远赴昆明,而是按照父母的意见,就近上了西迁到遵义湄潭的浙江大学。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她隔三岔五收到南开、清华、北大和浙大分别寄来的校友通讯…… 但对我说的“你上遍了中国最好的学校”,母亲却叹一口气:学校确实是好,可我没出息啊,老师同学中出了多少名人功臣!只有我虚度时光,没有拿得出手的成果。 我无法苟同:这不对!多少年来你兢兢业业工作,辅助医生开过多少刀?救过多少人?这就是你的贡献、你的成果呀。出名的校友毕竟是少数,多数校友就是在自己的岗位上有一份热,发一份光啊! 当然,我理解母亲心里的遗憾:她是英文系毕业,上过吴宓、闻一多等名师的课,读过不计其数的中英文世界名著。但后来人生和职业中,却没有用上多少英文,先在医院干些行政、财务上的辅助杂事,后来就改行当了自己未必真乐意干的麻醉师…… 谈到母亲的贡献,培育后代是绝对应该列入的——虽然她并没有耳提面命地逼着我们悬梁刺股,虽然我们兄妹三人几十年也都只是普通人而已,但至今回想起来,母亲言传身教,让我们心底葆有做人的底线和标尺:任何情况下,不得损人利己,不得偷奸耍滑,不得自暴自弃,不得小肚鸡肠,不得奢华放纵……我们的三观并不伟大,却能始终保持健全积极的人生心态、平和良好的生活方式,母亲功莫大焉!“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
母亲不算天生丽质。与父亲的那几张订婚照,对比很鲜明——那是1935年,她14岁,父亲比她大八岁,已经是医学院的四年级学生。他们的姻缘,是父母之命,我的祖父与外祖父都在日本留学过,都有船舶背景,一个当过海圻号巡洋舰舰长,一个当过海军修理厂的首任厂长——也算是门当户对吧? 父母的婚姻经过几番风雨,有惊无险到晚年。 母亲从照片看,她年轻时还皮肤较黑,而中国人在相貌上一直尚白,所谓“一白遮百丑”。但南开学校有著名的“四十字镜箴”,是南开创始人、著名教育家张伯苓亲自订立的,要求学生拥有整洁严谨的仪容和平和宽仁的态度: 面必净,发必理,衣必整,纽必结。 头容正,肩容平,胸容宽,背容直。 气象:勿暴,勿傲,勿怠。 颜色:宜和,宜静,宜庄。 回顾起来,母亲基本上做到了! 我小时候的学业,父母管得不多,只是学期最后一天回家,必须呈交学生手册给父母看,一般都是母亲先过目,仔细看看这个学期的成绩单和操行评语。然后再给父亲看。 我记不起来平时做作业时担心母亲要督促和检查,可见我还是比较自觉的。母亲有个观点,不知是否从她自己早年读书实践中得出的经验,那就是:“起步主动,步步主动”,所以从小学一年级开始,每个学期领到了新课本拿回家,母亲一定要翻看,而且将语文、算术的第一课,带着我预习一遍。好像给了我“第一推动力”,从第二天正式上课开始,这个学期就可以让我自我运转了,后面的课程,就像多米诺骨牌一张张倒下去,自动地倒到最后一张。看来还真有效,至少这“起步主动”,在我那个求学的年代,我从没有感到被动。
那几年,趁母亲还能行动,我陪着她去了北京、天津和青岛。 中国民间有“收脚印”的说法,意即人在临终前,收集自己过往所做过的事、所走过的路。钱钟书的夫人杨绛第一篇发表的作品就是《收脚印》。 母亲想去天津和青岛,因为这两座城市是她童年和少年生活的地方,她对那里有太多的记忆,重返故地,也是对青葱岁月的重温。 去天津是2004年的事儿,妈那年83岁。我搀着她下了火车打了个的,不用对司机说地址,只告诉他要去南开中学,很快就到了。但是母亲到了校门口,毕竟七十个春秋流逝,好一番搜索记忆,才依稀认出哪边是当年男中,哪边是当年的女中,至于教室、礼堂和饭厅,她脑海里更是一团混沌。但她走到教学大楼里面张伯苓铜像前,却一下就认出来了,“老校长!”恭恭敬敬地鞠了三个九十度的躬。 南开中学在民国时期有“天下第一中学”之誉,走出的志士仁人、各界名士如过江之鲫,光是总理就出了周恩来和温家宝两位,那么长的教学楼走廊,满满一墙功臣元勋、高官显宦的照片。母亲一个一个看过去,仔仔细细地端详。 说到去青岛,有一件好玩的细节。那是2007年秋天,我必须带母亲到北京,办理她去德国的签证。赶上了两个时间点,一个是我们武大中文系七七级校友的入学三十年返校聚会,定在9月底到10月1日;一个是适逢国庆节黄金周,德国大使馆重新开馆办公最早也在10月8日。 我到底是去国多年,政治敏感性降到了负数,德国大使馆给我订的最早约谈时间是10月15日上午,我就陪着母亲提前一天抵达北京住下。却完全没有想到,中共十七大正是15日这天开幕! 我没想到,有人却想到。我一到,就有人打电话找我。原来是国安局的两位过去与我打过交道的人士,约我过去谈谈。见面后他们开门见山就问我:你为什么赶在我们党开十七大到北京来? 我解释了缘由。他们表示相信我的话,也解释了他们不得不打扰我的苦衷——党代会期间,实在是要保证万无一失啊! 我偶然说起,这次陪母亲到北方,签完证有时间了还想到青岛一游,“我妈妈是在那儿度过童年……”他们一听,喜出望外,又如释重负:“太好了!你陪你妈妈去青岛玩玩,最好不过了!” 我马上请我的内弟帮忙,在携程网上订车票订旅店,两天后有了青岛之行。这一趟,我和母亲对青岛的印象太好了——住得好(住在青岛总工会对外营业的招待所)、吃得好(主要在招待所食堂吃饭),玩得好。除了游览崂山和海滨栈道,还要寻访早年的故居,故居只知道坐落在“齐东路”,但母亲完全不记得是多少号了——就算记得也无济于事,门牌号码肯定已经屡经更改了! 死马当活马医,我搀扶着母亲,在长长的齐东路上踽踽前行,挨门探看——也没法询问住户和路人,虽然他们都非常热情。 居然,居然!母亲在几度依稀认出又否定之后,跨进“齐东路21号”的院门,楼上楼下地验看。她终于确认,这就是自己当年的旧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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