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事實不符的表述,被稱為“不實之辭”,按性質從輕到重,可以列出幾個級別:第一級:失實;第二級:撒謊;第三級:造謠。第一級,可能是無心之失;從第二級升到第三級,就可能是蓄謀,甚至是居心叵測了。失實,未必就是潑髒水,可能是安光環
◆高伐林
與事實不符的表述,被稱為“不實之辭”。以性質從輕到重,不實之辭可以列出幾個級別: 第一級:失實;第二級:撒謊;第三級:造謠。第一級,可能是無心之失;從第二級升到第三級,就是居心叵測的編造了。 失實,也未必就是潑髒水,可能是安光環。 近年來,我就遇到了涉及我家長輩的兩件事,為糾正失實之辭,着實費了一番唇舌,讓我哭笑不得。 這裡先說比較容易說清的一件事: 中國已故婦產科專家高欣榮,是美國醫學博士嗎? 高欣榮是我父親的姐姐,一生未婚更無子嗣,一直與我們一家一起,在武漢生活。她和她的學姐周穆英,1936年夏天經北平協和醫院婦產科主任、美國人John Preston Maxwell(馬士敦)推薦,到美國Johns Hopkins(約翰斯·霍普金斯)大學醫學院進修深造一年半,隨後又到位於明尼蘇達州的Mayo Clinic學習(Mayo Clinic當年譯法五花八門:美俄氏、梅奧氏、梅厄……現在通行譯為“妙佑醫療國際”,該機構現在在中國開展規模不小的業務),並計劃在Mayo學習至1939年12月期滿後,赴瑞士蘇黎世醫學院再進修一年。但是1939年2月,一位英籍醫生來Mayo做報告,說日本正在侵略中國,中國急需醫療人才。她倆馬上決定,中止留學,立即回國。後來她回憶這一段經歷,寫道:“自己的祖國正在需要我們,我們還能在這裡學習嗎?於是我們(指周、高)就積極準備回國參與搶救工作,取道加拿大、香港、越南河內、昆明、貴陽,於五月三日到達重慶。適該處遭到(日寇)五三、五四大轟炸,人民死傷甚多,我們臨時住在重慶南岸仁濟醫院協助搶救工作……” 隨後她倆得到國民政府的任命:周穆英為重慶中央醫院婦產科主任,高欣榮為副主任。 2023年,武漢市中心醫院的退休主任醫生姬紹先前輩,非常熱心,求助他在美國的朋友,設法獲得了高欣榮在Johns Hopkins和Mayo Clinic的登記卡、申請獎學金資料,確認:沒有獲得博士學位。 本來這是非常清楚明白的事,高欣榮沒有拿到美國的博士,絲毫無損於她作為中國傑出的婦產科專家的巨大聲望。

高欣榮(左二)率領團隊動手術。

上個世紀七十年代,年過古稀的高欣榮率領巡回醫療隊到農村送醫送藥。

高欣榮的半身塑像,常被醫院用來向年輕一輩醫務工作者進行醫德教育。這張照片,擺拍的痕跡相當明顯。
但是歲月的煙塵總是可能讓本來清楚明白的史實變得漫漶不清。 2023年8月,高欣榮出生地(我的祖籍)鄂州市有關部門撰寫《鄂州籍醫林人物》,擬出“高欣榮”辭條草稿,負責這件事的×先生輾轉託人轉給我,囑提意見,核對史實。辭條中有這麼一段:
1937年8月至1939年4月,在美國明尼蘇達大學美俄氏研究院研修婦產科病理,畢業獲醫學博士學位。
我立即回信,提出這個說法不屬實。沒想到鄂州市×先生頗有較真精神,找出了他這個說法的依據:發來了一份影印件,是他們1982年派人到武漢採訪高欣榮後整理的文字記錄——高欣榮在答問中,親口說她獲得了醫學博士學位! 1、何時何校畢業、何時何校授予醫學博士學位? 我是1923年8月(18歲)考入廣州嶺南大學夏葛醫學院,1929年7月畢業;1939年在美國留學時由明尼蘇達大學授予醫學博士(重點是婦產科病理專業);高有炳是康乃爾醫學中心於1951年(?)授予醫學博士學位的。…… (問號為原文所有)
乍一看到,讓我也不禁有點傻眼。高欣榮自己這麼說?還說她的胞弟、我父親,也是美國醫學博士? ×先生很動感情地給我寫道:“我們如果無形把他們博士學位取消了,對不起他兩(倆),也對不起後人。” 這讓我一時語塞。 不過,這並沒有動搖我的看法:高欣榮以及她弟弟高有炳都並沒有獲得美國醫學博士學位。 我沒有理由懷疑家鄉父老當年確實不遠百里、認真採訪、如實記錄;我更難相信一輩子崇尚實幹、不圖虛名的高欣榮會自我貼金,更不會給弟弟貼金;我只是高度懷疑:當時問答雙方都誤解了對方的意思。 文革剛剛結束之後撥亂反正的時間段,全社會“重視知識,重視人才”呼聲高漲,各個領域各個機構宣傳人才的心情急迫,但是畢竟處在改革開放初期,人們對西方的政治、社會、科技、文化制度的了解相當有限。空間差、時間差、文化差、語言差……導致許多誤解。“doctor”既指“博士”,也指“醫生”;“WD”在美國指“醫學博士”,也指“醫生”——因為在美國凡醫生必定都是“醫學博士”;而在中國,醫生未必都是“醫學博士”。當時的訪問者,未必想到了這一中美差異,而高欣榮也未必意識到了對方並不了解這一中美差異。 退一萬步講,就是高欣榮一時口誤,畢竟是不實之辭,採訪者不能因為出自採訪對象本人之口就信以為真,應該自己動手查證並加以訂正。在我自己多年的調查採訪實踐中,這種情況也多次遇到。不幸,1982年時鄂州市的採訪人員未能核正,就只有我來澄清了。 如何澄清能說服對方? 我想,我如果詳細闡述在美國獲得醫學博士學位的流程,解釋高欣榮到美國來進修這麼短的時間,不可能獲得這一學位……云云,對於沒有來過美國、不了解美國教育、醫學有關制度的×先生,未必有效。 我得拿出依據來說服這些堅信“高欣榮獲得了美國醫學博士”的好心人。於是我根據家中包括高欣榮在內的長輩留下的各種文字,給×先生寫了一封長信:
……如果他們姐弟兩人是美國醫學博士,那在其履歷中必是亮點——尤其是在民國時期,以及改革開放之後。他們本人再謙虛也沒有理由隱瞞史實,他們工作多年的醫院一定也會將之作為重要賣點。 但八九十年來,他們自己、單位和同事、師生,從無人提起他們是美國醫學博士。
我寫道:慎重起見,我查了以下四種資料,均無高欣榮(和高有炳)獲美國醫學博士學位的記載:
1,高欣榮去世後官方正式印發《高欣榮生平》,其中談到在美深造一段說: 1936年留學美國,先後在著名的約翰·霍普金斯大學醫學院和明尼蘇達美俄氏研究院深造,奠定了深厚的婦產科理論基礎和紮實的技術根基。1939年春天,聞訊祖國抗戰極缺醫生,立即萬里赴戎機,回國參加抗戰。
2,高有炳去世後,單位印發《高有炳生平》,其中談到在美深造一段說: 1947年9月,聯合國世界衛生組織資助20名中國醫生赴美研修,高有炳以湖北省選拔考試第一名身份錄取。同年,赴美國康奈爾大學醫學院紐約醫院任外科研究員。1948年12月回國……
3,高欣榮在《高氏家史回憶錄》的手稿中寫道: 由同班同學周穆英醫師介紹,認識了北京協和醫院婦產科主任馬士敦教授(英國人),與他經常來往,到北京學習。後經他介紹給美國約翰霍布金斯大學醫學院婦產科教授Nicholson T. Eastman,得到他的同意到該處學習,如是決定於1936年6月,同周穆英同學一道去該處學習一年。又慕Mayo Clinic,University of Minnesota之名,於1937年夏轉至該處學習。 1939年春,中日戰爭爆發後的第二年(原手稿筆誤,應為“第三年”——老高注),一位英籍醫師到該處號召說,中國戰事正酣,前後方醫務人員奇缺,希望同行到中國支援。我們聽了以後,認為自己的祖國正在需要我們,我們還能在這裡學習嗎?於是我們就積極準備回國參與搶救工作……
圖:手稿影印件(暫略)
文中隻字未提“獲得醫學博士學位”——按常理推斷,在兩個醫學院學習各只有一年和一年多,顯然不可能在非常嚴謹、按部就班的美國醫學教育體系中,拿到醫學博士。 不僅如此,高欣榮此文中還寫到兩個弟弟的求學經歷,在寫到高有炳赴美時,隻字未提他拿到醫學博士: (高有炳)於1947年秋由世界衛生組織派往美國,到康乃爾大學紐約醫療中心任研究員。留學至1948年10月回國。
4,高有炳所寫的《我的外科生涯》長文中,詳細講述在紐約研修觀摩的情況,無一字提到被授予博士學位。文中大量寫到如何觀摩專家們的高明手術、與各國醫生交流如何大開眼界,卻完全沒有寫到自己在美國參與臨床實踐,更沒有寫到各科目考試過關——他當時的任務只是一年研修,這與長達數年苦讀拿到美國的醫學博士學位,完全是兩回事。
此外,沒有物證:我姑姑和我父親兩位老人留下眾多遺物,其中沒有兩人醫學博士證書。我最後寫道: 上述幾條,應該能否定高欣榮獲得醫學博士的說法。×先生擔心“我們如果無形把他們博士學位取消了,對不起他倆,也對不起後人”,這個擔心不必要,若不實事求是,將他們並未獲得的博士學位安在他們頭上,那才對不起他倆,也對不起後人啊。 感謝×先生,鞭策我查證眾多原始文檔,弄清這一問題。這也提醒了我們所有高家親屬,在對後輩、對社會介紹有一定名望的先輩時,都應該實事求是,不要拔高溢美。
上述文字往來,是2023年的事,後來沒有下文,我估計,對方應該是被我說服了吧。 不料今年7月底,我收到一位親戚發來的文章,是一個署名為“武漢俊雅”的人在其公眾號上剛寫的。文中說:“尋訪漢口高氏醫院,一代名醫高欣榮,精湛醫術和普惠醫療譽滿三鎮。1936年赴美國霍布金斯大學、明尼蘇達大學深造,獲博士學位……”云云。 奈何?只好寫下這篇澄清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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