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复杂社会中做正确选择越来越难。这是智商问题、制度问题,也是进化问题。史上曾高度发展的诸多文明为何崩溃?真正原因在于:一个社会再也“想”不出办法来解决面临的问题。有人问萨拉马戈为什么会写冷酷作品《失明症漫记》?他说,“虽然我活得很好,但这个世界却不好。”
这个世界不好,我怎样努力活得很好
《伐林追问》第54期,2020年2月3日首播
◆高伐林
新型冠状肺炎危机之下,2020年的春节假期也被迫不断延长。上个星期网上就流传段子说,前天一觉醒来,假期还有5天;昨天一觉醒来,假期还有7天;今天一觉醒来,假期还有13天! 假期长,日子并不好过,因为不能出外,只能窝在住所:恐惧,惶惑,孤独,无奈,也无聊……许多人身心交瘁。只能靠手机赖在社群媒体上,编段子传段子读段子,也是闲极无聊、苦中作乐而已。 不想要也得要的假期,如何利用?FT中文网财经版主编、经济人读书会创始人徐瑾出主意说:这个时候看点书,也许可以让你转移注意力,放松神经。毕竟,恐惧很多时候在于无知,阅读往往可以让人镇定。这段时间不少学者推荐不少书,让我很有收获。徐瑾给大家推荐了三本书: 美国学者丽贝卡•D•科斯塔的《守夜人的钟声:我们时代的危机和出路》 葡萄牙作家、1998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若泽•萨拉马戈《失明症漫记》 法国作家、1957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阿尔贝•加缪的《鼠疫》。 我们就来谈谈这三本书。
美国社会生物学家丽贝卡•D•科斯塔(1955~)。
今年65岁的科斯塔是美国社会生物学家,在日本东京长大,越战时期住在老挝首都万象,跨文化的经历熏陶使得她具有全景视野。从硅谷的事业中急流勇退后,用了六年时间研究和写作,对当今世界大势和新潮提出了一种进化论解释。《守夜人的钟声:我们时代的危机和出路》,这个标题据说很容易被类似的标题埋没,但徐瑾称赞全书犀利,节奏流畅,富于洞见。
《守夜人的钟声:我们时代的危机和出路》中文版。
《守夜人的钟声:我们时代的危机和出路》英文原著封面。
面对极端情况,一个城市一个社会如何反应,这是一个很难回答的问题。我们身处一个日益复杂社会,面临多个选项,要做出正确选择,越来越难。这是智商问题、制度问题,也是进化问题。科斯塔研究复杂社会的崩溃之谜。历史上,曾经高度发展的玛雅文明、罗马帝国、高棉文明,为何走向危机?原因很多,科斯塔认为文明崩溃的真正原因在于:一个社会再也“想”不出办法,来解决其面临的问题。她把这种现象叫作“认知门槛”:“一旦社会遭遇了这个认知门槛,人们就开始将尚未解决的问题留给下一代,直到一个或几个这样的问题最终把文明推到尽头。” 从进化角度看,认知门槛也是一种进化障碍。人类大脑落后于自身制造出来的信息与变化,无法跟上当前社会推进的各种节奏。这本书我没有读过,刚才的介绍,主要是以徐瑾的推荐为线索,这本书我很感兴趣,我会找来好好读一读。 前几天我在节目中介绍了21世纪中国作家三本反映瘟疫的小说,而徐瑾介绍的另外两本书,是上个世纪西方作家的两本反映瘟疫的经典文学作品。
葡萄牙作家若泽•萨拉马戈(1922~2010)。
葡萄牙作家若泽•萨拉马戈的《失明症漫记》是一本很好看也很有深度的小说。萨拉马戈比丽贝卡·科斯塔要大一辈,他1922年出生,1969年加入葡萄牙共产党。要介绍他的一生和思想,我这里不妨念一下他2010年6月去世之后,关于他的一篇讣告:“他反对过军政府,反对独裁,反对教会,反对美国对古巴的封锁,反对布什和布莱尔发动的伊拉克战争,反对以色列对巴勒斯坦的占领,反对任何政府对任何文学作品的任何审查,反对伪善的和吃人的资本主义,反对全球化,斥之为新极权主义和跨国公司控制下当代民主的失败,因此后半生争议不断。” 他的墓志铭也非常醒目:“这里安躺着一个愤怒的人。” 萨拉马戈的《失明症漫记》写得很残酷。他笔下的失明症,是一种传染病,传上谁,谁就瞎了眼,这是一种白色失明症,“整个视野白茫茫一片,仿佛眼球被泡在牛奶里”。
《失明症漫記》中文版
一开始,政府毫不犹豫地决意隐瞒,称其为“白眼病”,并将所有失明者关进破旧的精神病院,以恐怖和暴力手段严加管控。人们不知道这个病的传染源、传染途径是什么,在惶惶不可终日中,看得见的人被明天醒来不知能否看见的恐惧折磨,失明者在无尽的白茫茫中苦苦挣扎直至被绝望打败。 在这个社会,我们原本依赖的道德、法律和社会制度的作用变得越来越微弱。全世界都失明了,此时金钱和权力权发挥不了任何作用。手持武器占有食物,掌握资源分配的大权便能奴役整个世界,蛮横的人随意霸占别人的房子,随意糟践别人的妻子,尸横遍野。随地大小便,随时发泄兽欲,放任脏乱与丑陋,放弃尊严和自律,尽情展现人性丑恶面,反正没人能看见,也就都不再放在心上,如流浪狗似的在垃圾场一样充满恶臭的城市里,寻觅一切能填饱肚子的食物。 书中写得分外冷酷的一部分,是那些强壮的持枪男人组成的统治者,不仅要求臣民交出钱财来换得食物,还得贡献出女人来换取食物。失明者们又一次打破道德底线,同意献上女人;许多女人自愿去那里,用她们的身体换取食物,让自己活下去,也养活家人。
由《失明症漫記》改编的电影《盲流感》被2008年戛纳电影节选为开幕影片。
无政府状态导致暴力成为笼罩一切的主旋律。而且强弱异位:在正常社会中,盲人本来是弱者,但他有听觉优势,在大家都失明的新环境中,他反而成了强者,多年被同情、被贬斥导致内心扭曲,得到了机会之后,便对他人施暴。 书中闪烁人性光芒的主角,是医生的太太,在相继失明的人中,只有她未被传染,但为了陪伴失明的丈夫,她假称染病,成了盲人世界里唯一看得见的人。但她也遭遇了暴力。 《失明症漫记》当然是个想象的故事,却用文学的力量让人们看到平时看不到的真实,作家锐利地向人们展示世界和人们内心的一切黑暗。有人问萨拉马戈,你为什么会写这样一部冷酷的作品?他说,“虽然我活得很好,但这个世界却不好。”
阿尔贝•加缪(1913~1960)
法国作家阿尔贝•加缪的《鼠疫》,名气更大,提起瘟疫,多数人头脑中的第一本书,往往就是《鼠疫》,无论有没有读过。 加缪比萨拉马戈大9岁,但还是可以算同代人,不过萨拉马戈活到了21世纪,加缪是在46岁上去世,那是1960年,死于车祸,开车撞到了路边的树上。 法国总统萨科齐有意将加缪的坟迁移进先贤祠,可是加缪的儿子反对,认为他父亲一生反对虚名,不会接受搬进先贤祠受人膜拜。
法国小镇维勒布勒万的阿尔贝·加缪车祸纪念碑。
萨拉马戈和加缪都可以说受到第二次世界大战的深刻影响,萨拉马戈是中年加入共产党,而加缪早在22岁时,那是1935年,他就加入法国共产党。不过他在二战以后与萨特等左派知识分子决裂,坚决反对马克思主义。 加缪的父亲在1914年大战时阵亡,随母亲移居阿尔及尔贫民区外祖母家,生活极为艰难。加缪靠奖学金读完中学,又以半工半读方式在阿尔及尔大学攻读哲学。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加缪参加了反对德国法西斯的地下抵抗运动,主要是通过编辑出版报纸进行宣传。19岁就发表作品,写小说、写散文、也写剧本,也写哲学和思想随笔,29岁发表长篇小说《局外人》而成名,34岁发表的《鼠疫》更得到很高评价,十年后,因“热情而冷静地阐明了当代向人类良知提出的种种问题”而获1957年诺贝尔文学奖,是最年轻的诺贝尔奖得主之一。
《鼠疫》(La Peste)英文版。
加缪在他的作品和论著中深刻地揭示出人在世界中的孤独、个人与自身的日益异化,以及罪恶和死亡的不可避免。但他却并不绝望和颓丧;他主张要在荒诞中奋起反抗,在绝望中坚持真理和正义;他为世人指出了一条基督教和马克思主义以外的自由人道主义道路;他“知其不可而为之”的大无畏精神使他在二战之后不仅在法国,而且在欧洲并最终在全世界成为他那代人的代言人和下一代人的精神导师。
《鼠疫》中文版之一。
《鼠疫》被视作加缪的代表作之一。内容讲述阿尔及利亚的奥兰突如其来发生瘟疫,让人不知所措。政客狂妄无知,掩饰诿过,甚至想利用灾难来获取利益,原来过着萎靡不振生活的小人物,凭着黑市门路,为大家带来各种违禁品,成为了城中的风云人物;小百姓恐慌无助、自私贪婪,过着颓废生活。瘟疫城市被重重封锁,无人能够自由进出,被困在城中的人民,朝思暮想着住在城外的亲朋好友,一位到城公干的记者,被迫过着无亲无友的生活,只有寄望参与志愿队消磨时间。主角里厄是位医师,妻子远在疗养院,生死未卜,他与一些同道成了莫逆之交,挺身而出救助病人。 对这部小说,很多人愿意从加缪写作的真实背景解读——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身在法国南部的加缪无法与亲人通信,从而陷入孤独和对法西斯的憎恨中,于是,鼠疫成了法西斯的隐喻。然而,如果忽略这一真实的历史背景,把“鼠疫”看做每个人都可能会遇到的困境,那么《鼠疫》会因其对困境中人性的深入观察以及塑造的绝望中人类抱团取暖的真情,而具有更广泛普遍的价值。
《鼠疫》这一中文版突出作者是“存在主义文学巨匠,‘荒诞哲学’先锋代表”。
在《鼠疫》中,加缪表现了存在主义哲学的基本观点:世界是荒谬的,现实本身是不可认识的,人的存在缺乏理性,人生孤独,活着没有意义。加缪自己曾这样说:“《局外人》写的是人在荒谬的世界中孤立无援,身不由已。”因此,加缪虽然再三否认自己是存在主义者,批判存在主义,西方文学史家仍然把他列为存在主义流派的作家。《鼠疫》形象地反映他那个时代的人一些深刻的矛盾。加缪坚持个人主义的立场,认为个人应置于一切的首位。但在发现强调“个人绝对自由”的存在主义并不能解决资产阶级社会生存的矛盾时,加缪终于回到传统的资产阶级人道主义中去寻求解答他一直在苦思冥想的“人类的出路在何处”的问题。 《鼠疫》中的主人公里厄医生在力抗那不知从何而来的瘟疫时,虽然有时感到孤单绝望,但他清晰地认识到自己的责任就是跟那吞噬千万无辜者的病菌作斗争,而且在艰苦的搏斗中,他看到爱情、友谊和母爱给人生带来幸福。
《鼠疫》这一中文版上标有“孩子们必读的诺贝尔文学经典”,被当成少儿读物介绍。
面对鼠疫这一极限境遇,《鼠疫》中的不同人物——医生里厄、志愿者塔鲁、神甫、小职员及罪犯等纷纷做出了选择。在加缪心目中,里厄与塔鲁是小说中真正重要的两个人物。里厄自始至终没日没夜地救治病人;塔鲁则积极奔走,建立卫生防疫志愿组织。两人都为反抗鼠疫付出了沉重代价,里厄不停地奔忙,以致在妻子临死之前都无法与其见面,塔鲁则因染上鼠疫而献出了生命。 这部小说结构严谨,生活气息浓郁,人物性格鲜明,对不同处境中人物心理和感情的变化刻划得深入细致;小说中贯穿着人与瘟神搏斗的史诗般的篇章、生离死别的动人哀歌、友谊与爱情的美丽诗篇、地中海海滨色彩奇幻的画面,使这部作品具有强烈的艺术魅力。
《鼠疫》多次被搬上银幕和荧屏。
加缪的《鼠疫》无疑比《失明症漫记》要积极、乐观一些。所描写的“鼠疫”不仅仅是战争,而且也是人类过去曾经经历、现在正在面对、甚至将来仍旧无法幸免的各种灾难的象征和缩影。它警醒人类:威胁着人类幸福和欢乐的东西始终存在,人们没有理由盲目乐观自负,更没有理由肆意破坏人类赖以生存的自然和精神家园。这一点,我想今天我们大家可能感受更深:现在回想一年多以前中国朝野那种“厉害了我的国”的喧嚣,回想胡鞍钢等一批学者宣称中国已经超过了美国、甚至鼓噪习近平思想对全球的主导意义等等,如何让国人狂喜,是不是觉得就像一出荒诞闹剧? 在新冠肺炎危机下读这几本书,除了文学的滋养,我们可以反思不少问题。《鼠疫》人物有句话,适合共勉:“每个人身上都有鼠疫,因为在世界上没有任何人,是的,没有任何人是不受鼠疫侵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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