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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专访杨继绳(下):为什么我要调查大饥荒 |
| 杨继绳在查阅资料中,深感当时各地有良知的官员和记者,冒著巨大的政治风险,记录、汇报了不少真实情况,虽然这些报告,一直被密藏在档案柜中。他弄清了自己父亲饿死的大饥荒的真实情况,这不是一个家庭的不幸,《墓碑》是一部集体记忆之书,是为三千多万受难者所写的墓志铭
◆高伐林
(续上篇)
对于一个有事业心的记者来说,最大的幸运,就是能见证历史重大事件、能采写对历史有重大影响的人物。杨继绳深深感到了自己的幸运。
“我当记者时,就很羡慕美国记者约翰·里德写出《震撼世界的十天》。另一个美国记者说过:我看到历史在我面前爆炸,我将爆炸的历史变成永恒。这些对我鼓舞很大。当记者一定要写重大事件。”杨继绳告诉我。
《震撼世界的十天》,我也读过,记叙俄国十月革命如火如荼的最初几天的所见所闻。曾几何时,十月革命的呐喊声中诞生的共产主义苏俄一朝崩解了。
美国前总统尼克松在《领导者》一书中说过:广阔的活动空间才能成就一位伟大的政治家。像李光耀尽管视野和能力非凡,但是在蕞尔小国新加坡,他能成就的事业终究有限。我想,同理,杰出的记者,也靠跌宕起伏的时代来造就。如果赶上一个按部就班、波澜不兴的时代,他空有一身本事,也难有非凡作为。有大抱负的中国记者应该庆幸,自己赶上了中国“五千年未有之大变局”(清末曾纪泽语)。如果说,思想解放运动成就了刘宾雁,那么,可以说,改革开放深化年代成就了杨继绳。
杨继绳《墓碑——中国六十年代大饥荒纪实》
中央领导批示调查报告30篇
一个清华大学汽车拖拉机制造专业的毕业生,竟然当了新华社记者,命运的安排让人好奇。杨继绳告诉我:
我上中学就爱写作,作文老得表扬,初一的一篇小作文,老师拿到《中国少年报》发表了。1960年想考新闻系,但当时的两家有新闻系的大学,复旦大学那年不在湖北招生,人民大学新闻系那年只招调干生,不招高中应届毕业生。学校就只好让我报了清华。
清华学制六年,期间加入中共。后来他在对一家媒体谈起过自己的大学时光:“我在清华的确学到了很多知识,但在人文教育方面却有很多欠缺。我们不知道清华曾经有王国维、陈寅恪这样的大师,只能看到科技书籍和马列主义书籍。记得当时校长蒋南翔在大会上教育我们:你们要在这个社会上立足,就是两条,第一,要听话,第二,要能出活儿。回想起来,这个话作为父亲告诉孩子的人生经验还是可以的,但是作为一个大学校长,一个教育家教育学生就有些不伦不类了。”杨继绳还在一个会上提出“清华综合症”的几条“症状”:重工轻文,实用主义,等。
但仿佛冥冥之中有安排:想学新闻,偏偏学不了;不想干新闻,偏偏甩不脱。他一心一意要当中国的红色拖拉机专家了,没想到,毕业那年赶上“文革”爆发,1967年,中央文革下令新华社、《红旗》和《人民日报》,要从工科院校招人。杨继绳当时已经分配到位于包头一家制造坦克的大厂,去不去新华社?他犹豫了半年,也苦恼了半年。最后听说当时在清华掌权的蒯大富将他的调令扣下了,学生组织的另一派不服气,将这个调令弄出来给了他,这才去了新华社报到,分到了天津分社。他呆了一个星期,感觉大名鼎鼎的新华社,队伍精神面貌和水平都不怎么样嘛,当记者只要两个字就够了:紧跟。他想回清华重新分配,被母校拒绝;他又到天津的内燃机、汽车、拖拉机企业找了一圈,都碰了壁,才塌下心来干记者。
尽管没有受过正规文科教育,但年轻时想走新闻道路时期所做的准备,尤其是文史知识和人文情怀,让他对“生年不百岁,长怀千岁忧”、“朝闻道,夕死可也”这些体现价值理念的格言烂熟于心。杨继绳当记者期间,对涉及国家和民族利益的重大问题进行专题调查和典型调查,其中被政治局委员以上批示的调查报告就有30多篇。1972年,他和马杰的内参《天津驻军大量占用民房,严重影响军民关系》,毛泽东、周恩来都作了批示,中央并以“中共中央1972年第28号文件”转发全国,责令全军立即退出“文革”中占用的民房. 仅北京军区就退出民房39万平方米,66军出动了两个连队搬家,腾出了被占作军部的天津师范大学。他还写了《天津劳动生产力调查》,毛泽东也批示了。
对外开放伊始,一些引进国外技术的工厂,用阶级斗争观念对待外国专家,把他们当成“外国资本家的代理人”。1980年6月,他到天津化纤厂采访。发现这个厂党委明确指出,外国专家是“受雇于外国资本家的劳动者”。鼓励职工虚心做外国专家的学生,工程进展很快。他写了调查报告,胡耀邦看到后立即批给有关部门,国务院为推广这个经验专门召开了会议,并将会议纪要以国务院办公厅名义下发全国。
1981年,他写了《外国合作者在渤海洋油田遇到的难题》,提出用改革开放的新观念重新审查、修改过去的“红头文件”。胡耀邦和赵紫阳作了长篇批示,国务院就这篇调查召开了专门会议,以国务院办公厅、中央军委办公厅联合文件名义转发全国。
1982年,他和另一记者到七省市进行能源调查,写了《搞好我国节能工作的12点意见》的报告。主管经济的副总理姚依林批示:其中“有很多有价值的看法”,让国家计委主管能源的领导人专门召开会议听取他们两人的意见,并将调查报告作为国务院办公厅文件转发全国。
三个十年
杨继绳将自己的新华社记者生涯分成三个十年,第一个十年,1968年到1978年,他以稿件登上《人民日报》头版为荣,有一年曾有12篇稿上了头版头条,回过头来,杨继绳说这一个十年,绝大部分稿子都应当烧掉,只有《天津驻军大量占用民房》《天津劳动生产力调查》两篇是经得起历史考验、不感到羞愧。
第二个十年起头,杨继绳反思感到前十年真是白干了,但是有评职称等许多现实利益羁绊,还不能完全避免“跟著跑”。直到第三个十年,才更具有独立自主性,采访写作基本上不违背记者的良知。
杨继绳给自己的定位,是学者型记者(研究型记者)。他尝试著两栖于记者和学者之间,主张独立思考,独立调查,以记者的敏锐捕捉问题,以学者的深度剖析问题。他不同意有人说,采访的基本任务是了解事实,他觉得,仅仅了解事实是不够的,思辩性报道采访最根本的任务是摘取事实背后的智慧之果,提炼出代表这一时期社会思辨水平的最高结晶。他的一句名言是:“如果一个记者的成就是一个三角形的面积的话,那么,调查,读书,思考,就是这个三角形的三个边,三个边越长,三角形的面积就越大;而缺少任何一个边,三角形的面积就等于零。”
老同学吴官正也渐行渐远
杨继绳在《我的记者路》一文中说过,“记者和官员是两条不同的路”。官员的职能是管理,主要在“做”,记者的职责就是“说”,说出事实真相,说出群众想说而不敢说的话,说出使人顿开茅塞的话,说出使人义愤填膺的话……“所以,真正忠于职业的记者,就会堵死做官的路”。他在笔记本上写下了这样的话:“一无所求,二无所惧,就能自立于天地之间。”
清华校友中当官的甚多,以致政坛有“清华帮”一说。前中纪委书记吴官正是杨继绳同一个系的校友,比他高一年级,在校时就相熟,很长时间内保持联络和来往,无话不谈。吴官正从武汉市长升为江西、山东省委书记之后,关系才有了微妙的变化,“我去山东,他听说了就请我吃饭,但是说话就比原来谨慎了;到他当了政治局委员,我工作单位托我请他吃顿饭,请不动了,嗬嗬嗬……”
杨继绳给老同学寄去了自己的著作《邓小平时代》(香港版),并针对“满朝文武无官正(吴官正),反腐倡廉未见行(尉健行)”这句民谣,在书的扉页上抄了《论语.颜渊》中的一句话:
吴官正同学: 政者,正也。子帅一正,孰敢不正? 老同学继绳
吴官正可能对这句话不高兴,从此断了联系。
得罪了李瑞环
批评杨继绳的不止是中宣部长,天津主政的领导人也批过杨继绳。杨继绳告诉我,他在天津新华分社当记者时经历了四届市委书记,对其中三届的工作写过批评文章,招来了不少是非。1979年初,他写了《陈伟达谈十一届三中全会后的形势》,天津市委书记陈伟达很高兴,称赞小杨不错,提出要调他去“协助我抓工业”,杨没有应允。李瑞环来天津后,八十年代初杨在《天津日报》写了篇杂谈《学历·知识·才能·贡献》,在学历至上的年月指出这四者是不能画等号的,最后要看贡献。学历不高而自视很有才能的李瑞环觉得很对口味,要调杨去市委研究室当副局级调研员。不料,1987年、1988年杨继绳查了很多资料,听取了金融界朋友的意见,写了四篇揭示天津经济地位的调查报告,指出中国这第二经济高地正在下沉;还写了一系列述评,其中一篇《孤岛的困窘》:是将天津比作物价“人造孤岛”。他以火柴为例,指出低价并非成本低,而是大量财政补贴造成,“孤岛效应”导致火柴外流、限产、短缺,表面上稳定了物价,实质是违反经济规律、影响经济改革。
这下得罪了急欲有亮眼政绩的李瑞环,据杨继绳所知,李瑞环在会上、见外宾时忿忿地说了九次:有人说天津是孤岛,孤岛要下沉,这不是无知妄言,就是别有用心。我们是光荣的孤岛!
“六四”后李瑞环上调北京进了政治局常委,有几个朋友告诉杨继绳,听见李瑞环聊天时说过好几次:天津有个杨继绳,反对我,后来一查,他是个书呆子!
杨继绳后怕:幸亏没有调到天津市机关去工作。
《亚洲周刊》还披露过一件杨继绳的轶事:有一次,驻天津部队66军搞军事表演,天津分社的记者被请上了主席台,军长跟记者一一握手。但因为杨几次揭露了驻军的问题,军长走到他跟前不仅不握手,还瞪了他一眼,杨继绳也回瞪了军长一眼,事后他笑著说,这是“以眼还眼”。
最惭愧当时竟没感到很大痛苦
这位1940年出生的“退休老记者、在任副社长”,用他带著浠水乡音的普通话,对我语速极快地回顾著他的记者生涯,尤其是他调查、写作《墓碑——中国六十年代大饥荒纪实》的经过。这本书在香港四个月就印行了四版,继续畅销不衰,“在香港和海外中文书市上就非常不错了!”
历史感与现实感——这两方面,在杨继绳身上是交织在一起的。如果说,他在作为一名记者时,采写改革开放中遇到的各种难题和如何克服难题,主导他、鼓舞他的信念,就是自己是在记录历史,有站在历史高度俯瞰的自觉;那么,当他书写半个世纪前的往事之际,在脑海中念兹在兹要针对、要针砭的,恰恰就是现实。
杨继绳强调:历史与新闻是相通的,相通点就是一个字——“信”,“信”,就是真实。当了40年的记者,杨继绳走的是一条追求历史真实的路。“讲真话、求真理、做真人”,这“三真”原则始终不变。
我问:你为什么会想起写《墓碑》这本书?
杨继绳说得很平实:1997年,我写的《邓小平时代》出版之后,再写什么?中国值得写的重大事件太多了,“反右”,“文革”,写的人已经很多,我一想:大跃进大饥荒国内还没有人写大部头啊,这样就选择了这个题材,一干就是上十年,1999年之后光收集材料,就花了三四年。
其实,杨继绳选择这个题材,还有更深层的原因。大跃进-大饥荒的岁月,给他投下过浓重的阴影。虽然他对我语调轻松地说“大跃进那时我正在长个儿,就没有长起来”,但其实他遭遇了更大的不幸:父亲就死于大跃进造成的大饥荒。
杨继绳在回答《南风窗》记者采访时回忆:
1959年4月底,我正在利用课余时间为学校团委办“五四”青年节墙报,我儿时的朋友张志柏匆匆赶到浠水第一中学找我,急急忙忙地说:“你父亲饿得不行了,你赶快回去,最好能带点米回去。”他还告诉我:“你父亲没有力气去刨树皮,饿得没办法,想到江家堰去买点盐冲水喝,没想到倒在半路上,是塆里的人把他抬回来的。”我马上放下手上的工作,向团委书记兼班主任请假,并到食堂科停伙三天,取出了三斤大米,立即赶回家——睡虎下塆。走到塆里,发现一切都变了样:门前的榆树没有皮,白花花的,底下的根也刨光了,剩下一个凌乱的土坑。池塘干了,邻居说是为了捞蚌放干的。父亲半躺在床上,两眼深陷无神,脸上没有一点肌肉,我用带回的米煮成稀饭,送到床边,他已经不能下咽了。三天以后就与世长辞。
“直到今天我的悔恨也无法弥补,而且随著时间的推移越来越强烈。而我最惭愧的是当时我内心竟然没有很大的痛苦,我相信当时政府告诉我们的理由,那是苏修逼债,自然灾害,所以‘少数地方’发生了饥荒……‘唯有牺牲多壮志’(毛泽东诗句)么。”
跟毛跟得紧,百姓就遭殃
调查大饥荒,难度可想而知。杨继绳告诉我,写这本书完全是个人的业余时间。“我是新华社记者,有这个身份带来的方便。我往往是出外采访,完成任务后再待几天,搜集材料来写这本书。到图书馆、资料室泡几天,搜寻材料并抄录、复印下来,也采访了一些人。”
他跑了很多当年的重灾区,像安徽蚌埠、凤阳,河南信阳……仅在四川一地,光是把查到的资料复印下来,他就自己掏了一千多元。
六十年代灾荒最严重的地区之一、死人百万的河南信阳,杨继绳是抽时间专程去的。杨继绳告诉我,当年新华社驻信阳的记者已经退休,陪着自己去找知情人。信阳市委宣传部却拒绝让他查阅历史资料,杨继绳没辙,就先到基层、农村跑了一个星期,采访各种当事人、目击者,请他们口述历史。后来回到郑州,他请河南省委秘书长签了字,才再去资料馆,查到了许多当时的文件、内部简报。
“查资料很费劲啊,那个年代的的资料,都是用缩微胶卷保存,我一只手摇,一只手抄。一抄三四天。还怕没收,带了好几个笔记本,今天用这个本,明天用那个本——他们要不让拿走怎么办?用这个办法就可以减少损失,你没收吧,只能没收我今天带去的这一本笔记。很多资料室还有规定呢,‘不准引用’、‘不准转载’……”
杨继绳告诉我,他跑遍了大饥荒最严重的十几个省份,查阅无数公开或秘藏的档案与记录,访问当事人,反覆查证,数易其稿,以大量事实和数据披露,从1958年至1962年期间,据不完全统计,中国至少饿死了3600万人,因饥饿使得出生率降低,少出生人数估计为4000万上下,两者相加共计7000多万人,这不仅是中国历史上灾荒中死亡人数最多的一次,也是人类当代史中空前惨痛的大悲剧。更值得深思的是,这场大饥馑的主因并非天灾,而是在气候基本正常的年景、在和平发展年代里发生的惨剧。而这场大饥荒,也间接引发另一场浩劫──“文化大革命”。
《墓碑》叙述了各省轻重不等的骇人灾荒,也专门分析了各省为什么饿死人的比例有那么大的差别。靠山吃山,靠海吃海,各省地形气候、地理位置、资源多寡,使灾民在饥馑中能够维生的条件有很大差异,更重要的是各地的农民实际平均留粮多少——这就是农民的最低生存线。
杨继绳对我说,他发现的一个规律是:各地领导人中,凡跟从毛泽东的向心力越强者,造成的灾难就越严重;凡跟从毛泽东的向心力较弱者,造成的灾难就相对较轻。当然,如果离心力强,也不行,那就戴不稳乌纱帽了。
我问:你写这本书,单位里没有对你造成压力吧?
杨继绳回答:我写书时没有对同事提起,但也有人知道,知道的人都支持我。我要调查,要求社里开介绍信,都能顺利开出来——当然,我不便说调查“大饥荒”,而是说调查粮食政策、农业政策等。他也没有感到精神上受到周围的压力。《墓碑》这本书出来,新华社也没人问。
真话不能让百姓知道
杨继绳在查阅资料中,深感当时各地还是有不少有良知的官员和记者,冒著巨大的政治风险,汇报了、记录了不少真实情况。虽然这些报告,一直被密藏在档案柜中。他对我说,现在看,当时的一些调查报告、会议记录,保留了很多历史真相,当时新华社记者的“内参”也说了一些真话。
所谓“内参”,就是“内部参考”,是专门往上呈报、不公开发表的调查汇报。这让今天的人们感叹:真话,是不能让百姓知道的!
我问杨继绳,你当新华社记者,写“内参”多还是写见报的稿件多?他想了想说,写“内参”更多。他写的“内参”,后来不少被中央领导人和领导机构转发。毕竟,真话虽然不能让老百姓得知,但能让手握重权的领导人知道真实下情,还是非常重要的啊。
杨继绳告诉我,新华社与毕竟不同于一般党政机关,更宽松一些。他在新华社天津分社工作近20年,“我们分社的头儿,资格很老,是延安出来的12级干部。有些稿子,他就是不太有把握,也敢签发”。
毛泽东50年代有个批示撑了“内参”的腰。杨继绳介绍说,当时新华社记者写“内参”,通过新华社系统“通天”,各省市负责人告状,埋怨说他们不受信任,告状对新华社造成了压力。毛泽东出面解释说,这不是什么信任不信任的问题,是两个渠道么。新华社不是官也不是民,反映群众的呼声,是另外一个渠道。这一“最高指示”保护了新华社。“不过,到运动来了,写‘内参’的记者还是要挨整。”
杨继绳叹了一声:现在倒退了,难多了!过去总社记者可以下去写“内参”,分社记者也可以跨地区写“内参”,现在不行,总社记者下去写的“内参”也必须分社社长签字才能上报。涉及地方高官的内容,分社社长一般是不签发的。新华分社都地方化了,分社要考虑跟地方领导的关系啊,要地皮盖房子,很多利益都得依靠地方,哪敢得罪地方高官?
反思历史是为了放下包袱
通过写作这部著作,杨继绳终于弄清了他父亲饿死的那场大饥荒的真实情况。他明白了,这不是一个家庭的不幸,《墓碑》一书,是凝聚了许许多多老百姓的集体记忆之书,也是为3600多万受难者所立墓碑之墓志铭。
我问:大饥荒过去了半个世纪,现在多数中国人已经忘了“饥饿”的滋味,甚至有为数不少的人进入了列宁所说的“胖得发愁”阶段。《墓碑》这本书对今天有什么现实意义呢?
对我这个问题,杨继绳很认真地思忖一下之后才说,共产党执政,干了一些好事,也干了很多错事,错事成了历史包袱,如何释放?不释放,包袱越背越重,共产党执政的合法性越来越成问题。共产党如何释放这些历史包袱?
农业问题非常重要是不言而喻的,中共领导搞的是农民革命嘛。中国农民为中国的进步做出了巨大的奉献,光是工农产品的“剪刀差”就是几千个亿。在过去的制度框架下,农民不可能反抗,现在制度变了,农民对于不公的待遇,就会反抗。今天别说三四千万人饿死,就是三四千人饿死,就不得了了,三四千人饿死,也会产生过去三四千万人饿死的政治效应。
杨继绳说,我是农家子弟,种田养殖,也放过牛,我是共产党闹革命的受益者,不可能有什么“异端思想”。“我写这些东西,是要将共产党的包袱放下来,轻装前进。我是共产党员,但我首先是个农民后代,首先是中国人啊。”
我问:想必你遇到过不少读者不相信你说的是真的?
杨继绳不假思索地回答:“国人的历史健忘症,这正是我写作的动力!有人骂我:‘当年怎么没有饿死你?饿死你不就少一个造谣的人吗?’这不可笑,而很可悲!很多人不了解、不相信饿死人的真实历史,所以我要千方百计将问题说清楚、说准确。我的书中列出两三千个资料来源,我没有受过正规的文科训练,但我是学工的——讲理性,讲逻辑,讲实证,没有根据的东西我不会往上写。每一个材料,每一个数字,都有出处,都有可靠的资料做依据,而且都是官方文件、回忆录、中央领导讲话,是当时正式上报的内参和公开报导,不是拍脑袋想的,更不是道听途说。我写这本书,就是要立起永久的墓碑,永久地记忆下去——不是为了增加痛苦,而是为了不再重覆苦难。”
杨继绳《中国改革年代的政治斗争》。
相关文章:专访杨继绳(上):在中国说出真相有秘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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