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11”事件過去了很多年,許多人從不同側面分析了事件導致美國和世界發生的巨變,站在更高處來審視事件的來龍去脈、反省美國反恐舉措的得失功過……不過,在面臨歹徒實施其反人類犯罪行為的生死關頭,最急迫需要的,就是最簡單的:制止
跨越美利堅之旅·下篇:東返記(第17天)
◆高伐林
第17天
今天是旅行最後一天。 早就計劃好,跨越美利堅之旅的壓台戲,是參觀位於西弗吉尼亞州的哈珀斯費里國家歷史公園。之前的路上將經過2001年“911”恐怖襲擊中的第四架飛機——美聯航93航班的墜機地點——賓州的尚克斯維爾(Shanksville),後來在其北面的石溪(Stonycreek)建成國家紀念館。我妻子和我在18年前,應出版社邀約,與其他作者一起,為《九一一人性輝煌》一書編譯了多個故事。其中有一組特寫,就是關於93航班的好幾千字急就章《雲天上的殊死搏鬥》等。後來又看過電影《93航班》(United 93。該片入圍奧斯卡最佳影片獎)。這次在返程中基本上不用繞路就能造訪,豈可不去憑弔?昨晚我們就在離之只有十來英里的旅館下榻。 在手機上查明了國家紀念館的地址和前往路線。旅館不提供早餐,於是張樺煮麵,兩人快快吃罷,趁涼快,不到7點就動身了。 晨霧遲遲未散。田間小路曲曲彎彎,路上幾乎見不到車——車都靜靜地停在農家房舍門前呢,主人大概都還在酣睡?一路上沒有看見任何指示牌,讓我們始終提心弔膽,擔心走錯了路。但是別無選擇,只能相信手機導航。 開了20來分鐘,手機顯示:你已經到達目的地。窄窄的鄉間公路左側,有一條小路通往起伏的山坡,路口卻被一座緊閉的木門攔擋。門上掛着一方棕色指示牌,簡單地寫道:“新入口,請照路標開行3.1英里。”箭頭赫然指向我們來的方向。 我倆你望我我望你,傻了。只好當街掉頭。這下連手機導航也用不上了,一路上睜大四隻眼睛搜索,哪有路標?到了一個來時經過的十字路口,竟然也沒有“直行”或者“轉彎”的任何提示。完全是憑着說不清的直覺(或許還有常識),我向右拐彎。行不多遠,一個漫坡上突然出現一片簇擁着鮮花和國旗的墓碑群——到了!?卻不是,只是個普通公墓。再往前,足足跑了3英里多了,仍無頭緒。四顧無人,總不能敲門問路吧?我們決定:開到前面高一點的開闊處,還找不到,就只好放棄。 沒想到啊,正在那個開闊處,立着一塊大牌子呢:“93航班國家紀念館入口,前方右轉”! 這真是“山重水複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大喜過望,按照指示右轉進去,這裡真有路標了,還分外顯眼、分外密集。盤旋上山,又開了兩三英里,駛進停車場。
停車場旁矗立的導遊圖。
來得太早,停車場上只有我們一輛車。晨霧已經消散,初升的太陽,照在靜靜的紀念館,靜靜的瞭望台,靜靜的樹林,靜靜的草坪,靜靜的我倆…… 紀念館沒到開門時間。但93航班的故事我早就刻在心上了,當年我們夜以繼日地搜集和核查資料,那些人物在我腦海中栩栩如生。此刻我來到他們壯烈殉難的地點,讓我節錄2001年10月寫下的文字——
在“911”驚世大災難中,誰是第一批反擊恐怖分子的勇士? 是聯合航空公司93航班客機上一個由四位硬漢臨時組建的團隊。 四位硬漢是: 托德•比默(Todd Beamer),32歲;馬克•賓漢姆(Mark Bingham),31歲;托馬斯•伯內特(Thomas Burnett),38歲;傑瑞米•格利克(Jeremy Glick),31歲。 已經過了一個多月,人們還是無法完全弄清這四個年過而立的漢子,幹了些什麼?——或許永遠也沒法完全弄清,因為93航班飛機連同所有乘客和機務人員都已粉身碎骨。我們只能嘗試着去尋找、去拼起拼圖的一些碎片,大體上拼出一個模糊的輪廓。
93航班國家紀念館
9月11日早上8點42分,聯航93航班從紐瓦克起飛,飛往舊金山。這架波音757寬體客機上的乘客不多,只有38人,加上7名機組人員,飛機里顯得空空蕩蕩。 他們四人並不相識。其中年紀最大的托馬斯•伯內特,是加州Thoratec醫學研發展公司副總裁,他這次是到新澤西州來洽談業務的。馬克•賓漢姆也從加州來,是那兒一家名為賓漢姆公關公司的老闆,他與伯內特同樣是橄欖球健兒。伯內特在高中時是橄欖球冠軍隊主力,同伴至今津津樂道“他一出場,一定能反敗為勝”;而賓漢姆這個身高6英尺5英寸(約1米96)的彪形大漢,曾是加州大學橄欖球隊的戰將,為本校贏得兩屆全美大學生橄欖球冠軍,立下過汗馬功勞。 托德•比默和傑瑞米•格利克,則不是回家而是離家。比默是著名的Oracle公司的一名財務經理,在學生時代也是運動健兒,酷愛棒球和籃球,現在有了三歲和一歲的兩個兒子,妻子將於明年元月生下第三個小寶寶。在一家網絡公司擔任行銷和市場主管的格利克,家住新澤西州,也是個6英尺2英寸(約1米88)的大塊頭,上大學時曾獲柔道冠軍,還是摔跤手、足球運動員。 8點40分,在駛上跑道的轟鳴中,他們不知道聯邦航空管理局(FAA)正緊急通知位於紐約州的北美防空指揮部東北分部:“美利堅航空11航班被劫持”;在披着旭日的光芒向西急速爬高的呼嘯聲中,他們聽不見也看不見,身後遠遠爆出一團火光和濃煙——美航那架飛機撞上了世界貿易中心的北樓…… 93航班預定上午8點整起飛,但晚點42分鐘才起飛——假如準時起飛的話,將會和其他三架飛機在差不多同時遭到劫機並撞擊目標,這架飛機上的乘客就可能因為缺乏信息,情況不明,不會找機會組織反擊了。 9點28分19秒:航管員在與聯航93航班聯絡時,突然聽到了駕駛艙的背景噪音——這架飛機有麻煩了!聽過該錄音的人說:“在頻道上可聽到非常嘈雜的爭鬥聲,相當模糊,但有些話還可辨別,像‘嘿!滾開這兒’!”也有外語,航管人員認為那是阿拉伯語。 9點29分29秒:93航班中斷了正常通訊。 9點35分09秒:93航班未經許可向上爬升! 9點36分31秒:已經向西飛到俄亥俄州克利夫蘭附近的93航班,突然來了個大迴環,先是南下,隨後飛機掉頭向東南撲來!
通往瞭望台的路上,銘刻了四架飛機撞擊墜毀的時間。
9點57分19秒:地面最後一次收到93航班的雷達信號; 10點04分0秒:航管員驚呼:93航班飛機“下去了”! 10點10分:93航班飛機在匹茲堡東南方向約130公里處的尚克斯維爾墜毀——空曠荒野,濃煙沖天而起。
正前方就是93航班墜毀地點。
93航班為什麼被劫持後在曠野自行墜毀?這裡距總統度假的戴維營,已經只有140公里,按波音757的性能,最多只需要十分鐘;而首都也遙遙在望,只要再往東南俯衝,不亞於世貿中心的“標靶”可以說俯拾即是啊!政府中樞、軍事要衝、國家地標…… 媒體和民眾探詢、猜測,大量一鱗半爪的信息指向同一個結論。9月22日,《紐約時報》發表了司法部和FBI對93航班的調查報告,明確斷言: “駕駛艙里的錄音記錄表明,被劫持的聯航93航班墜毀之前,曾進行過殊死的搏鬥。” 飛機雖然摔得粉碎,黑匣子居然被找到了,“錄進了急促的呼吸聲,阿拉伯語和英語的叫聲”。雖然人們“無法分辨是哪位乘客、哪位機組人員介入了搏鬥”,但可以肯定:普通人中站出了英雄。他們挫敗了劫機恐怖分子的意圖,寧願自己引爆這枚威力難測的“導彈”,與之同歸於盡,也決不讓匪徒陰謀得逞。 英雄採取了什麼行動,已成永恆的秘密,只能從他們打給地面親人的電話中猜測一二。
伯內特與妻子通話—— 飛機一被劫持,伯內特馬上用手機給妻子蒂娜打了電話,先後打了四通。 在第一次通話中,他描述了劫機分子的外貌,告訴她劫機者已經將一名乘客戳成重傷,叫她趕快報告警方。雖然遠在美國西頭的加州當時才凌晨6點鐘,蒂娜卻已經得知紐約世界貿易中心遭襲的消息,她把這難以置信的情況告訴了丈夫。 沒多久,伯內特又一次打來電話,說那位受重傷的乘客已經死亡,他和其他幾位乘客“要採取行動”。他還告訴妻子,乘客們都已經知道了世界貿易中心遭到撞擊。 蒂娜在接受ABC採訪時告訴記者:“我懇求他坐下來,不要把注意力吸引到他自己身上,他連說:‘不,不,他們正帶着我們往地上沖。我們必須採取行動。’”要這個當年的橄欖球冠軍隊主力,在劫匪面前束手待斃,是不可想象的。“我知道我們都必死無疑了,我們三個人決定要採取些行動。我愛你親愛的。”
格利克與妻子通話—— 他在幾人中與妻子通話時間最長,從飛機被劫持到墜毀,30分鐘幾乎一直保持通話。 他的岳父麥克林後來回憶:他們那天早上得知世貿中心起火消息之後,“大約9點45分,電話響了,是傑瑞米。我太太接的,她說:‘感謝上帝,我們急死了。’可傑瑞米說:‘是壞消息。叫莉茲(妻子的暱稱)來聽電話。’” 格利克已聽說了世貿中心遭劫。他告訴妻子,飛機上有幾個壞蛋,都是阿拉伯人打扮,說有炸彈,還有小刀,他奇怪這些人居然上了飛機。劫機分子把飛機駕駛員、乘務員及所有旅客都趕到飛機後端。 莉茲叫父母趕快用家中另一條電話線撥通了警察局和FBI,FBI插進來監聽了他們後20分鐘的通話。 格利克敏感地覺得飛機在兜圈子,改變了方向。他開始覺察到劫機人的企圖了:華盛頓!——不是白宮,就是國會山! “他說,‘我愛艾米(他女兒),你照顧好她。不論將來你怎樣安排你的生活,我只希望你幸福。’” 格利克與另外兩人商議了對策。正如托馬斯•伯內特在電話上告訴妻子的,他們三人打算“突襲劫機人”(第四人大概是後來加入的)。格利克告訴妻子,他們打算就此進行投票,來決定是否應該與劫匪拼命。 投票?!這是千鈞一髮的緊要關頭啊! 莉茲說,“他問我,‘我需要你拿個主意:干還是不干?’我很怕給他們錯誤的意見,就問他歹徒們手上有沒有武器。”格利克回答妻子說,他看見他們有刀,不過沒槍。“我最終下了決心,對他說:‘親愛的,你得行動。”格利克回答妻子說:“好的。我有早餐留下的切奶油的餐刀。”——鬼門關前,他還還有心思與妻子開玩笑。 他告訴妻子:“我們投票的結果是:行動。”然後說了最後一句話:“別掛,我就回來。” 莉茲實在不能再聽下去,她把電話交給父親,自己坐到一邊拼命祈禱。麥克林對記者說:“我聽到喊叫聲,於是我說,‘好,他們幹起來了。’又過了漫長的幾分鐘,聽到了又一陣喊叫。然後就什麼也沒有了……”
賓漢姆與母親通話……(略) 比默與接線員麗薩通話……(略) 我們可以大致拼出當時的圖象了:他們倉促間商定了一個計劃,儘管萍水相逢,卻能彼此默契;儘管赤手空拳,卻能當機立斷。沒在同年同日生,也可同年同日死!
“911”事件過去了很多年,發生了很多事,許多人從不同側面描述和分析了美國和世界發生的巨變,站在更高的角度來審視這個事件的來龍去脈、反省美國反恐舉措的得失功過……相形之下,上面這篇十多年前講的故事,顯得簡單。不過,在面臨歹徒實施其反人類犯罪行為的生死關頭,最需要、最急迫的,就是最簡單的:制止。對於其罪行何以產生的政治學、社會學、心理學、民族學、宗教學等等角度的分析,社會和政府應該如何反思、改弦更轍,都是第二步、第三步的事,而第一步,就是像這幾位英雄一樣,挺身而出,粉碎歹徒的圖謀。 (未完待續。寫於2020年8月16日—9月1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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