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国锋不是强势政治领袖,他主政期间高层权力核心经历两次变化:一次是毛泽东逝世后最高权力真空的填补,一次是从他本人转移到邓小平。如此大的变局,中国却避免了震荡,开始了深刻转型。其中原因不是单一的,而华国锋不能不是一个重要因素
华国锋对安排老干部复出、平反冤假错案干了些什么
《伐林追问》第46期,2020年1月17日首播
◆高伐林
这几期《伐林追问》节目,围绕前中共领袖华国锋的功过评价追问,也必然涉及邓小平和胡耀邦。用意就是要运用更多更广泛的史料,来验证当年中共官方的所谓“盖棺论定”究竟是否站得住脚。其实,在政治斗争中,分出了胜负,就可以说“尘埃落定”;在历史探究中,“盖棺论定”是几乎没有的——我不说“绝对没有”,是几乎没有。您以为真相大白了,但是过了一段时间,某一个文物出土了,某一个档案发现了,此前以为是定论的对某人的评价、对某事的论断,就可能改写。
华国锋(左)、叶剑英(中)与胡耀邦。
前几天与两位老先生聊天,不知怎么谈起了中国大陆著名报告文学作家卢跃刚所写的三卷本《赵紫阳传:一位失败改革者的一生》,这部书去年十月在台湾出版,是研究赵紫阳的一部很重要的新著巨著。被历史和媒体专家高度评价说:“史学、政治学含金量极高,架构宏阔,史料与史识俱臻一流。” 但是卢跃刚书中有个观点,聊天的兩位老先生都不赞成。是什么呢?卢跃刚说:邓小平论能力、论威望,都完全能胜任一把手,但他把年轻一些的人推到前台——这不是原话,我还没有读到卢跃刚这部三卷本巨著,但他2008年来美国开会时私下告诉我,正在着手这部书。
卢跃刚《赵紫阳传:一位失败改革者的一生》
两位老先生中有一位是我介绍过的党史专家阮铭先生,他写过《邓小平帝国》《邓小平帝国30年》,对邓小平有较多批评。大前年(2017年),他接受我的专访,担任《历史明镜》节目的嘉宾,讲了十八期、也就是十八个小时的“邓小平帝国”,全面剖析关于邓小平功过的神话和史实,其中有一期标题是《邓小平的五个正面遗产和五个负面遗产》。
阮铭认为:当时邓小平不可能接替华国锋当上中共一把手。(高伐林摄)
聊天中阮铭说,华国锋被整掉之后,邓小平绝无可能当上中共的一把手。为什么不可能?他指出:叶剑英一直主张要新旧交替,主张老人在后面压阵辅佐,不可能赞成邓小平当一把手;连陈云也不表赞成,态度暧昧地说:“你们两个矮子出一个吧。”“两个矮子”指的是胡耀邦与邓小平。另外一位一起聊天的老先生对这段历史也相当知情,我今天不说他是谁,过一段时间我会请他做访谈节目,他的资格和成果贡献,我到那时再详细介绍(没想到这期《伐林追问》节目播出不久就遇到了疫情,这位老先生迄今一直没有能重新来到美国。——老高注)。他对卢跃刚的《赵紫阳传》总体评价不错,认为资料详实,对赵紫阳的评价中肯精当,但这位老先生也断然否定卢跃刚书中对邓小平的说法,认为:邓小平当时当一把手,两关根本过不去,一个是叶剑英,一个是陈云。
叶剑英主张新老交替,不可能赞成邓小平出来当一把手。
他指出,当时的政治局常委是七个人:胡耀邦、叶剑英、邓小平、赵紫阳、李先念、陈云、华国锋。华国锋是被整下去的人,仅仅挂名等待开十二大,没有话语权了;李先念是中立的、摇摆的;剩下的就是看胡赵叶陈四个人。老先生告诉我,胡赵两人再怎么推崇邓小平,也没有用,关键要看叶剑英和陈云。邓小平权衡了这个局面,知道自己很难接位,但其他三位老人叶、陈、李不论谁接位,都对他不利,那么就不如在胡赵两个政坛小辈中选一个,自己还能垂帘听政。胡赵这两人比起来,胡耀邦的资历和当时所立的功绩、表现出来的胆魄更明显,就也附议把胡推上当中共中央主席,后来改成总书记。 关于华国锋,还有不少值得追问的问题。这里我再说说他是否拖延和阻挠恢复老干部工作、拖延和阻挠平反冤假错案?在整他下台时,被说成是他的主要错误之一。但是,韩钢教授就发现,相关著作和回忆文章,在谈到拖延和阻挠恢复老干部工作、平反冤假错案时,其实讲的都是汪东兴。
华国锋不是个强势政治领袖,但比较开明、比较民主。
韩钢写道:也许是笔者孤陋寡闻,迄今为止,笔者没有看到哪篇著述举出华的具体言行。韩钢只找到胡耀邦在1980年11月19日政治局会议上说过这样一段话:“对大批受迫害的、有能力的老同志的解放、使用,我觉得国锋同志不积极,不热情,不公正。我当组织部长以后,国锋同志倒还没有公开地同我讲哪一个人不能解放,我总要讲一个公道话,从一九七八年以后,确实没有过。但是,我经常向他反映一些干部的情况,他总是说,哎呀,这个事我不熟悉,把材料弄清楚吧。多半是这种情况……为什么国锋同志粉碎‘四人帮’很果断,解放老干部就那么顾虑多端,顾虑重重?我看,确实是有一种心理:这一批老家伙总是多多少少有点问题;这些人出来以后难领导。这就不公正了。” 上面是韩钢转述的胡耀邦的话。胡耀邦这是一种对华国锋的“诛心之论”,做凭据,不是很牢靠,他是分析华的一种状态、一种心理,但即使按胡耀邦的感觉,华至多也只是“不积极,不热情,不公正”。胡是中组部部长,熟悉情况,我们后人只能推测他的感觉可能是准确的。不过回过头来看这段历史,我要说:华国锋的这种心理有些道理啊!这一批老干部难道不真是“多多少少有点问题”吗?这些人出来以后难道不确实是“难领导”吗? 不过韩钢也明确地说:胡耀邦说华国锋对解放老干部“不积极,不热情,不公正”,同有意“拖延和阻挠”恐怕不是一回事。何况,三四十年以来不少史料,反映出华国锋的另一面。 以胡耀邦本人复出为例。我此前讲过胡耀邦复出时,没邓小平什么事,是叶剑英起了很大作用。但我说叶剑英抓了“四人帮”之后第六天要儿子叶选宁去找胡耀邦,后来我查了一下,胡耀邦的女儿满妹说法有点不一样,她在关于她父亲的回忆录中说,是第三天叶帅就派叶选宁来告诉胡耀邦这个巨大变故,转达他父亲的要求,请胡耀邦考虑一下有什么治国的好主意。两天之后,叶选宁再来,胡耀邦提出了那个安定人心的“隆中三策”:“停止批邓,人心大顺”等等。
胡耀邦女儿满妹的《回忆父亲胡耀邦》。
胡耀邦透露,当时华国锋也是希望他复出的。1977年2月26日,华国锋、汪东兴曾找他谈话。谈什么,胡自己没有说。但满妹说谈的就是请他出来工作的事情。满妹回忆,抓捕“四人帮”后,经叶剑英提议,华国锋先是亲自登门看望胡耀邦,请胡到中央党校工作。胡婉拒了。1977年2月26日,华国锋再次邀胡耀邦到中南海商谈工作问题,这次是华国锋、汪东兴一起同胡耀邦谈的,华告诉胡:中央党校即将恢复,请胡去党校主持工作。胡耀邦仍没有答应;后来是叶剑英出面,讲了“四人帮”粉碎之后,干部多么紧缺,胡耀邦才答应。 再比如胡绩伟的出山。胡在自述中说,他回到人民日报社担任总编辑,就是华国锋亲自找他谈话的。胡绩伟文革前是人民日报副总编辑,文革中打倒。1975年,他被调到国务院政研室工作,当时这是个冷衙门,也没有给他安排任何职务。
胡绩伟晚年回忆了亲身经历过的许多党史重大事件。(高伐林摄)
1976年10月底,“四人帮”刚垮台不久,有人举荐胡绩伟,华国锋专门找胡绩伟谈,要调他回人民日报社工作。胡绩伟以能力差、不能胜任为由推辞。据胡绩伟回忆:“华国锋笑着对我说:‘你能力差?你难道还不如那个草包总编辑高明?’——他说的“草包总编辑”,是鲁瑛,此人在文革开始的时候因为和张春桥、姚文元的关系调到北京管人民日报,文化水平低,经常念错别字,“钓鱼岛”念成“钩鱼岛”“墨西哥”念成“黑西哥”,“洛杉矶”念成“洛彬矶”,更可笑的是把斯里兰卡女总理班达拉奈克夫人叫成“班禅夫人”。人民日报社内传为笑谈。华国锋一提鲁瑛,对胡绩伟真叫“一把钥匙开一把锁”。胡绩伟说:“华国锋是老实人,说的是真心话,他的激将法对我还真起了作用。我不服气地说:‘当然,我比他高明!’……华国锋说:‘好,中央决定让你回去,明天就去报社上班!’我只好服从。” 再比如张爱萍。据张爱萍之子张胜记述,张爱萍的复出是华国锋亲自召见谈话的。华告诉张爱萍:专委现在由他来接——“专委”是领导原子能工业的机构中央专门委员会。张胜说,华国锋和叶帅商量过了,相信张一定能把“两弹一星”抓上去。华还说,通过1975年,他就看出来了张爱萍。张胜还记述了华国锋对张爱萍一番颇为坦诚的谈话。
张爱萍(左一)长期领导国防科技和国防工业。
胡绩伟、胡耀邦、张爱萍都是文革初期被打倒的“走资派”,胡耀邦、张爱萍在刚刚一年多以前的“批邓”中被诬为邓小平的“黑干将”。韩钢教授评价说,华国锋以中央主席、国务院总理、中央军委主席的身份,或登门,或约见,求贤若渴,一片诚心,不仅没有“阻挠和拖延”,也看不出“不积极,不热情,不公正”。 1977年,一批曾经被打倒或受冲击的资深官员如胡耀邦、罗瑞卿、吕正操、万里、任仲夷、陈丕显、张劲夫等,重新进入或首次进入中央委员会;聂荣臻、徐向前、乌兰夫、赵紫阳、方毅、耿飙、余秋里、张廷发、彭冲、陈慕华等人再次或首次进入政治局,不能说与华国锋没有关系吧。 平反冤假错案,华国锋没有胡耀邦那么功勋卓著,但也不是毫无作为,我们也应该实事求是地肯定。震惊全国的内蒙古最大冤案“内人党案”,是由解放军滕海清将军1967年下半年开始的一场大规模迫害运动,毒刑拷打,把上百万人定性为内蒙古人民革命党(简称“内人党”)成员,1980年最高检察院对当时负有直接罪责的打手的起诉书说:34.6万人被关押,而学术界估计共关押了约50万人,《内蒙古自治区史》中的数据得到认可:2.8万人被迫害致死、12万多人致残。“内人党案”的复查平反报告,就是华国锋亲自修改和审定的,报告送上去之后仅过四天,中共中央就做出批复正式平反,而中央的批示也是华国锋亲自拟写的。 另据陶铸夫人曾志回忆,胡耀邦在中组部召开冤假错案案例座谈会,也是华国锋批准的。汪东兴阻挠胡耀邦复查平反历史案件,不交中央专案组全部材料,华国锋指示要他们交。
中共十一届三中全会被认为是中共划时代转折的会议。
这里我还要说,1978年11月至12月召开的中央工作会议和12月的十一届三中全会,是中共历史上最为民主的一次会议,是华国锋政治生涯中的“滑铁卢”,高层权力核心从这次会议开始从华国锋转移向邓小平。但是华国锋本人的表现,是可圈可点的。 十一届三中全会的议题,按照中央事先的原本是三项:一、如何尽快把农业搞上去,讨论有关此议题的两个文件。二、商定1979、1980两年国民经济计划的安排。三、讨论李先念在国务院务虚会上的讲话。但在作为三中全会预备会的中央工作会议期间,11月12日,陈云在东北组发言,提出党内一些重要历史问题如“天安门事件”、“六十一人叛徒集团”案、彭德怀案需要给与正确评价。陈云的发言突破原定会议框框,通过会议简报传开来产生爆炸性的反响,直接推动了十一届三中全会转变议题。
陈云在十一届三中全会前的中央工作会议上小组会上发言,石破天惊。
与会者对包括“两个凡是”问题在内的批评尖锐而激烈,直指几位中央政治局委员、包括中央副主席汪东兴,也间接触及华国锋本人。华没有采取压制和对立的姿态,反而肯定“这次会议发扬民主,开得生动活泼。大家各抒己见,畅所欲言。这样敞开思想讨论问题,是很好的”。华虽然没有直接受到批评,却在“两个凡是”等问题上主动承担了责任,表示“我应该作自我批评,也欢迎同志们批评”,表现出包容、厚道、民主的精神。会议最终获得成功,同华国锋的高姿态很有关系。 但是后来十一届三中全会得到官方极高评价,有人与遵义会议相提并论,但都对华国锋的作用闭口不谈。倒是与会的两位官员学者多年后回忆时公道地评论。
于光远为华国锋说了公道话。
于光远说:华国锋“自始至终主持了这次会议。在建设问题上他是积极的、主动的,很愿意多讲。……对会议提出为‘天安门事件’性质平反,提出解决许多重大的冤假错案,会议提出‘两个凡是’和真理标准这样的问题,我认为他是有精神准备的。有两点可以证明,一是他在闭幕会上没有再提‘两个凡是’,没有再采取引用‘最高指示’这种方式来讲话,让出席者更加讨厌甚至激怒许多出席者;二是他批准北京市常委扩大会上对‘天安门事件’讲一篇与自己在1977年3月工作会议调子很不一样的话,想争取到一些主动。整个说来在这些问题上他是被动的,但是他并没有硬抗,虽然不可能彻底转变,但一直采取考虑大家意见甚至接受大家意见这样一种态度。会议开得比较顺利,他这种态度是起了积极作用的。” 胡绩伟在著述中也称:“华国锋对于自己的这个重大错误(指‘两个凡是’),是在党内作了自我批评的”,“他的态度比较温和,为人比较厚道,处事比较谨慎”。胡还称华“是我党历史上一位比较开明比较民主的领袖”。 中国独立学者荣剑说:毛临死前把权力交给华国锋,但华彻底葬送了毛的“革命事业”,毛钦定的接班人成为他自己的政治掘墓人。华国锋以“党内武力解决”方式粉碎“四人帮”,而邓小平以“党内和平解决”方式让华国锋交出权力。 韩钢教授则评述说,华国锋不算是强势政治领袖。他主政期间,高层权力核心经历了两次变化:一次是毛泽东逝世后最高权力真空的填补,一次是从他本人转移到了邓小平。经历如此大的变局,中国大陆却保持了平稳和安定,避免了可能发生的新的震荡,并且开始了深刻的社会变化和转型。其中的原因自然不是单一的,而华国锋不能不是一个重要因素。 韩钢教授还有一句话,值得大家深思:“这种经验告诉人们:一个社会的深刻变化和转型,未必需要强势政治领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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