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世纪中国当代作家的长篇小说中,有三部正面描写了在对中国造成巨大灾难和冲击的三场瘟疫:鼠疫、艾滋病和非典中,人们的生存状态和心理过程。按发表的时间顺序,这三部是:胡发云的《如焉》,阎连科的《丁庄梦》,迟子建的《白雪乌鸦》
中国人常说以史为鉴,还应该“以文为鉴”
《伐林追问》第52期,2020年1月31日首播
◆高伐林
新冠病毒肺炎成为中国当下最扣人心弦的话题。从当下中国当局采取的非常措施来看,是把它当成烈性传染病来对待的。因为这个对手相当陌生,不摸它的底细,必须高度重视,不敢掉以轻心。
2020年元月,武汉医护人员超负荷运转地救治新冠病毒患者。
谈到烈性传染病,鼠疫当之无愧排在第一号。若问对中国、对人类造成最大灾难的瘟疫是什么,迄今为止,非鼠疫莫属。新冠病毒肺炎是不是会后来居上,超过鼠疫的危害?现在谁也不能断言。 前一段时间,在《明镜聊天室》中发言,我举了几本中国和西方文学家描写瘟疫的名著。这里我想在《伐林追问》节目中重点介绍几部。时间和空间上遥远一些的以后有时间再说,且说21世纪中国当代作家的长篇小说,有三部,分别写了对中国造成巨大灾难和冲击的三种瘟疫:鼠疫、艾滋病和非典。这三部,按发表的时间顺序,是胡发云的《如焉》,阎连科的《丁庄梦》,迟子建的《白雪乌鸦》。按所写内容、书中事件的时间顺序,正好倒过来,最后发表的《白雪乌鸦》,写的是整整一个世纪之前的东北鼠疫;阎连科的《丁庄梦》写的是20多年前的河南艾滋病;最早发表的《如焉》是以非典为背景,几乎与真实事件同步,抗击非典结束一年多之后,作者的初稿就基本上完成了。 我这里按照书中所写事件的时间顺序,来给大家介绍一下这三部优秀作品。 聚焦于鼠疫的《白雪乌鸦》,作者是黑龙江省的女作家迟子建。她可以说是“中国纬度最高的作家”,生于最北的黑龙江漠河,是黑龙江作协的专业作家,就在两个星期之前,1月15日,她当选为黑龙江省政协副主席。这位作家在一般读者中知名度不是很高,但她是中国唯一三次获得鲁迅文学奖的作家,2008年她的小说《额尔古纳河右岸》获得中國长篇小说的最高奖项——第七届茅盾文学奖。
“中国纬度最高的作家”迟子建。
《白雪乌鸦》这部长篇小说,是2010年出版的。作者的目光投向整整一百年前:1910年至1911年秋冬之季的那场东北大鼠疫。疫情最早出现在俄国境内——那个地方以前也是属于满清的中国领土,后经满洲里蔓延至哈尔滨。这场由流民捕猎旱獭引发的灾难,到了1910年底,呈现出失控状态,哈尔滨的傅家甸尤其惨烈。《白雪乌鸦》就讲述几户寻常人家面对死神的悲欢离合。 我们知道,那个年代也正是中国发生剧烈变化的年代,清王朝摇摇欲坠,辛亥革命呼之欲出。这个日俄战争之后东北的小城区,俄罗斯人、日本人和中国人杂居一城,中国人还有满族与汉族,民族矛盾和文化融合渗透在五行八作的日常联系之间——日常联系,包括柴米油盐,包括买卖交换,包括生老病死,包括爱恨情仇……突然,鼠疫携带着浓重的死亡气息,幽灵般降临了。从老城的旅店开始,蔓延到家家户户,整个城镇瞬间陷入了恐慌。随着疫情的蔓延,人们感到无助和恐惧,行人稀少、店铺关张,用书里的话说,“人的命变得比煎饼都薄”,死亡一时间变成了日常生活的一部分,显现出生命的脆弱。
迟子建著长篇小说《白雪乌鸦》。
而在鼠疫大范围袭来,死亡人数剧增中,生命的脆弱却使人们有了比平时更强的凝聚力。人们不再惧怕死亡,他们开始吃肉喝酒,出游交谈,甚至相互问淡然地比较着各自预备的寿衣和棺材。在这座四处弥漫死亡的孤城之中,车夫、掌柜、算命先生,这些平凡的甚至卑微的生命开始直面死亡。他们不顾自我生命的危险,绽放出人性的坚韧之美。书中人物,有的在混乱时期打击发灾难财的不良商贩,抵制物价上涨,积极配合防疫生产口罩;有的主动将家里的点心铺改成为病患做饭的伙房,祖孙三代每日不顾被传染的风险,前往隔离区送饭;有的驾着心爱的黑马,自愿去给死者送殡入土为安;俄国人也动员号召更多人捐款。鼠疫带来了一座城市的厄运,整个城反而又在悲情中活泛起来了。人们选择用坚韧的意志反抗,用微薄的力量去与死亡博弈。对于普通百姓来说,既然不可抗拒,不如安之若素,静等其变,甚至不如将日子过得更风生水起。《白雪乌鸦》充分表现了灾难中的人们恐慌,但实际上却透露出人性的光辉是可以战胜一切困难的源泉,是人类生存的意义和希望。 东北大鼠疫,是20世纪初的事;中原艾滋病,是20世纪末的事。描写这一重大灾难的长篇小说《丁庄梦》,2006年1月,由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印数高达15万册。作者是中国文学界的“获奖专业户”兼“禁书专业户”阎连科。阎连科是河南人,长期是部队专业作家,2004年转业,现在是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的教授,被称为中国的“荒诞现实主义大师”,获奖无数,被禁的书也无数。
中国作家阎连科是获奖专业户,也是禁书专业户。
阎连科的多产令人瞠目结舌,从1979年至今,共创作长篇小说15部,中篇小说50余部,长篇散文3部,各种短篇小说、散文随笔集、文学理论专著数不清,还有电影和电视连续剧10余部,总计为1千多万字。他是中国禁书最多的作家,长篇小说《为人民服务》《丁庄梦》等等都在中国大陆被禁,好在还有中共管不到的台湾和管不过来的香港,他的作品还被广泛译为英语、法语、德语、日语等近30种语言。阎连科2014年获得卡夫卡小说奖,成为继村上春树后第二位获此殊荣的亚洲作家;他两次出现在国际布克奖的决选短名单上,所谓“短名单”,就是最后比拼的几位作家。他还两次获得鲁迅文学奖,比迟子建少一次,没有获过茅盾文学奖,但他的长篇小说《受活》2005年却获得老舍长篇小说奖——这部作品,我推荐大家看一看,情节是再荒诞不过的,讲一个毫无旅游资源的乡村,决定集资向俄罗斯买回列宁遗体,建造博物馆招徕游客,发财致富。其中有句话让我捧腹大笑,操办这件事的村干部接到电话,要他到上级省市机关向书记汇报,他开头有点紧张和惶恐,但后来给自己打气壮胆说:“去就去,我是去买列宁,又不是去买毛主席!”这样一部作品居然能出版、居然更获得老舍文学奖,真让我跌破眼镜,在习近平时代这样的作品出版和获奖是不可想象的。这说明,胡温时代虽然远非完美、远非正常,到底还比现在宽松。
阎连科的长篇小说《受活》堪称一本奇书。
对于河南艾滋病疫情,我曾经作过不少介绍,采访过现在旅居纽约的高耀洁高大夫,编辑过她老人家的书和文章、以及河南社科院多次前往疫区调查的刘倩女士的系列文章,我深深地钦佩她们。河南疫情由官府号召农民卖血而发生、而大范围扩散,反映真实的严重疫情受到重重阻碍,被打击,被压制,被封锁,省里主要领导也脱不了关系,先后担任河南省委书记的李长春和李克强,一个当上主管意识形态的政治局常委,一个当上国务院总理。其它灾难或许多少有天灾的成份,而河南艾滋病,不折不扣就是人祸。所以我得知《丁庄梦》出版,感到难以置信:这样一个政治上极其敏感的题材,作者如何把握灾民与官员的矛盾?这难度太高了! 后来我买来这部小说拜读,原来阎连科并没有直接描写权力的压制、地方官员为经济起飞而倡导卖血致富,而是很聪明地将笔锋的探入口,放在伦理道德领域:聚焦于艾滋病蔓延、死神笼罩一切的严酷形势下,农民多因卖血而染上绝症,揭示绝境中的人际关系和人性的畸变。与《白雪乌鸦》突出死神面前人性的张扬和坚韧不同,《丁庄梦》更尖锐地揭示了死神面前人性的毁灭。我体会,这两部作品写的是两个不同的群体、或者说是瘟疫中的两个不同阶段:《白雪乌鸦》写的是幸存的人们如何拼命抵御鼠疫的围攻,而《丁庄梦》重点写的是艾滋病患者,已经知道自己死到临头、生命只能用几个月、几个星期甚至只有几天来计算的这些人,对待权力、财富乃至性和婚姻的看法——那绝不是让人眼前充满光明的看法。此前受制于习俗、舆论、道德乃至法治的种种律条,是不是都可以甩到一边?反正马上都要死么!
阎连科著长篇小说《丁庄梦》
《丁庄梦》被选为《亚洲周刊》2006年全球中文十大好书,该刊编辑章海陵在揭晓评述中,称赞该书“揭示河南艾滋村悲剧的两大源头:愚昧与贫困”。一些评论认为《丁庄梦》风格冷峻、辛辣,触目惊心地展示了深藏于河南农民性格深处“形形色色的愚昧、顽劣、悲壮和辛酸”,将其称之为“中国版的《鼠疫》。”——《鼠疫》是法国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加缪的代表作,将来我们再找机会介绍。 阎连科本人表示,他写这本书,创作意图是要表达“一种焦灼不安”,展现中国社会最低层的苦难。“自己更多的不是写人体的艾滋病,而写的是人心中的艾滋病”,关注人们“在生命的最后对生命的爱和独有的爱的方式”。这本书出版之后不久被中宣部封杀,我很幸运,被封杀之前买到、读到。后来此书在海外出版了,还出了英文版。
由小说《丁庄梦》改编的电影《最爱》。
值得一提的是,《丁庄梦》虽然被禁,但由《丁庄梦》改编了一部电影《最爱》,顾长卫导演,全明星阵容:由郭富城、章子怡、濮存昕、蒋雯丽、王宝强、孙海英等海内外一时之选的著名影星共同演绎。影片让12岁的鬼魂讲述故事,被誉为“华语电影的突破”。讲的还是沉重的艾滋“热病”送给底层人民的毁灭倒计时恐惧症,然而与原著最大的不同,在于“爱情”的暖色给了观众些许安慰。被社会抛弃、家人侮辱、命运压迫的苦命人,迸发了生命最后的光辉,不管不顾地爱——不伦之恋被赋予了向老天爷、向命运挑战的意味。
这次武汉新冠病毒爆发,很多人拿2003年非典爆发来比对。我的武汉老乡、认识半个世纪的老友胡发云的长篇小说《如焉》正好就是描写非典的,强烈建议没读过的朋友,找来读一读!
作家胡发云
胡发云在武汉成长。网上介绍他是“80年代开始写作”,其实他早在70年代初,就开始写作了,早期以诗歌为主,后来写小说,获得过屈原文学奖。他曾是作协会员,还当过武汉作协副主席之类(具体职务我记不太清了),但他在世纪之交宣布退出作协。《如焉》2006年初在《江南》丛刊刊出,随后由中国国际广播出版社出版单行本,反映在非典背景下,当局严控舆论尤其是互联网,由此导致追求自由的两代知识分子与他们的冲突。前面两本主要写农村和小城镇市民等底层民众,这一本涉及的则是大城市中的“高端”人群。书中许多人物形象,可以在现实社会生活中找到原型。 这样一个正面叙述揭示真相与掩盖真相、自由与专制交锋、斗智斗勇的敏感题材,具有极大的现实针对性和尖锐性,显示了作家非同小可的胆略,不能不引起评论界和思想界极大关注,甚至比在文学界引起的回响更热烈,不少哲学家、社科专家发表看法,好评如潮,地摊上还出现了盗印本。中国著名作家章诒和女士,对这本书评价甚高,甚至说:“六朝无文,唯陶渊明《归去来辞》而已;当代无文,唯胡发云《如焉》而已。”这句话后来就印在海外出版的《如焉》的封面。
《如焉》海外繁体字版的封面。
这部作品因为被中国出版总署下令停止发行,更是名声大噪,那一批共有八本书被禁,其中包括章诒和的《往事并不如烟》,闹出的动静更大。压制反而极大地扩大了这些书包括《如焉》的知名度,让它们在读者中更深入人心;《如焉》被译成英文介绍给外国读者,产生了一定国际影响。 这本书可说的话题更多,引发我的思考更多。这次节目时间已经不短,只好介绍到这里。 中国人常说“以史为鉴”,其实对于爱学习爱思考的人,世上万物无不可以“为鉴”,也可以“以文为鉴”,三部小说虽然是虚构的故事,但也可以用来观照我们现实的新冠病毒瘟疫。中国有句话“国家不幸诗家幸”,扩大而言,就是“国家不幸作家幸”,这次瘟疫造成了巨大的灾难,我相信许多作家被迫在家隔离独居期间,在思考,在写作。像湖北优秀女作家方方,就坚持不懈地记录每天的所见所闻,她说了“将来我会细写”——我等待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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