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生這個職業,跟疾病、死亡緊密相連,人到了要看醫生的時候,必是情緒最低沉的時候;而醫學又是一個高度專業的行當,隔行如隔山,一位醫生對於非本專業的醫學領域,都是外行,都不敢妄下斷言。醫院和醫生,難免受到業外人士許多誤解
老高按:我的家人和近親中,當醫生的實在不少,前前後後可以至少數出二三十人。過去對醫院的情況,應該說我相對熟悉。不過,都是老黃曆了。時過境遷,老一輩,故去了;同齡人,退休了;下一代,四散了。對當下國內醫院的情況,我很少有途徑了解,基本上只能從媒體和自媒體上讀到——多是醫療如何成為民眾的新三座大山之一的負面新聞。我推想,這裡的各位博友、讀者,大概也都是如此吧? 前天國內武漢的一位我認識了五十年的老文友,當年的文苑新秀,現在的資深作家,發來一篇他中學同學的兒子的演講稿——算下來,這個同學兒子,也至少是四十開外了吧。這篇演講稿,講述的是作為一個資深醫生,在醫院裡的經歷與見聞,偏重醫患關係。我讀下來,感覺很有信息量,讓我們從另一個側面了解中國當代醫療衛生的現狀。 我這位老文友告訴我,這位演講者可以說是他看着長大的,是“一個很優秀很正直的醫生”,但疫情以來被不斷排擠,上級找了個理由拿掉了他科主任的職位。大概這才讓他有了點時間,整理自己的思緒,並昭示公眾。 老話說“兼聽則明,偏聽則暗”,想必他的看法有自己的局限性甚至偏好?但又有誰能那麼面面俱到呢!我通過老文友徵求他的意見:是否可以在我的博客上發表?他一口答應。原稿中他指名道姓,單位什麼的也都不隱諱,表明他毫無顧忌,敢講就敢負責。倒是我比較謹慎,在文中用了不少××,以避免給他帶來麻煩。 他的演講非常長,我不得不在保留原意的前提下,做了些刪節。文中的小標題,都是原有的。
一位醫生的演講
大家晚上好! 我叫章×,武漢市××醫院外科醫生,今晚應群主×××的邀請,跟大家分享一下真實的醫院和醫生生活。 作為醫生,我熱愛自己的職業,但在當前的社會形勢下,醫療領域是一個社會矛盾大量積累的領域。變成老百姓背不起的山,也變成我們醫生邁不過去的坎兒。我也深深感受到社會輿論對於我們這個職業深深的偏見。正如央視從前的主持人柴靜說過:“社會最大的腐敗,是擴展到整個社會的腐敗。比如,醫生和教師這兩個本該最受尊重的職業,卻成為民眾最恨惡的群體。” 聽到這種話太多了,我並沒有為此而耿耿於懷。醫生這個職業,跟疾病、死亡緊密相連,人到了要看醫生的時候,也是情緒最低沉的時候;而醫學又是一個高度專業的行當,隔行如隔山,我們對於非本專業的醫學領域,都不敢妄下斷言,所以受業外人士誤解,也應該多多諒解和容忍。 我是醫生,我認為生命有尊嚴,沒有任何價值或者理念可以凌駕於生命之上。我是醫生,我以我的職業為自豪。我永遠銘記第一次穿上白大褂時的激動,永不忘記第一次治好第一位病人時的喜悅,永遠能夠體驗到手術刀劃開病人皮膚時的戰慄,永遠能夠體會到失去一位病人時的沮喪……我們絕大多數醫生是和病患一樣,感受到他們的疼痛和苦惱,治病救人、人文關懷、與病患為友,是我們永遠不曾忘記的使命。 一、醫生和紅包
先談紅包的事。二十一年前我實習的時候,協和醫院按工齡和資歷把本院醫生分為主任醫師、副主任醫師、主治醫師、住院醫師,再加上進修醫生和實習醫生。幾乎所有病人都希望是最厲害的主任醫師來給自己做手術;明明住院以後按順序應該三天后做的手術,也希望加塞插隊先做。 有這麼多要求,自然就產生了私下送紅包的行為,和買緊俏商品時加價插隊同理。協和醫院為了應對新形勢,搞了一個教授點名手術制度,病人只要花一百元或者兩百元現金,就可以選擇一個教授給他主刀手術,算是一種公開拍賣醫療資源,也算是一種公開的收紅包。 每個教授貼在牆上的照片和名字下面,就是他的明碼實價。當然了,大多數病人點名的時候並不知道哪個教授水平更高,所以挑選教授的時候和現在淘寶購物差不多:有的病人不在乎錢,按教授顏值和眼緣排序;有的病人按教授的年齡排序,鬍子越多越吃香;有的病人專門看教授的價格排序,美其名曰看性價比。 當時有兩個教授手術水平不行,不敢單獨上榜,聯想到“三個臭皮匠,賽過諸葛亮”,就聯合起來搞了一個雙點名,花最少的一份錢就可以點這兩個教授同時上台手術,哇……當時好多貧窮愚昧的病人點他們倆主刀。是不是很像現在淘寶裡面常見的買一送一? 我的導師張×天教授認為點名手術就是一種公開的收紅包,並且會導致年輕醫生失去鍛煉的機會,老教授退休以後會出現科室無人接班的情況。因此在我院外科制定了分級手術制度,根據手術大小,指定不同級別的醫生做,主任不准搶年輕醫生的小手術。因此我上班這麼多年,都沒有收過紅包。 1998年一個很窮也很淳樸的老人家帶孩子來住院做手術,住院費是國家全額補貼的。總共只帶了一百元來看病,花了八毛錢掛號以後又花了十幾元查血,然後醫生收住院準備做手術。老頭住院以後很鄭重地送給主任一個用牛皮信封包好的“紅包”,主任以為是以前的病歷資料,隨手收下了。 後來打開一看,發現裡面是八十多元錢,和他門診掛號和檢查的錢加起來,剛好是一百元整。主任傳閱給科室每個醫生都看了,大家心裡很感動也很彆扭,難道他以為不送紅包醫生就會怠慢他們嗎?主任當天就退回了紅包,科室同事還湊錢買了水果送給他們,讓他們放心。手術當然很順利,按時出院。這是我們唯一一次收到的零錢紅包——在我們眼裡的零錢,可能在病人眼裡已經是全部的可支配收入。 2005年某一天,一位病人的家屬在手術前一天給主任送了1000元紅包,主任很高興地拿出來給我們看,告訴我們他暫時收下紅包是為了讓病人安心接受手術,等手術結束以後就把紅包退給病人。我提醒主任前不久武鋼醫院一位外科醫生手術後退紅包時被家屬持刀捅傷,家屬以為醫生退紅包是因為手術失敗了。主任嚇了一跳,改變主意說那就等病人順利恢復了,出院當天再退。我又提醒主任,當心病人在做完手術以後去舉報他收紅包,那時候就有嘴說不清了。主任左右為難,把這個燙手的紅包交給我,讓我想辦法處理。我拿着紅包直接到住院收費處給這個病人交了1000元住院費,然後拿着有日期的交費發票上來還給主任,讓主任在病人出院前一天退還。從這天開始,這種方式成了我們退紅包的經典規範流程。 最近兩年,衛生管理部門強制要求所有醫生在接診住院病人的時候,必須書面告知病人本院醫生不收紅包,還要讓病人簽字為證。這個腦殘的制度讓很多醫生覺得人格受到了侮辱,就像規定每一個女人出門時必須寫一下張條子“我不是妓女”貼在身上。我公開抵制這個規定,並且公開對病人說出了我的意見。 二、醫生和委屈
一個被木棍打傷前臂的人到醫院看急診,正好是骨科主任值班,主任懷疑他尺骨骨折,建議他拍片,那個人交了費後沒去拍片,專門拿着申請單到急診室,惡狠狠地對主任說:“你說是骨折的,如果不是骨折,我要好好教訓你,讓我多花錢!” 我一聽就很憤怒,主任卻毫不在意地說“好,你去拍了再說吧”。半小時後病人拿着片子快速走到急診室,用力拍了一下主任的肩膀,笑着對主任喊着:“大哥!你真厲害啊!說是骨折就真的是骨折!佩服你啊!”我感覺好奇怪啊,第一次見到挨打骨折後還能笑得這麼開心的人,對醫生診斷水平的關注遠遠超過對自己病情的關注。 另外一次,一個老年胃癌病人要做手術,本來應該在家休息的張教授不放心,專門一清早趕到醫院,準備去手術室全程關注手術的進程。病人家屬看到張教授來醫院以後很激動,要求張教授主刀,張教授拒絕了,說主任可以做得很好,可以完全信任。 其中一個家屬覺得不放心,非要張教授也去手術室,威脅說如果張教授不去手術室監督他們就不做這個手術,要去其它醫院做。張教授生氣了,斷然拒絕,寧可停止手術也不接受他們的威脅。病人另外幾個家屬過來打圓場,手術仍然按時開始。張教授說到做到,坐在辦公室看着病人和家屬坐電梯去手術室了。本來張教授就是專門為了這個病人來醫院的,因為病人家屬不信任外科主任和措詞不當,弄巧成拙了。 我正在心裡感嘆,張教授突然過來找我,問我能不能從手術室的後門進去?他不放心病人,但是又不願意當着那些家屬的面進手術室。於是我專門聯繫手術室給張教授開了後門,陪他繞了老大一圈才換好衣服進入手術室。張教授一直在手術室看着整台手術順利完成,下午兩點準備縫合皮膚時才離開,當然又是繞了一大圈從手術室後門走的。病人術後恢復特別順利,出院的時候家屬們特別感謝我們的主任,卻對張教授很敷衍。 曾經有一個醉酒的病人被警察送來,警察走了以後那個傢伙就借酒裝瘋,調戲女護士和女病人,保安說他他不聽,保安也不敢管。後來我在辦公室聽到外面有我看過的女病人尖叫,出來一看,發現那個傢伙調戲一對母女,媽媽三十多女兒十幾歲,因為被他強行摟抱而尖叫。我上去推開他的時候他還言語威脅我,還想擠開我繼續去騷擾我的病人。 我警告幾次無效,直接出拳把他打倒在地,口鼻出血。我再讓被騷擾的病人報警,讓警察來懲罰他。報警後不久警察來了,板着臉說我們是亂報警,是違法的,醉酒的人就應該醫院處理,不該再叫警察。報警的女病人被嚇得噤若寒蟬,沒有承認是她報警。 我直接走到警察面前告訴他,“你不用知道是誰報警,你只需要知道,根據2006年新版本的《治安管理處罰法》,只要有人報警醉漢鬧事,你們就需要把鬧事者帶到公安機關約束到酒醒為止。”我說完之後警察立刻閉嘴了,直接拖着那個醉漢準備走。 突然發現醉漢口鼻都在出血,就問我們是誰打了他?我正準備站出去承認是我打人,而且我是見義勇為,符合正當防衛的一切條件。結果幾個女病人異口同聲地對警察說,“沒人打他,他是自己摔傷的。”我默認了,雖然不符合我的初衷,但是病人們對我的包庇讓我很感動,很溫暖。
三、那些可愛可敬的病人和患屬們
文化程度太低的人到醫院看病,的確是很容易鬧出很多笑話,也很難和醫生正常溝通。他們總覺得醫生會歧視他們,其實我們更多的是同情他們。1999年一位民工在我科住院,管床醫生給這個病人開了抗生素,為了照顧他,所以選擇了最便宜的頭孢氨苄膠囊,一盒有四板一共48顆,只要3元錢。每顆藥的劑量是0.25克,每天三次每次兩顆就行了。一盒藥可以吃8天,應該足夠了。沒想到第二天病人說藥吃完了,要我們再開一盒。 主任大吃一驚,讓我仔細詢問原因。原來病人沒注意聽護士的交代,自己看說明書,說明書裡面寫着“每日劑量1.5克,分三次服用”,他不懂前面半句是什麼意思,就自動忽略了,只看了後半句,分三次吃完,一盒藥48顆,剛好可以平均分成三次,每次16顆,於是一天就把一盒吃完了。看着他很得意地告訴我,他知道48可以分成三個16,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幸虧後來沒有發生藥物中毒。 2004年有一天,幾個實習醫生晚上來急診室和我一起上班,學習如何給病人看病。來了一個婆婆,說自己是闌尾炎,要我給她開住院。我問婆婆怎麼不舒服的時候,婆婆很不耐煩,不願意告訴我,只說她是一個老醫生看過了的,B超和拍片都做過了,確診是急性闌尾炎。讓我直接收住院即可,不用多問。 在學生們面前被這樣無視,讓我心情很不爽,加上從隻言片語中覺得這個病人不像闌尾炎,所以我堅持要問。婆婆很不耐煩地坐下來回答我的問題,然後知道了婆婆右下腹疼痛了一周,間斷針刺火燒一樣的痛,持續幾秒鐘到半分鐘後好轉,每天發作十幾次甚至幾十次。疼的時候感覺左側腰部都一起疼了。 了解清楚以後,我直接問那些實習醫生,懷疑什麼病?有一個女實習醫生勇敢回答說比較像帶狀疱疹。我非常滿意地誇她學得不錯,告訴她,如果真的是帶狀疱疹,到了第七天應該起水泡了,可以拉開衣服檢查一下確定一下。話音未落,婆婆自己已經拉開了衣服自己看,果然發現了好幾個小水泡。立刻態度一百八十度大轉彎,誇我是神醫。 我為了出一口氣,對婆婆說,這個病不是我診斷的,是我的實習醫生診斷出來的,她們才實習了不到一個月就能診斷出來,婆婆說的那個老醫生做了B超和拍片卻還是誤診了,到底一把年紀活到誰身上去了啊?是哪個醫院的醫生啊? 婆婆後來堅持叫我神醫,讓我指導她治療帶狀疱疹。我告訴她這個病該皮膚科醫生治療,婆婆不肯罷休,非要我給她寫一個診斷治療的大致方案,她要拿着當“標準”答案,如果以後找的皮膚科醫生和我說的一樣,她才會相信那個皮膚科醫生。 雖然我給她寫了一些關於帶狀疱疹的治療原則,但是我並不喜歡這個前倨後恭的病人。我不願意被病人當做召之即來揮之即去的奴隸,也不願意被病人當做無所不能的神。我只是比普通人多了解一些醫學專業知識,想和病人一起對抗疾病,希望他們把我當成同一個戰壕的普通戰友。 1999年,一個87歲的老爺爺因為重症梗阻化膿性膽管炎一周導致高燒四十度以上和休克昏迷,多家醫院拒診,慕名從青山趕到漢口來我院就診。來的時候剛好是中午12點下班,主任指示值班醫生安排急診手術搶救。 當時正好是我被無理鬧事病人打傷住院後出院上班的第一周,有同事提醒主任不要重蹈我的覆轍,那麼多家醫院都說不敢開刀,還耽誤了一周時間把病人拖到了快油盡燈枯的程度,我們如果選擇不開刀也是很正常的,死了算是病死的,如果開刀沒搶救過來,那就是醫生開刀開死的,恐怕又會賠錢甚至挨打了。 主任沉吟了半分鐘,然後對我們說:“我們外科畢竟是省市兩級重點學科,我們都是張×天教授的學生,不能和別的醫院別的醫生一樣認慫,否則自己的良心也不安,所以還是應該建議病人手術治療。鑑於目前醫療形勢社會輿論太危險,我們可以適當採取一點防範措施,比如說這個手術我們有八成把握,但是和病人家屬談話的時候可以說只有兩成的希望,很有可能開刀也救不過來人財兩空。” 我們一致同意主任的意見,派住院老總和家屬談話。老爺爺有五個女兒,五個女婿,病房黑壓壓一片都是人,老總談話的時候被家屬圍滿了,剛剛說了一句“病情極其危重,不開刀是必死無疑,開刀也是九死一生”,就被家屬打斷了。一個男家屬(後來知道是大女婿)說:“醫生不用多說了,我們來就是完全信任你們,一切拜託給你們了,你們負責治病,我們現在負責去籌錢交費、排班照顧病人。你就說需要我們在哪裡簽字吧,簽字以後我們一起各自努力,盡心盡力就夠了。” 住院總愣住的那一瞬間,穿着便裝在旁邊觀望的我就立刻跑進了值班室,向大家匯報了病人家屬說的這句話。所有午休的五六個醫生不約而同地穿上白大褂,出去加班搶救這個病人。半個小時以後病人已經在手術台上切開了膽管,切開的一剎那,膽管裡面的膿液噴出來十幾厘米高,很快血壓就開始回升,休克好轉,體溫下降。 手術以後老爺爺恢復非常順利,還給我們講他當年的壯舉,說他是武漢皮革廠唯一一個可以獨自一人甩起一整張牛皮的工人。我不太懂,見多識廣的主任非常驚訝,夸老爺爺力大無窮,還對我們解釋了整張牛皮的重量和甩起來需要多大的腰力和臂力。我當時才明白,為什麼一個87歲的老人病情那麼嚴重還能夠堅持一周時間沒死,終於等到機會被我們救活。 十多天后我帶老爺爺去做膽管造影,他拎着膽汁引流瓶走得飛快,我差點都跟不上了,造影證實恢復很好,準備第二天拔管出院。老爺爺拉着我的手很激動地對我說:“謝謝你們!你們救了我的命啊!”我也很激動,發自內心地對老爺爺說:“其實救您的最大功臣不是我們醫生護士,而是您的女兒女婿們!您培養的好女兒,所以是該您享福啊!” 2012年底,我在家附近的游泳池碰到一個老人喊我章醫生,我覺得很奇怪,我家距離醫院七八公里,碰到老病人的幾率非常低,而這個老人也不熟悉,肯定不是最近治療過的或者很熟悉的病人。 他看我疑惑,就告訴我他女兒十年前找我看過病。我很驚訝,十年過去了,我不僅僅是老了十歲,體重還增加了大概十公斤,因為在游泳,所以戴着游泳帽遮住了頭髮,平時的眼鏡也換成了游泳鏡,完全是“喬裝打扮”啊,居然會被十年前的病人家屬一眼認出來,難以置信。等他說出他女兒的名字,我就恍然大悟了。我對她女兒當時的情況非常深刻! 大概是2002年我有一天到急診室幫一個醫生上班,碰到一個年輕女病人到急診科來看貧血,說現在頭昏,想要輸血,已經貧血快一年,輸血好幾次了。我接診以後覺得很奇怪,貧血一定有原因的,要麼體內缺少造血原料,要麼體內某處在慢性持續出血。 仔細詢問了半天,發現這個病人大便的顏色有時候和果醬差不多,這是醫生眼裡明確的大便帶血,下消化道出血。因為病人只有26歲,我懷疑她有寄生蟲病導致的慢性痢疾,或者是潰瘍性結腸炎,建議她做腸鏡明確診斷,找到出血點進行治療。 病人說她在讀研究生,一周后就要開始期末考試,所以想輸點血算了,等考完再說。研究生的考試持續大概一個月,估計輸點血就可以堅持一個月了。 我給她講了一個例子,問她如何處理?如果有一個人受傷了,臉上有一個傷口在不停出血,每天估計會出血兩百毫升,20天就可以把體內4000毫升血全部損失掉。她可以選擇:1、縫合傷口,然後一勞永逸,等着拆線就全好了。2、選擇不管傷口,讓臉上每天出血,等出血太多受不了的時候再輸血一千毫升,繼續等着傷口慢慢流血,周而復始下去。 病人說,當然要先縫針啊,怎麼能夠讓臉上一直出血不止呢?我就說:“對啊!你很清楚該怎麼做啊!選擇也很正確啊!為什麼你對臉上的出血這麼處理,對體內的出血就不聞不問呢?難道是眼不見為淨?沒親眼看到的出血就不是出血了?” 後來病人答應第二天就去做檢查。一周后我會診的時候在胃腸外科病房又見到他們父女了,得知病人做了結腸鏡,確診是結腸癌,26歲的結腸癌。耽誤一年,長期出血到嚴重貧血的程度,多次輸血,應該是很嚴重很晚期的癌症了,很令人惋惜。幸運的是手術順利,後來化療後恢復也很不錯。 一晃已經十年了,提起來就像發生在十天以前。我不敢問現在的情況,老人發現我欲言又止,就知道我要問什麼了,他高興地對我說,他女兒後來研究生畢業了,找到了工作,前幾年結了婚,就住在附近的一個小區,目前是丁克家庭。談起地址,發現我們兩家住的小區距離大概只有兩三百米遠。這種情況下能夠被十年前的病人家屬認出來,我很開心,得知病人還活着,我更加開心。 1999年下半年,來了一對老夫婦住院,老婆婆先去病房躺着了,老頭拉着我到角落裡,告訴我那個婆婆是癌症晚期,沒辦法手術了,讓我一定要瞞着病人,怕婆婆知道後精神崩潰,老爺爺說他在家都是強顏歡笑,只有他一個人呆着的時候才敢哭。我答應以後準備去看老婆婆,老爺爺就哭着去了走廊另一頭。 老婆婆看起來精神不錯,面帶笑容。但是我一體檢,就發現她雙側腋窩和雙側腹股溝,全部都是腫大的像石頭一樣硬的淋巴結融合成塊。肯定是晚期癌症的全身淋巴結轉移,應該活不了幾個月了。 婆婆朝四周看了一下,發現她老伴不在身邊,於是就很神秘地輕聲對我說:“我的病情你千萬別告訴我老伴啊,他還不知道我是癌症呢,更不知道我現在已經是晚期了,我一直瞞着他,因為他是個很脆弱的人,如果讓他知道了,他會傷心死的。” 不記得當天是怎麼完成這份病歷的,只記得那天我哭了幾次,每次看到那老兩口在病房一起說笑我就忍不住要躲回值班室哭一遍,還有好幾個醫生護士和我一起哭。這個婆婆住院期間,病房裡有一本詩詞集,正好翻到毛主席的“可上九天攬月,可下五洋捉鱉”,我對同事說我也想去九天和五洋去給婆婆找一副特效藥回來。後來每次看到肝硬化肝癌病人吃的“鱉甲軟肝膠囊”,就會想起這一段往事。 2005年一位70多歲的老爺爺來住院,姓戴,曾經是抗美援朝志願軍部隊的飛行員,中國第一代空軍。老爺爺腹痛的部位和特點很奇怪,像腸道的梗阻也像膽囊的炎症,B超和CT都無法確診,急診剖腹探查手術發現是晚期膽囊癌,腹腔內到處轉移造成腸道多處梗阻,沒法完全切除,只能切除部分癌組織以後關腹。膽囊癌是所有癌症裡面惡性程度最高的幾種癌症之一,晚期膽囊癌,估計最多還有幾個月時間。 手術以後傷口癒合不好,滲液比較多,每天至少要換藥兩三次,我們幾個醫生都有崇拜英雄的情結,也很同情他的惡性疾病,所以都願意特別關照他,想方設法幫他節約費用,每天去看他好多次,傷口滲濕需要換藥的時候我們就算正在吃飯,也會扔下飯碗第一時間過去給他換,如果管床醫生做手術去了,其他醫生也會立刻過去,絕不會讓他等管床醫生做完手術再換。 幾天后一個醫生告訴我們一件事,他吃中飯的時候看到戴爺爺的家屬從走廊上往值班室看了一眼,什麼也沒說就走了,幾分鐘以後家屬路過值班室又往裡面看了一眼,醫生出於關心馬上扔下碗筷出去詢問,家屬說病人的紗布滲濕了,但是戴爺爺不准他的孩子打擾我們吃飯,一定要等我們吃完再告訴我們,同事立刻準備了敷料給戴爺爺換藥,發現紗布早就已經濕透了,於是專門給他們強調了一遍不需要照顧我們吃飯,病情第一,隨時需要隨時叫我們。 雖然說了,但是仍然擔心他會偷偷忍着不及時告訴我們,所以幾個醫生約定輪流主動多去戴爺爺床邊巡視,他心疼我們,我們應該感恩,應該加倍回報。最令人悲傷的是術後一周老爺爺發生腹腔內血管大出血,立刻再次手術也沒能徹底止住,當天夜裡11點因為出血過多而死。搶救結束以後幾個男醫生回到值班室一起傷心流淚,下午點的晚飯動都沒動,已經冰冷,大家都沒有什麼食慾,也不想去加熱,隨便吃了幾口,是我印象中最悲傷的一次共進晚餐。 那以後,只要提到“好人不長命,禍害活千年”這句話,我們幾個醫生立刻就會想起這位對我們超級好的老飛行員,他的名字年齡包括他家屬的名字,我們都記得清清楚楚。 四、那些小器醜陋的病人患屬們
一個病人出院了,家屬結賬的時候發現吸氧的時間多計算了一個小時,所以多收了他4元錢(吸氧價格每小時4元),一位男家屬到病房來責問,護士長確認是多計算了一小時以後立刻給他賠禮道歉,並且立刻操作電腦給他退還多收的費用。 家屬仍然憤憤不平,站在護士長旁邊大吵大嚷,問護士長為什麼多算他4元錢?是不是故意這樣算錯的?為什麼不是少算他4元錢?是不是故意要占他的便宜?如果他沒查賬是不是醫院就多賺了這一筆錢?是不是還有很多不像他這麼細心查賬的病人就被醫院宰了? 護士長埋頭操作退費,那家屬越說越激動。我路過,聽到以後就走過去開始翻閱那個人住院病歷。大約一分鐘以後,我指給護士長看,病歷裡面有查三次血糖的醫囑,也有三份對應的血糖結果,但是收費只收了兩次,每次10元,少收他十元錢,讓護士長加收上去。護士長聽我說完以後看了一眼那個家屬,我也看了一眼,他臉色很難看,但是已經閉嘴不再發牢騷了。 我在催護士長計費的同時,對那個男家屬說:“只要是人做的事,不可能百分之百不犯錯的,包括護士記賬也同樣如此。不過從常理推斷,護士記賬漏項少收費的幾率,一定比多收費的幾率高得多!信不信?如果你不信,我還可以繼續查這本病歷的賬。”護士長結算完畢,比最初的費用多收了6元,男家屬一言不發,拿着新賬單走了。 有同事很擔心地問我這樣做會不會得罪了別人?我覺得,他如果直接拿着退給他的4元錢回家,多半會在心裡繼續罵醫院黑心,懷疑醫院騙了他很多錢,這4元錢只是追回的其中一小部分,還會覺得沒有徹底查清楚,很不甘心。但是我讓他親眼看着我隨便查查賬就多收了他6元,再給他按常理分析了一遍,他應該會覺得自己已經占了很大便宜,根本不想再查賬了,高高興興趕緊回家的。 一天正在接診病人,一位中年男人直接走過來坐到我的對面,開始大罵現在的醫生沒有醫德,見死不救,見錢眼開,以前的醫生是白衣天使,現在的醫生都是白眼狼,如果病人沒帶錢,醫生看着病人去死都不會管的…… 因為他聲音太大嚴重影響我對病人問診,所以只好先問他想幹什麼?他還是繼續發泄,不理我。然後我掏出了身上的錢包,裡面大概有四五百元。 我全部拿出來放到桌上,告訴那個中年男人:“我從事醫療工作20年,從沒見過因為病人沒錢就見死不救的醫生。既然你我的觀點完全相反,可以來打個賭。你現在把身上的錢也全部拿出來和我的放在一起,請我旁邊這位病友作裁判,我就坐在這個位置始終不動,然後請你走到外面的門診大廳倒在地上,裝作昏倒和昏迷不醒,看有沒有醫生護士去救你?只要你躺一分鐘沒人管,或者醫生護士發現你身上沒錢後停止治療,我這幾百元都輸給你。反過來,如果有醫生護士在你身無分文昏迷不醒的時候,仍然對你持續搶救,那你的錢都輸給我。敢不敢賭?敢賭的話也可以多下點注,我都奉陪。” 中年男人看着我愣了一會,站起來走了。 有一天在重症監護室值班,接班的時候發現有一個婦產科宮外孕的病人,病情很平穩,感覺很奇怪,問護士為什麼會收這樣的病人? 護士告訴我,這個女病人因為丈夫家暴,所以要求離婚,已經在分居狀態,分居期間認識了一個男朋友,懷孕了,還是宮外孕。男朋友送她到我們醫院急診搶救,在手術室開刀搶救期間,那個家暴的丈夫聞訊趕到手術室門口,想衝進手術室打他老婆,瘋狂地踢手術室大門,那個男朋友勸阻他踢門時發生了衝突。 他走的時候揚言等老婆做完手術以後他再去病房打。所以婦產科讓女病人到重症監護室避難,監護室的護士還擔心那個家暴丈夫晚上會衝進監護室打人。我聽說以後很支持那個女病人離婚,也很支持她的男朋友。為了保護科室安全,我還專門準備了西瓜刀、鐵棍、防狼噴霧器迎接那個傢伙。等了一晚上,沒人來鬧事。 一個老年腹痛病人因為腹膜炎急診剖腹探查,術中發現是晚期胰腺癌腹腔內廣泛轉移。手術以後老人一直昏迷不醒,靠呼吸機輔助呼吸。術後第二天,病人的兒子找醫生談,說費用太高,已經欠費,家裡條件也不好,要求停用控制胰腺炎和治療腹膜炎的貴重藥品,簽字以後醫生答應了。 一個小時以後再來找醫生,要求籤字停用呼吸機和心電監護,正好病人恢復了自主呼吸,醫生也答應了。再過一個小時,病人還是昏迷,他兒子又來找醫生,說要求停止使用一切藥物,只輸鹽水和葡萄糖加吸氧維持,第三次簽字,這次醫生勸說半天無效,反而被家屬指責為想多賺他們的錢,想讓他們“人財兩空”。一兩個小時以後,病人仍然昏迷,但是還活着,他兒子又過來,要求籤字停用所有輸液,停止吸氧,並且強調他們不會再交費了。醫生拒絕這樣做,也不同意他第四次簽字。 他惱羞成怒,指責管床醫生不尊重病人家屬意見,威脅要去醫院領導那裡投訴。管床醫生也發怒了,直接和他對吼:“你如果這麼想讓他死你就直接去掐死他嘛!何必要讓我們幫你弄死他?無論你去哪裡投訴我都不會讓你簽字的!” 然後轉身對護士說:“不管他欠費多少,都別停藥,該用的抗生素和胰腺炎的藥物都用上去,家屬不救我們救。”24小時以後,在家屬拒絕補交欠費的情況下,病人醒過來了,初步脫離了生命危險,忙碌了一天的醫生護士們都很高興。病人看到床邊好多醫生護士,沒有說任何表示感謝的話,只是要求見他兒子。 他兒子到床邊以後,病人對兒子說了他的存摺藏在哪裡,並且告訴兒子存摺的密碼是多少。個別醫護人員很想告訴病人他兒子曾經做過什麼,被管床醫生勸阻了,管床醫生說了一句評價:“原來他們家都是這樣,眼裡最重要的只有錢啊。”這位病人後來恢復順利,一周后出院,他兒子沒臉和醫生多說什麼,總算在出院那天交清了所有欠費。估計那個存摺裡面的錢不止幾千元的欠費。 五、那些真正的醫生
在這裡,我不得不提一句我最敬愛的導師張×天教授。張教授曾經是同濟醫院外科的天才,胃癌手術頭號專家,六七十年代動亂歲月中被人誣陷蒙冤入獄12年,文革結束後才平反。 平反後到了醫師進修學院,憑個人能力把一個小小的附屬醫院普外科建設成為了21世紀初的湖北省武漢市兩級重點學科,胃癌手術水平全市第一,培養出的學生們目前已經是武漢市多家大醫院的外科主任。 我有幸跟隨學習多年,覺得有很大收穫。2004年10月中共武漢市委作出決定,在全市廣泛開展向張教授學習的活動,2004年11月,湖北省衛生廳號召全省衛生戰線廣大義務工作者向張教授學習。 張×天教授一貫反對紅包和回扣,他說藥品必須按病情使用,不能按有沒有回扣選擇,更不能過度治療過度用藥,不過大多數藥品都有一定比例的費用,我們醫生不要回扣也不能便宜了醫藥公司,而應該取之於民用之於民,用這些錢去買一些重病人必需的醫療設備。 比如說對老年人很重要的輸液泵,價格很貴,一兩萬一台,一兩年就要報廢。國家收費標準卻超級低,就算天天使用,十年也收不回成本,任何醫院都不會批准買賠錢的醫療器械。我們科室應該是武漢市最先大批量使用輸液泵的科室,都是用這些錢買的。 有了輸液泵,有心血管疾病的高齡老年人手術前後就安全多了。好多年以後,物價部門修改了輸液泵的收費標準,終於讓這個保障老年病人輸液安全的重要設備普及到了全國各地每家醫院。 張教授反對手術以後濫用止血藥,第一是濫用止血藥會引起部分病人出現血栓,增加手術後的併發症;第二是用止血藥不能代替醫生在手術中的徹底止血,有些醫生過於依賴止血藥可能會增加術後出血的風險;第三是很多止血藥並沒有真正的止血功能,用和不用差不多,病人白花了錢。 為了讓年輕醫生明白這個道理,張教授專門下載了很多國外關於止血藥的文獻給我們翻譯和學習討論。有一天來了一個醫藥公司的推銷員,推薦一種新的止血藥氨甲環酸,希望我們幫他寫申購單,有申購單的藥才有可能進入醫院銷售。 張教授當時不願意寫,答應回家查閱文獻後再給答覆,推銷員留下名片後失望地走了。主任拿着名片給我們看了看,我們沒當回事,把名片扔到垃圾桶去了。 第二天清早張教授來查房,第一句話就是告訴我們,他昨晚查閱發現這個藥的止血效果很好,而且價格只有同級別止血藥的五分之一,完全可以代替貴藥,減輕病人的負擔,讓我們去和那個推銷員聯繫,給他寫申購單。主任和我聽了以後面面相覷,我飛快去垃圾桶裡面翻找那張名片,萬幸找到了。 聽說藥進了醫院以後推銷員還專門買了禮物去感謝張教授,結果被張教授罵得狗血淋頭趕出了門。 大多數醫生,對庸醫害人的痛恨程度,遠遠超過痛恨不明事理鬧事的病人家屬,害群之馬,人人得而誅之。 有一天病房來了一位70多歲的腹痛病人,退休前曾經是我院普外科的江主任,因為是老前輩,所以入院後幾乎所有醫生、主任們都很關心,都來看過,但是他腹痛部位和特點都很古怪,不知道是什麼病,只好打針抗感染的同時密切觀察。一直到住院第二天才確診是闌尾炎,準備手術,可是開刀以後又發現闌尾已經穿孔導致了瀰漫性化膿性腹膜炎,需要腹腔沖洗,於是只好縫合右下腹切口,改下腹部正中切口腹腔沖洗。一個小小的闌尾炎,觀察了那麼長時間,直到闌尾穿孔了才診斷出闌尾炎,手術前也沒準確判斷出闌尾已經穿孔導致瀰漫性腹膜炎,所以最後腹部多了兩道刀疤!手術後我覺得特別不好意思,專門去向老前輩道歉。 可敬的老江主任安慰我說:“這不能怪你們!都怪我這個闌尾炎太不典型。病在我自己身上,我感受得最清楚,加上我四十多年外科經驗都沒診斷出來,怎麼能夠怪你們呢?”
六、社會角落裡的特殊人群
1999年,一個30歲的吸毒女為了逃避警方的追捕,從五樓跳下,摔得肝脾破裂,腹腔內大出血加上一側大腿股骨中段骨折,送到醫院的時候只剩一口氣,肚子大得像懷孕七八個月的孕婦,滿肚子都是血。 彩超看到肝臟脾臟都摔稀爛了。查血顯示血色素4克(正常人最低12克,最高18克),也就是說全身的血只剩三分之一不到。血壓也超級低,因為貧血太嚴重,沒有足夠紅細胞攜帶氧氣,所以傷者因為缺氧,呼吸頻率從正常人的16-18次增加到了每分鐘40-50次。——大家可以試試這個呼吸頻率是什麼感覺,持續五分鐘就一定會手麻腳麻的。她父母都拒絕手術,連輸血都簽字拒絕了。 後來拖了三天都沒死,第四天居然活過來了,肚子變小,血壓上升了,血色素升高到了4.5克,就是呼吸仍然很快,40次左右。再次問家屬,她父母看在生命奇蹟的份上,同意輸血。後來輸血800毫升,這個人就完全活過來了,呼吸平穩血壓平穩,心率也從一百多次降低到了正常範圍。 後來家屬又簽字同意做大腿骨折的手術,手術以後她走着出院了,而且住院二十多天都沒吸毒,已經強行戒下來了。聽家屬說她最開始三天奄奄一息呼吸急促的時候每天毒癮發好幾次,每次都是流眼淚流鼻涕,後來就越來越少了。於是我們又掌握了一種新的戒毒方法!——不過目前還沒第二個人使用。 一天晚上給一個腿部刀砍傷的年輕病人縫合,正好急診內科醫生閒下來了,自告奮勇來縫合室幫我剪線。剛剛幫我剪斷第二根縫線,就從外面衝進來七八個人,各自拿着一尺多長的大砍刀猛砍受傷者以及受傷者的五六個同伴,縫合室外面的診斷室還有幾個人拿着木棍鐵棍一起打。被砍被打的人都躲到桌子、診斷床下面不停喊“你們認錯人了”,照樣被拖出來猛砍猛打,一根木棍最後斷成三截,診斷室縫合室的牆上地上桌子上板凳上床上,密密麻麻全部是血,沒有一塊落腳之地。 有兩個機靈一些的傢伙躲在我和內科醫生的身後,蹲在地上拉着我們的褲腿瑟瑟發抖,後來倖免於難,當持刀砍人者看向我和內科醫生時,我們倆已經被嚇得呆若木雞。幸好他們恩怨分明,沒有砍我們兩個醫生,還放過了躲在我們身後的兩個人,真是太給我面子了。 事後內科醫生心有餘悸地說:“我第一次進你們外科縫合室,就碰到這麼大的場面,你們外科比我們內科嚇人多了!我再也不去幫你剪線了!”挨打的那些人說,打人者不光是拿着砍刀和木棍,還有一個人提着手槍站在急診外科門口,所以他們完全不敢反抗。不知道是誰爆料,半小時以後還有記者來拍攝診斷室縫合室裡面血腥的照片。 2000年一位57歲的婆婆因為右下腹痛來住院,病房有一位工作兩年的年輕醫生和他的上級醫生值班。張教授反覆教導我們看病的時候一定要最重視病史和體檢,其次才是輔助檢查,好醫生應該是通過仔細詢問病史加上細緻的體格檢查就能初步確診疾病的,輔助檢查只是協助證實醫生的診斷。兩位醫生通過各自的詢問病史加體檢,得出了不同的診斷。 上級醫生注意到婆婆是急性起病的右下腹痛,懷疑是闌尾炎,加上婆婆已經絕經而且喪偶,排除了婦科疾病宮外孕等等,體格檢查發現右下腹有壓痛,輔助檢查血常規的白細胞增高很多,綜合分析基本上確定是闌尾炎了。 年輕醫生在詢問病史的時候也注意到了婆婆喪偶獨居,還發現婆婆回答醫生提問的時候語氣比較嗲,類似於林志玲的娃娃音;然後在體檢的時候,又發現婆婆的內衣都有蕾絲花邊,於是高度懷疑單身獨居又愛俏愛撒嬌的婆婆有很多花心爺爺性伴侶,懷疑婆婆的腹痛是淋病性盆腔炎。 兩位外科醫生爭執不下的時候還是婦產科醫生厲害,來會診時直接取白帶化驗,證實白帶裡面有大量淋球菌,確定診斷為淋病,一錘定音。當時很多外科醫生把淋病盆腔炎的腹痛女病人私下稱呼為“淋妹妹”,這個婆婆是我們確診的最大年齡的“淋妹妹”。 淋病曾經是最常見的性病,男性淋病患者在泌尿外科門診很常見,主要症狀就是尿道口流出黃白色膿液。而且絕大多數病人都堅決否認自己有嫖娼經歷,確診以後會裝作情緒很激動,大聲質疑我們的檢查結果,問我們為什麼沒有嫖娼也會患上淋病? 為了減少麻煩,我常常對他們說,和別人一起去游泳或者洗澡,共用毛巾共用內褲等等行為也會被傳染淋病。這樣一說氣氛就和諧了,大多數男性是因為“游泳”被傳染淋病的,少數男性是因為“洗澡”被傳染淋病的,我也終於明白為什麼上中學的時候總有人說游泳會傳染性病,嚇得我父母好長時間不讓我去游泳池。大學裡面學到淋球菌超級脆弱,離開人體幾乎立刻就死,更別提游泳池裡面的消毒水了。
七、病房裡有鬼?
2001年8月初我從普外科病房去急診科頂班,第一天去接班的時候急診科護士們告訴我有一個“人妖”病人剛剛收入院了,是一個昏迷不醒的中年男性,穿蕾絲內衣和絲襪,紋了唇和紋了眉。我好奇心不是很強,並沒在意。後來回病房,有護士告訴我那個“人妖”病人在我去的頭一天去世。我仍然不是很在意,過了幾天就忘了。 9月中旬一位老婆婆因為頭部外傷住院搶救手術治療,手術後一直沒有甦醒也沒有自主呼吸,靠呼吸機輔助呼吸。三天以後仍然沒醒也沒呼吸,按我當時的經驗,三天以上沒恢復自主呼吸的病人必死無疑。沒想到第十天早上婆婆醒了,呼吸也恢復了。 等到呼吸頻率恢復到完全正常以後,我給婆婆停用呼吸機,拔出了插在喉嚨里的氣管插管。昏迷十幾天剛剛醒過來的婆婆居然非常清醒,開口第一句話:“謝謝你們救我的命啊!你們醫生護士辛苦了!”我和床邊護士很驚訝和感動,不料婆婆說了第二句話:“醫生護士都很好,就是有一點不夠好:很多陌生人在我病房裡進進出出,吵得我這幾天都沒睡好。” 我們給她解釋醫生護士進病房都是為了搶救她,婆婆卻說:“我說的陌生人不是醫生護士,是一些沒穿白大褂的人。”以前有人進病房發小廣告,但護士說我們管得很嚴格,很少有人敢來病房發廣告,何況婆婆住的搶救室就在護士站對面,房間裡面除了呼吸機、心電監護儀、氧氣瓶、輸液泵等等很多設備,主要是三張床,其中兩張是專門給婆婆家屬準備的陪伴床,家屬輪流陪着,最少也有一個家屬在房裡。家屬也說絕不可能有陌生人到房間裡面來,批評婆婆說胡話說夢話,代婆婆向我們道歉。 婆婆很委屈,說她不是做夢,是真的有陌生人進房間,舉例說:“有一個男的總是穿着女人的衣服,蹲在這個病房門後面抽煙,護士來打針的時候,他還跟着護士走到我床邊讓我起來,說我占了他的床……”說到這裡婆婆的家屬就粗暴打斷了婆婆的話,說婆婆病糊塗了,要我們別見怪。 我們出了病房後把這個婆婆說的話講給其他同事聽,聽到後來幾個護士就不笑了,其中一個護士問:“婆婆說的穿女裝的男人會不會是那個‘人妖’啊?” 一句話問出來,我渾身雞皮疙瘩都起來了!正在講述的管床護士頓時臉色發白。我問:那個“人妖”是不是在搶救室住過?管床護士說“人妖”死時睡的正是婆婆這張床,說時已經被嚇哭了。還有護士補充說那個“人妖”吸毒,蹲在門後面恐怕不是在抽煙,而是在吸毒。 從那一天開始,每個進搶救室的護士開門以後都要往身後看一眼,看有沒有吸煙的“人妖”跟在自己背後。當然是什麼也看不見。婆婆也說最近沒有陌生人吵她休息了,每天睡得很香。 幾天以後婆婆完全康復,一大家人攙扶着婆婆回家,一起和我們告別並且表示感謝,婆婆在謝了以後加了一句:“我是真的看到有男人穿女裝抽煙,不是騙你們的。” 家屬們大窘,拉着她快速出了病房,又給我們道歉,說婆婆老糊塗了。我們沒敢告訴家屬,我們醫生護士都相信婆婆說的話。後來十幾年,類似事情碰到很多,慢慢也就習以為常,不過再也沒遇到過這麼奇葩的男扮女裝的人和鬼了。
八、一聲嘆息的醫療制度
我曾經也以為是國家投入不足導致醫生患者現在的處境,但是現在投入已經增加很多了,情況並沒有得到改善,反而變本加厲,醫鬧從醫院走向了社會,去公安局、去市政府……到處鬧。 改革以前公費醫療,老百姓看病全額報銷,當時有條件的人一個人開藥給全家吃,開多了就直接扔掉,反正不要自己出錢,也不會珍惜。後來改了一些,仍然有很多公費醫療的病人一個人供應着一家人的吃藥。加上國家撥一部分款給醫院買設備,目前武漢市大多數CT機、磁共振機、PET-CT都是閒置的,浪費錢浪費得太多了! 好醫生也是每天被一大堆沒要緊病的病人圍繞,經驗和技術本來可以救很多人。感冒非要找頂級專家看,為什麼會這樣?還不是因為國家強制規定頂級教授的掛號費也不能超過9.5元? 本來病人不算多,可是社區醫院基層醫院的醫生護士閒得要死也窮得要死,大醫院卻人滿為患,大多數都是沒什麼要緊病的病人,我覺得就是因為掛號費沒有起到應有的分流病人的作用。政府這方面管得太死了。 十幾年前醫保政策剛剛開始執行,有醫保的病人到醫院看病,800元自費起步,800-3500元範圍醫保報銷大約70%,超過3500元的部分醫保中心不管,全部由醫院負擔。 當時很多重病人被其它醫院用各種理由拒收,我們醫院來者不拒,很多危重的老年癌症病人住院費經常超過兩萬,醫生護士每個月的獎金幾乎都被扣光。 有一天一位結腸癌手術以後恢復得很順利的大嬸拉着我聊天,問我知不知道醫保報銷的具體政策?發現我對醫保政策很清楚,並且聽說每個月醫生護士都會被扣錢以後,大嬸非常感慨,向我坦白她早就知道她住院會讓我們扣錢,覺得很對不住我們,同時也怕我們得知具體政策以後不給她開刀,糾結了好多天,沒想到我們對政策清楚得很。 她說她有一個親戚在醫保中心上班,因此她也聽說了這個政策,就問那個親戚為什麼會這樣?這種政策下哪個醫院願意虧本給重病人治療呢?親戚答覆她:“如果哪個醫院敢拒收,你可以舉報,然後我們重罰醫院,扣他們更多的錢,反正當年的所有醫保費用都是年底才結算給醫院的。” 大嬸說她當時很生氣,把他親戚臭罵了一通,說他們訂的政策卑鄙無恥,逼着醫院和病人之間爆發衝突,醫院先吃了虧,必然會想法設法減少虧損,最終受害的仍然是所有病人。 當年的醫保政策因為民憤太大,後來經過了多次調整,幾乎每年都有新的政策出台,醫保中心秉承開源節流、增收節支的一貫思路,嘗試了風格相同的各種政策,讓矛盾的爆發點在醫院和病人中間反覆轉移。像這位大嬸一樣幫我們罵醫保中心的聰明病人很少見。 有個視頻裡面說很多醫生為了賺錢,故意給心臟病病人放好多根支架,就算說的完全是真的,三千出廠價,兩萬八賣出價,醫生拿了20%回扣也就是五千六。還有將近兩萬的利潤去哪裡了?這個拍視頻的人敢去追究到底嗎?敢去捋虎鬚嗎? 說說我身邊的事,我叔爹(爺爺的親弟弟)十多年前在亞心做心臟血管造影,準備放支架,叔叔已經在賬上存了十萬元,要求他們造影以後直接放支架,需要幾個就放幾個,不用再談話簽字。 醫保住院,存十萬元現金可以花三十萬以上的住院費。最後造影結果是“多支血管有多處狹窄”,所以一個支架都沒有放,還給我叔叔解釋了半天為什麼不放支架。這個病例就是典型的可以放七八個支架的,最後只花了三千多元造影的費用,餘額退了。 三年前我舅舅做CT查出來冠心病,去亞心做造影以後,醫生說有一處狹窄,但是程度不到75%,沒達到放支架的標準,所以沒放支架。前年我岳父心絞痛在協和醫院住院檢查,造影以後發現有狹窄,也是因為狹窄程度不到75%,所以沒有放支架。 有一天在病房值班,接到門診醫生的電話,說門診有一個腹痛病人,證實是消化性胃潰瘍穿孔瀰漫性腹膜,需要儘快住院手術,但是病人很窮,這次來看病帶了家裡全部存款200元,掛號和拍片以後只剩一百多,沒法辦住院手續,病人和他兒子都很老實,沒有要求醫院免費治病,而是準備去借錢交住院費,全部手術住院加起來估計要七八千元,恐怕短時間內很難借到。 我當時的想法很簡單,這人不做手術必死無疑,花7000元就能夠救回一條命,太划算了,我們醫院每年面對醫鬧家屬,不該賠而賠的錢七萬都不止。這家老實人是真的窮,我們應該救他,大不了就是科室虧個三千成本,輪到科室醫生護士每個人頭上不過獎金減少50-100元,就當做是我們捐款了。 在科室裡面問了問,大家都贊成。於是我立刻打電話給醫院相關領導請示,告訴他們門診有一個胃穿孔的病人馬上就有生命危險,但是身無分文,收不收住院?領導毫無疑問回答必須立刻收住院,我趁機強調了幾遍這個人是領導同意收住院的,事後不能倒扣我們科室的錢,領導也滿口答應。 接下來只收費一百元辦了住院,馬上開始安排急診手術,一兩個小時以後等病人的兒子帶着好不容易借來的一千元趕到醫院時手術已經準備開始了。手術順利,術後恢復也不錯,這一家人也是真的老實,每天都努力去借錢,找了社區找了單位找了親朋好友,幾天時間一共才借到兩千元交了住院費,當時總費用已經超過五千。我們知道他家經濟情況,所以從不催他交費,在拆線前一天,病人和家屬全部失蹤,行李也全拿走了。我們猜想他們應該是再也借不到錢了,不好意思面對我們,所以偷偷跑掉。 大家都很遺憾,主要是擔心他提前出院傷口會出問題,並沒有怪他們不辭而別,畢竟他們已經盡力了。雖然預期我們每個人的獎金會因此減少50元,但是大家都心甘情願。一個月後,無恥的事情發生了,我們科室在損失三千成本以後,又被醫院倒扣了四千多元那個病人的欠費,折算到每個人頭上,相當於每個醫生護士為此減少200元獎金。 我氣得火冒三丈,當場就跳起來要去找那個出爾反爾的院領導算賬,科主任把我死死攔住,怕我去得罪領導影響自己的前途。老實可憐的病人,熱心仗義的醫護,出爾反爾的領導,使這個正能量的故事有着不夠完美的結局。 我以前的想法是怪國家投入低,但是我覺得只需要現在的投入,完全可以把中國的醫療搞得很好。
九、難以迴避的醫療糾紛
2000年,一個在兒童醫院門口收自行車停車費的婆婆被一個拒絕交費的青年人打了,青年人被警察帶走,婆婆的兩個女兒送她到醫院檢查。我初步檢查覺得沒什麼事,可是婆婆裝作昏迷不醒,家屬說一分錢沒帶拒絕交費,又說婆婆病情嚴重怕出問題,要我先給她打針,等打人小青年來了再讓他補交費用。 醫院裡面沒辦法賒賬,病人如果不交費,就拿不出藥,護士也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如果不給婆婆打針,又怕婆婆太激動真的給氣病了。想了一會,決定去給婆婆的家屬做思想工作。首先告訴家屬,沒錢就沒辦法打針,如果婆婆病情嚴重,沒有及時打針可能會導致病情加重生命危險。 這時候偷偷看到婆婆閉着眼,眼珠在轉動,家屬不為所動,我就放心了,看來是裝病。繼續說,如果病情不重,也應該早點開始打針。打人者被警察帶走了,最後肯定是要承擔你們醫藥費和賠償損失的,如果過幾個小時別人來了,發現婆婆沒有打任何針,情況也還好。說明傷情很輕微嘛,醫藥費不用出了,賠償也不會賠多少。 我一說完,就有一個家屬拿着處方快步走着去交費拿藥了,幾分鐘以前她還賭咒發誓說沒帶一分錢呢! 一個叫朱××的年輕病人,嚴重的肝炎肝硬化晚期,因為突發急性膽囊炎到我院做手術。術前查的艾滋病初級篩查陽性,按制度要把血送到防疫站復檢。手術後兩天復檢結果還沒出來,病人家本來就窮,這次手術又花了好幾千,病人的爸爸就罵他是個敗家子無底洞,害了一家的人,還不如早點去死。病人一時衝動,掙扎着翻出窗戶從十樓跳下去摔死了。 死了之後一兩個小時,復檢結果送到了醫院,確定沒有艾滋病。於是家屬找了醫鬧集團,一口咬定是醫院誤診艾滋病才導致病人跳樓自殺的,同病房的其他病人都主動提出來幫醫院作證跳樓是因為父子吵架。 家屬知道自己沒道理,所以拒絕走法律程序,直接開始鬧,陸續叫了一百多不明身份的人聚集在醫院,逼醫院賠償500萬,後來又主動降低到150萬,因為醫院沒有同意,一百多人開始在幾個樓層肆意打罵每個穿白大褂的醫生護士,還有穿白色風衣的其他病人家屬被誤傷。 來的警察完全無法控制局勢,驚動了公安局某位副局長,穿着便裝親自來查看情況。結果剛剛說了一句“大家別激動,有話好好說”,就被一大群人衝上來打了。副局長挨打以後,很快就來了一百多特警,這時候一百多醫鬧分子不僅僅是打砸醫院打罵醫務人員,已經開始攔住醫院大門外的馬路,不讓汽車通過,造成嚴重交通堵塞了。 特警和警察風格完全不同,警告幾遍以後,立刻對不聽命令的醫鬧分子下手了,特別是攔截馬路的那幾個男的,直接抓了扔上警車。對反抗的男性用警棍,對反抗的女性用拳腳,全部打趴下了,後來聽說拘留了十幾個人。 整條路上雞飛狗跳,醫務人員都在窗口觀望這罕見的一幕。從那以後,醫鬧分子們就學聰明了,在醫院鬧事的時候絕對不會再去攔截大馬路,也不完全堵塞醫院大門,聽說那次他們賠得血本無歸。 有一天上班,接到一位阿姨的求助電話,涉及到她朋友的醫療糾紛,而且正好是我們醫院骨科。家屬正在病房停屍鬧事,要求醫院給說法。我給家屬打電話詢問經過,家屬說死者是一位老年男性,做了一個腳大拇趾手術,術後兩周已經拆線準備出院了,突然覺得渾身不舒服,倒下去幾分鐘就死了。家屬懷疑是手術導致的死亡,所以要討個說法。 我仔細問了情況,手術後第二天病人就正常吃喝了,三天后所有吊針都停了,術後兩周也沒有發生任何不適,拆線以後傷口也癒合很好,拆線後又過了一天突然覺得不舒服很快就死了。我告訴家屬我的分析如下:迅速死亡稱之為猝死,最常見於急性心肌梗塞或者心律失常,很多人打麻將贏了輸了大喜大悲突然死去,就是這種情況,也有人睡夢中或者飲酒後猝死的,常常叫作“醉生夢死”。 此人雖然兩周前做過手術,但是術後兩周都恢復順利,吃喝拉撒和常人無異,按說猝死和手術應該沒什麼關係。如果想知道確定的死因,只能接受屍檢,屍檢以後就能知道確切的死因,以及和手術有沒有關係。 解決了對猝死問題的疑惑以後,牽涉到事情的解決途徑。有兩條途徑解決這個問題。 第一條路就是走正常的法律途徑,要求醫院立刻封存病歷,我可以幫他們看病歷裡面有沒有問題,然後第一時間把死者送到法醫那裡接受屍檢明確死因,再向法院起訴申請醫療事故鑑定。如果鑑定出來死因的確和手術有關,醫院最少要賠償幾十萬,如果確定猝死原因和手術完全無關,醫院就不會賠償一分錢,訴訟費和屍檢費也由家屬出——根據我的經驗,這個猝死多半是和手術無關的。 還有第二條路,如果明知道醫院沒有責任,又希望醫院答應賠錢,那就不能走法律途徑了,只能找醫鬧來醫院扯皮,如果鬧成功了,得到的賠償,醫鬧和家屬再商量如何分成。不過專業醫鬧分子多半是些無業游民流氓混混,普通老百姓和他們打交道有一定風險,萬一他們沒有鬧到錢,發現死者家屬更軟弱可欺,很可能會調頭過來找家屬索要辛苦費,那就是賠了夫人又折兵了。 家屬認真聽完以後對我表示,他們停屍病房不是為了鬧事也不是為了訛錢,更不願意和那些醫鬧的流氓混混打交道,只是因為對猝死想不通,聽我說了以後他們就想通了,準備馬上通知殯儀館過來接人。事情圓滿解決,我甚至沒有去骨科病房詢問具體細節。一年後偶然聽說那次因為病人很快終止了扯皮,拖走了屍體,骨科病房為了表示對家屬的安慰,主動減免了手術費用。
十、那些被不良商家禍害的病人們
如果說到還有誰比莆田系的私立醫院更無恥的,應該算幫他們做廣告的某些無良媒體裡面的某些編輯記者。二十幾年前,莆田人發現了賺錢的好辦法,利用性病的流行開始賺錢,到處貼“一針根治”的小廣告;幾年以後賺了第一桶金,開始去承包科室,做各種小手術掙錢,每年承包費給醫院幾十萬,廣告費給報紙幾百萬,賺了多少錢我不太清楚,反正幾年以後就有好多莆田人開始建醫院了。 承包科室後最常做的手術就是包皮環切術,上班頭幾年,總在某某晚報某某都市報上看到相關廣告,一方面把手術費降低,80元60元50元30元我都見過,到了醫院做手術的時候再告訴病人,手術費只是給醫生的費用,還要幾百元的麻醉費敷料費消毒費等等,算起來已經不會比公立醫院便宜多少了,最賺錢的是術後恐嚇病人打消炎針止血針,說如果不打針會發炎會腐爛掉,一般每個病人一周之內能夠被騙幾千元。 為了增加病人,在廣告裡面誇大其詞,說不做包皮手術的小男孩會有性發育障礙,成年以後會陰莖短小;不做手術的成人會患上陰莖癌,危及生命;成年人如果做了包皮環切術,可以刺激陰莖再次發育,長度增加幾公分;還有更誇張的說做包皮手術後可以治癒男性的陽痿早泄,預防女性的宮頸癌,提高雙方的性生活質量。 我們每天看報紙都把這些廣告當作笑話看,欣賞福建人和記者們層出不窮的創意。有一天我突然看到報紙上登了一則新的包皮廣告,開場白就是:包皮環切手術血腥殘忍,術後疼痛劇烈,給男人帶去了巨大的肉體痛苦和精神創傷,有的男人因為做了手術而發生陽痿不舉,終生痛苦,據有關部門的科學研究數據顯示,做了手術以後陰莖平均會縮短1-2厘米。我目瞪口呆,這個轉變讓人措手不及啊!好多同事一起看,都覺得不可思議。看到最後所有醫生都笑翻了:通過國外先進技術加上中醫古代秘方,研製成功了一種口服藥,只需要吃一個療程,包皮就可以自動縮短,避免了巨大的手術創傷和肉體痛苦。最後還“溫馨提示”:不要吃得太多,縮得太短了也不舒服的。 有一天病房收了一個皮膚眼睛發黃的腹痛發熱病人,B超確診那個人是膽結石導致的膽囊炎膽管炎,需要急診手術。告訴病人準備手術時,病人對我們說,她是乙肝活動期,大三陽,住院前一天剛剛在××醫院確診的,還沒開始治療,因為出現腹痛發熱,到了我們醫院住院。醫生一聽都嚇壞了,這種情況下如果做手術風險很大,光是全身麻醉就可能導致肝功能衰竭甚至死亡。手術推遲幾個小時以後,我院查的肝炎結果出來了:這個人沒有任何肝炎,甲肝乙肝丙肝戊肝……統統都是陰性。 詳細詢問了病人前一天去私人醫院看病的經過,慢慢還原了事實真相。病人的膽囊炎膽管炎發病有好幾天了,前兩天還沒出現腹痛和發燒,只是臉色有一點偏黃,食欲不振,就去隔壁號稱專門治療乙肝的××醫院看病,那裡的醫生查血後告訴她是“乙肝大三陽活動期”,需要馬上治療,用他們醫院的特效中藥,轉陰率很高,起效很快,大概需要幾千塊錢。 病人第二天還沒來得及去開藥,就病情加重腹痛發熱到我們這裡來了。如果她在私人醫院吃了幾天藥再來我們醫院住院,到底有沒有肝炎就說不清楚了,××醫院完全可以說他們藥物有特效,所以乙肝轉陰了。 還有一個中年婦女參加了某私立醫院聯合社區組織的免費體檢,被查出來有子宮頸重度糜爛不典型增生,屬於宮頸癌的癌前病變,需要做利普刀手術,錐形切除子宮頸。因為這位婦女有親戚在我院工作,準備到我院做手術。找婦科醫生開住院證的時候,醫生常規檢查了一下,發現子宮頸很光滑,根本就沒有糜爛,完全不需要手術。 這位女士不相信重度宮頸糜爛一兩天就能完全痊癒,把她體檢時拍的宮頸片子拿出來給婦科醫生看,婦科醫生把我院的照片發在一起對比,很明顯,兩張片子上的宮頸完全不同,私人醫院那張宮頸重度糜爛的片子是偽造的。 一位年輕男性在我院諮詢包皮手術的費用,聽說需要五百多元,指責我們太貴,去了一家廣告上宣傳包皮手術費僅僅50元的私人診所。 一周以後他又到我們這裡來了,說私人醫院手術費50元,麻醉費200,敷料費200,術後每天打針需要200多,局部頻譜儀照射每天100多,已經花了接近3000元,可是私人診所說還需要打針消炎加上照射,不然會發炎腐爛。可是病人實在沒錢了,只好再到我院來就診。我檢查後發現傷口沒有任何感染表現,也不需要任何處理,一周以後果然完全恢復正常了。
醫療改革以後,醫生群體被部分媒體和記者故意妖魔化,醫患矛盾越來越尖銳。最近幾年傳統媒體日薄西山,部分醫生逐漸能夠發出自己的聲音,兼聽則明,老百姓也越來越聰明。希望我這次分享的親身經歷的事例,可以讓大家看得更清楚客觀,以後和陌生醫生打交道的時候可以得到更好的體驗。只有內心深處真正把大多數醫生當做普通人,才有可能碰到讓自己滿意的好醫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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