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現在至少面臨三大根本性挑戰:作為世界警察的美國承擔的國際義務已經使其不堪重負,非法移民與左翼思潮正在使美國立國的根基受到動搖,產業空心化使得美國的實力正在被削弱。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我們可以理解特朗普何以會重返白宮
特朗普的美國:有沒有可能 在自身力量有所增強的同時淪為地區性強國?
立平坐看雲起(孫立平),老孫薦讀,2024年11月22日

特朗普重返白宮意味着什麼?對美國意味着什麼?對世界意味着什麼? 開宗明義說我的判斷:可能性之一是,美國有可能在自身力量增強的同時淪為地區性強國。我知道這個判斷很多人不同意或不高興,但我探討的是一種可能性。客觀的進程不取決於我們個人的好惡,預料到潛在的趨勢總是一件應該做的事情。 下面說我的理由。再重複一遍,我說的只是一種可能性。
美國現在面對的是什麼問題?美國有沒有衰落的可能?
當特朗普主張的孤立主義以一種更現實的方式提出後,許多人都在談論或爭論一個問題:美國是不是正在走向衰落?唱衰美國,這是特朗普在大選中不斷重複的主題,我們可以將其看做是選舉語言,不必當真。那我們對這個問題究竟如何客觀地進行判斷? 2021年1月16日,我寫了一篇文章,題目是《用最簡單的方式談美國會否衰落問題》。 在這篇文章中,我提出了一個說法,從短期看和從長期看對這個問題的判斷標準是很不一樣的。在短期的意義上,要看美國的創新能力能不能持續;在長期的意義上,要看美國能不能通過制度創新容納內部的張力。 就創新能力而言,幾年前有一篇文章,題目是《中美脫鈎,會有怎樣的危害?》。文章中說:美國強大是它的科技嗎?是它的經濟嗎?是它的武器嗎?是它的美元嗎?是它的文化嗎?統統不是。美國的強大,在於它持續不斷的發展的原創動力。換句話說,就是開創新科技、新產業,開闢新生存空間、開創全新世界的創新能力。這個全新世界包括新的信息、新的能源、新的通訊、新的媒體、新的遊戲、新的航空航天技術、新的農業、新的材料、新的醫學、新的作戰方式、新的發展空間等。 這是對美國創新能力的很透徹的解讀。 就此而言,美國的這種創新能力能夠持續嗎?施展教授認為,這種創新需要的前提條件,包括自由的研究空間,能夠吸引全球頂級人才源源不斷到來的制度環境,發達的基礎研究等等。就此而言,可以說,美國的這些領域在今天仍然是領先的,目前還沒有任何國家能夠替代它。從這個角度說,美國的這種原創能力,看不出在短期內有枯竭的可能。 我同意施展教授的看法,因此,我的判斷是,從短期意義上看,美國不會衰落。 但在長期意義上美國會不會衰落,則取決於其能不能通過制度創新或再造形成容納內部張力的能力。這話說得有點模糊而籠統,其中最關鍵、最深層、最難辦的問題是文明衝突的內部化。文明衝突內部化,是我提出的一個概念,即由移民形成的帶有文明含義的文化衝突。 網上曾經有一篇文章,題目有點聳人聽聞,叫《或許,它真的能讓燈塔國倒下》。這篇文章說,美國的民主制度如何適應人口變化,這是個大問題。美國人口超過3億,其中少數民族人口超過了一億,西班牙語裔人口是美國人數最多的少數民族,有4480萬人,占了美國總人口的14.8%。非洲裔美國人現在有4000萬,亞洲裔有1400萬。我們過去經常講,美國是一個民族大熔爐。現在看,就算美國以前真是一個大熔爐,現在這個熔爐要融化全球化時代帶來的大量移民,已經明顯有點力不從心。 美國有能力解決這個問題嗎?如果解決,代價是什麼?民主黨執政的實踐已經部分地給出了答案。
走向孤立主義的美國
美國內部面臨的問題還不僅如此。按照我個人的概括,美國現在至少面臨三大根本性挑戰:作為世界警察的美國承擔的國際義務已經使其不堪重負,非法移民與左翼思潮正在使美國立國的根基受到動搖,產業空心化使得美國的實力正在被削弱。 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我們就可以理解特朗普何以會重返白宮。因為特朗普看到了美國現在的真問題,甚至人們也認可,這些問題只有靠特朗普所代表的某種魯莽粗暴的方式才有解決的希望。 對這個問題,我還是先用別人的話來說。 在今年1月11日,《紐約時報》發表一篇文章很有意思的文章,題目是《雖然我希望他輸,但是必須了解特朗普》。作者是《紐約時報》專欄作家布雷特·斯蒂芬斯。作為一個特朗普的反對者,他認為,應當承認特朗普做對了三件大事,或者說至少正確多於錯誤。而且,他當時預測,特朗普明年重返白宮的機會非常大。 這三件大事分別是: 第一件大事有關移民。作者認為,本世紀最重要的地緣政治事實是人口大規模遷移,這導致了人口結構、文化、經濟以及最終的政治轉變。特朗普從2015年競選總統之初就明白了這一點。那一年,來自中東和非洲的移民在很大程度上不受控制。歐洲不堪重負,所以特朗普說,一個沒有邊界的國家根本就不是一個國家,我們必須有一堵牆,法制很重要。 但特朗普的許多反對者根本拒絕將幾乎不受控制的移民視為西方的一個問題。他們中的一些人認為這是展示人道主義精神的機會,另一些人則視其為取之不盡的廉價勞動力的來源,還習慣於譴責與他們意見不同的人是種族主義者。 第二件大事是關於國家的大方向。特朗普是趁着一股悲觀主義浪潮入主白宮的,而他的批評者卻並不認同這種悲觀情緒。這是因為特朗普所談論的美國批評者們要麼沒有看到,要麼只是將其理解為一幅漫畫。而到了今年,當自由派精英堅稱一切順利,而絕大多數美國人表示情況並非如此的時候,特朗普那不討人喜歡的觀點就抓住了整個美國的情緒。 在特朗普執政的2017年,人口統計學家艾博施塔特在一篇頗具影響力的文章中,用全面數據表達了這種悲觀的看法。他指出經濟增長持續低迷,勞動力參與率大幅下降,從2008年金融危機中從未恢復過來。人們明顯感覺到經濟衰退,越來越多的年輕美國人看不到有希望在同一人生階段達到與父母的收入相匹配的水平。最近的一項調查顯示,只有36%的選民認為美國夢依然存在,遠低於2016年前的48%。 第三件大事,就是政府機構的問題。斯蒂芬斯在文章中說,從精英大學和媒體到疾病控制預防中心,還有聯邦調查局,特朗普批評者經常認為他的煽動和謊言極大地、不必要地削弱了人們對這些重要機構的信任。但我們必須承認,這些本應代表公正專業和知識的機構,工作無能,熱衷於黨派之爭,浪費了他們曾經受到廣泛尊重的聲譽。 從這三件事中,我們可以理解特朗普提出的美國優先,讓美國再次偉大的確切涵義是什麼。在這背後的,也許是一種很深層的憂慮。 據說,特朗普對一本書很推崇,這本書就是加拿大作家馬克·斯坦恩的《美國獨行:西方世界的末日》(America Alone)。斯坦恩被稱之為是“伊斯蘭恐懼症”的一個代表。他在這本書中認為:以傳統歐洲為代表的西方已經沒落,拯救西方的重任落在了美國身上。據說特朗普對這本書中的許多觀點都很認同。 在2016年那次大選中,我就對“特朗普只是一個商人”的說法不以為然。但特朗普的思路確實是不同的,用我們中國人的話來說,就叫攘外必先安內吧。更通俗的說法就是,你們(指歐洲)我是指望不上了,我只能用增強自己的力量來單打獨鬥了。於是,他要退群,他反對援烏,他明確主張,要我做事情,拿錢來。
美國成為地區性強國之後的世界
選誰做美國總統,這當然是美國人民的事情,別人無從置喙。而且,從自身的利益出發,決定把選票投給誰,更是天經地義。但我們作為一個局外人,不能不關心的是,未來的世界會是什麼樣的? 一個基本的事實是,在19世紀末期,美國成為世界第一強國。此後,第一次世界大戰,第二次世界大戰,以及兩次大戰後的世界,在很大程度上是由美國主導的,特別是二戰之後,美國充當了世界警察的角色。在這當中,確實有許多大可詬病的地方,但不能否認,這也使世界的和平與秩序得以維持。現在的問題是,一旦美國從世界事務中抽身,一旦美國淪為地區性強國,這個世界會發生一種什麼樣的變化? 思考這個問題需要一個背景。這個背景我們從王爍先生對約翰·加迪斯的一次訪談說起。這個訪談後來以《冷戰不會重來,但這不是好消息》為題發表。加迪斯是美國著名冷戰專家,耶魯大學教授,在美國是堪稱國寶級的人物。 訪談中的一個重要話題是,現在的世界是否已經處於冷戰狀態?加迪斯的看法是:“現在不是冷戰,因為有意識形態才有冷戰,而今天意識形態不是重要因素。我們今天的世界正在回歸第一次世界大戰前歐洲那種力量平衡(balance of power),就是俾斯麥玩的那種遊戲。美國、中國、日本、俄國、歐洲,五大勢力現在很接近這種狀態——全球的力量平衡遊戲。”至於五大力量的平衡遊戲,會不會收縮成兩大陣營?加迪斯認為不會,冷戰兩大陣營有特殊原因:蘇聯人、中國人是真信馬列主義。 老實說,我最初看到這段話的時候,雖然覺得有點新奇,但也沒怎麼太當回事。現在看,我們真得認真琢磨這個問題了。 力量平衡意味着什麼?加迪斯解釋說,第一,各國之間是叢林社會,惟力是視,沒有共同認可的規則、原則和價值觀。 第二,各國之間隨時調整朋友和敵人的組合,弱者聯合以制衡強者,但隨時拆散重組,不受觀念、歷史,以及鮮血凝成的友誼所制約。加迪斯提到了俾斯麥,而俾斯麥最著名的格言,除了鐵與火,就是政治家就像棋手但比棋手更不受規則的約束,棋盤64格沒有哪個格子是禁區不能去,一切服務於現實利益。這就是力量平衡遊戲的玩法。 加迪斯認為,過去,國家間的力量平衡遊戲主導了幾乎整個人類歷史,但最後導出慘澹結果。歐洲力量平衡的解體直接導向兩次世界大戰。可以說,二戰以來的國際社會治理體系:聯合國、世界銀行、國際貨幣基金組織等等,都是對力量平衡的反動,其內在邏輯是通過共有的規則、共享的價值觀及其載體國際多邊機構,各國合作避免戰爭。 接着的問題是,力量平衡的世界危險還是冷戰的世界更危險?加迪斯稍微有點猶豫地說,他不知道答案,而且他也不相信有誰知道答案,因為歷史沒有答案,兩方面的鏡鑒都有。一方面,大國玩力量平衡的時候,小國的處境會更危險,難以自立,更容易被作為牌打出去犧牲掉;但是,力量平衡之下也可能維持相當長的和平,歐洲一戰前一百多年沒發生大的戰事。 這令人深思,多極世界,福兮禍兮?
就在我寫這篇文章的時候,看到法國外交部長讓-諾埃爾·巴羅特最近接受《巴黎人報》採訪時的談話。他在訪談中表達了對特朗普上台的深切憂慮。他說,特朗普獲勝後,美國曾經提供的保護不再得到保證,歐洲人現在面臨三重生存風險:歐洲大陸的大規模威脅和戰爭,工業和技術衰落,以及民主模式的崩潰。看來歐洲人的高福利日子到頭了。就此可以說,說美國會成為地區性強國,至少在現在還不是事實,但趨勢正在往這個方向走。 無論如何,信任喪失,各自想轍,在逐漸成為現實。 那麼,歐洲是否能成為一個整體的力量?加迪斯的看法是:歐洲統一首先就是個錯,以為全歐洲可以擁抱同一種文化,而這是荒謬的。美國大熔爐是個例,別的地方沒有見過。最終,歐洲會分裂成兩三個部分,重新回到自己搞過幾百年的力量平衡遊戲裡頭去。他說,“歐洲統一這件事,理念很了不起,事實上搞砸了,這就是我的結論。” 說美國有可能淪為一個地區性強國,不是說美國實力的下降。因為這不僅取決於實力,也取決於自身的選擇。當然,特朗普執政的時間只有4年。未來會怎麼走?什麼判斷都有點為時過早,這裡說的只是一種猜測。
近期文章:
人工智能:民主追求者的噩夢,獨裁者的福音? 同窗說:民主黨輸了,我贏了一百美元:川普為何會捲土重來 為什麼我們必須重新思考社交媒體上的言論自由 俄烏那片地方確實麻煩,川普是不是一把能斬亂麻的快刀? 多數美國人願意再給川普一次機會,“是在拿未來賭博” 投票截止日:說一說與大選看似無關、其實有關的歷史數據 大選倒計時最後一天:假信息意在引發美國公眾的信任危機 大選倒計時第二天:美國夢還是美國噩夢的抉擇前夕 大選倒計時第三天:美國近一半選民眼中的二號公敵 大選倒計時第四天:有點同情特朗普的“跟班”萬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