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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小雅答问(3):毛泽东与父关系为何恶化 |
| 中国青年出版社出版的英国记者肖特《毛泽东传》中文版中说,他1999年5月在韶山的采访得知毛和父亲关系不好,怀疑是因毛父占有了毛的发妻为妾。但陈小雅说,自己父亲与毛的同学、亲戚、战友尤其是母家人一直有密切来往,据过去的研究和她自己考证的结果所得到的资料,都不能支撑肖特的猜测
◆陈小雅/高伐林
(续上篇)毛和父亲关系不好是因发妻被父占有?
高:你对史料的取舍,遵循的基本原则是什么?为什么?
陈:这要看你具体指的是哪个问题上引用的什么史料。比如,我论证了《水浒》与毛泽东的道统关系。其实大家都知道,毛泽东不仅爱看《水浒》,而且爱看《三国》、《红楼》等等,为什么我就采用了他论述《水浒》的资料,来说明他继承的“道统”呢?这里有两个原因,一个是毛自己对这些书分了类别,他说《水浒》是政治小说,《三国》是历史小说,《红楼》是社会小说。对于政治是“帝王将相”的专利,文学是“才子佳人”的花园,毛是不满的,他从小就有要翻过来的愿望。而《水浒》满足了他的愿望,是为造反者立碑树传的书。此其一。
其二,《水浒》中间有“道统”。替天行道,就是先秦思想家定义的政治家的责任,“革命”一词就是从中生发出来的。此外,《水浒》凝聚了成书前一百多年间农民造反的经验故事,而建立第一个农民起义王朝的朱元璋,就是继承这个道统登上历史舞台的。所以,我单单论证了《水浒》与毛泽东的道统关系。
高:我注意到,你基本上没有提到肖特的《毛泽东传》(中译本由中国青年出版社出版),是这样吗?是否有你的某种考虑?
陈:我是在很封闭的条件下做学问的,对于够得着的资料,我都是很珍惜而不随意舍弃的。而且我愿意相信人。对于人们之间发生的矛盾分歧,我总是力图做出合理的解释——你从我的书中肯定也能发现这一点。肖特的《毛泽东传》,我大概迟至去年(2004年)秋天才买到,那时,我的上篇基本写完了,下篇完成了大半。所以,只在书中几处注解里讨论了他的观点。比如,肖特注意到毛和父亲的关系不好,毛的母亲不住在自己的家里,他怀疑这是否因为毛父占有了毛的发妻为妾?据他交代材料的来源,说是得自“1999年5月在韶山的采访”。
据过去的研究和我自己考证的结果,毛泽东父子关系恶化的主要原因是长沙抢米风潮。毛泽东主张抢米,而毛的父亲正好在作大米贩运生意,而且在米店里有股份。这是利益的尖锐冲突。毛泽东的发妻罗氏死于1910年春节,其时,毛泽东还在韶山念书,没有离家,父亲如何可能占有他妻子呢?而且毛的母亲是在毛离开家到省城去好几年后才离开他父亲的。此时罗氏已经死了好几年了。这些都不能支撑肖特的猜测。
菲力普·肖特(Philip Short),剑桥大学毕业,“文革”结束后任英国国家广播公司BBC驻北京记者站首任站长,娶了一位中国妻子。1999年,他的793页MAO:A Life英文版在英、美出版,后被译成法文、俄文、西班牙文等;据称肖特为此投入六年心血,走遍韶山、瑞金、遵义、延安等地。《纽约时报书评》《星期日泰晤士报》给予好评。中文版2004年1月由中国青年出版社出版。该书未按从传主出生写到去世的“正传”写法,起点是1934年红军长征,那年毛泽东41岁。
有足够理由不采信肖特的“重大发现”
另外,我父亲读小学时是毛泽东的同学夏在伯的学生,父亲读中学,又是毛的表兄王季范和文运昌的学生,他和郭亮、李立三、萧劲光、曾三都是校友。而且他庐山会议之前在湖南省委当职多年,“文革”中有一段时间被安置回湖南。他与毛的母家人一直有密切的来往。毛泽东写给表兄文运昌的信中,还提到我父亲的名字(原件陈列于中国革命博物馆一个单独的玻璃柜,后收入《毛泽东书信手迹选集》,《毛泽东文集》等书,中央文献研究室对我父亲的身份都加了注)。1962年我父亲的“右倾机会主义分子”罪名平反以后,我们举家迁回省委大院,邻居之一就是毛泽东的侄子毛华初(大概是毛泽覃的发妻收养的本家孩子)。我清晰地记得,毛泽东回湖南时还把他们全家接到宾馆住了几天。……按理说,“父占子妻”这类“逸闻”最有可能保存在毛泽东母家人的记忆之中。为什么这么重大的情节,我们会毫无所闻,而在那么迟被一个外国人刺探到了呢?
毛泽东给夏在伯的信手迹。(陈小雅提供)
有人可能会归结为毛的专制压迫这么多年,把真相掩蔽了。其实,中国民间这种地下传播的渠道从来不可能完全封闭。而且,在那个时代,男人娶妾是合法的,虽然变法维新的空气已经传播到乡村,但娶妾依然不悖风俗。如果毛泽东的父亲娶妾,是一定会被记录入族谱的。毛氏家族对毛泽东的三次婚姻尚且不回避——族谱把罗氏列为毛泽东的“原配”,把杨开慧列为“继配”,把贺子珍列为“再娶”——有什么必要为毛泽东的父亲,一个人缘紧张的吝啬老头“讳过”呢?况且,娶妾是公开的事,娶了就要在大庭广众下生活,毛泽东的父亲在1920年(也就是妻子去世的第二年)去世后,这个小妾到哪里去了呢?其时,毛泽东的弟弟掌管家庭大权,他是如何安置自己这个“后妈”的呢?……在一个外国学者眼里,中国农村的事本来就是一种遥远的、迷迷糊糊的事情,一个人的存在或不存在,可能处在一种“蒸汽”状态中;但对于这个人的乡亲、对于她的家人来说,是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的,为什么这个人就没有人见到过、提到过呢?
鉴于此,我认为肖特的这个“故事”有很大的水分。但我对任何“重大发现”都不会轻易弃之不顾,如果不能对肖特的“水分”做出合理的解释,我仍愿意存疑而保留之。我设想,肖特1999年在韶山真的找到过一位“知情者”,而这位知情者如果是一个1900年出生的人,他至少在罗氏去世时已有十岁,到毛泽东母亲去世时已有19岁,在毛顺生去世时整20岁。而到1999年见到肖特时,他应该已经99岁了。我们姑且相信,肖特真的有幸能见到这样一位知情人,但这位老人究竟对他说了些什么?这是我对此留下的疑问。
从江青的一段回忆依此类推
事有凑巧,我在考察“《红都女皇》案”时,碰见了这样一件有趣的事。据说,维特克在《江青同志》一书中有这样一段记叙:江青对她说,自己1937年到达陕北洛川时,正在召开中共政治局扩大会议的全体人员出动,欢迎了她,同她握手。
这个故事,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不真实。但究竟是江青说谎,还是维特克的记录有问题呢?一般人很愿意相信是江青说谎,转述这件事的叶永烈也说是江青吹牛。有人则认为,江青不一定吹牛,因为丁玲到保安时,也受到了热烈的欢迎,那个偏僻的地方,一帮武夫,没见过名女人嘛……
我不敢轻信任何一方,于是去查找了对江青十分反感的张颖的记录。结果,同时在场、负有记录责任的张颖笔下根本没有这些情节。但是我相信,维特克是一个学者,她不致于凭空捏造。但问题出在哪里呢?
我后来找到一位当时参加那次政治局扩大会议的人的回忆录,一看,我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了:
原来,那次会议闭幕,大家走出会场时,刚好看见江青乘坐的车也到达了那里,因为与江青同行的徐明清,要在那里与参会的丈夫王观澜会合,在那种情况下,徐明清把江青介绍给大家,有人与她握手,是毫不奇怪的。从张颖披露的江青与维特克谈话的全部记录看,我认为,完全有可能江青是按照这种实情叙述的。但是,对于中文听力不太好,又被江青所谓“西北战场”的叙述——那本是江青戏弄周恩来随从的一个“狐狸阵”——搞得昏头胀脑的维特克,完全可能因一时走神,记录得不完全,而在复原整个过程时,把那个场景想象为对江青的盛大欢迎了。
我认为,肖特在韶山,完全有可能陷入同样的境况。首先,他自己的中文听力怎么样?他的翻译的素质怎样?英语翻译水平,对口音浓重的湘潭话的理解力怎样?社会历史知识怎么样?都要打个问号。而这几个方面,只要一个方面不得力,记录就有可能发生偏差。
以后,我又听向我推荐肖特《毛泽东传》的王友琴来信说,该书中文版把 “鄂豫皖”翻译成“鳄鱼湾”,因此,我已经有足够理由不采信肖特的“重大发现”了。我的那条注解,看上去只有十几个字,实际上我是经过一大圈考证,才写下那十几个字的。我何必费事去下这么多功夫呢?采信一个耸人听闻、又有出处的“重大发现”,对于我来说没有什么损害,相反可能会增加书的发行量,我为什么不用呢?
——因为,我不能。
腿脚的功夫同“脑子的功夫”结合
高:这就是说,通过访问获取材料,也不是一件简单的事,腿脚和耳朵的功夫应该同“脑子的功夫”结合起来,东西方学术两种方法应该结合……
陈:完全正确。西方人的社会学调查方法与历史研究结合,有比较长的时间,也出了丰富的成果。这可以说是他们的传统。尤其是西方学者治中国史,他们不肯采信中共充满谎言的“正史”,只希望我们抛“料”给他们。这就把希望得到西方学者提携的中国的助教们和希望到西方留学、访问的学生、学者们引上了一条重视调查、访问之路。其实,中国老一代历史家从来就不反对或偏废这种方法。只是这么多年被党文化压制,无须在党的口径之外寻找证据,把一代人的学风搞坏了。所以,在新的一代中,重新培养和训练这种学风,是十分必要和可喜的。但这一部分人又发生一个偏向,以为“实录之外无学问”,并且讥讽和嘲笑另一种方法,用自己的尺子去量别人,媒体也跟著表现出亲疏,这就偏颇了。
其实,正如张戎对金钟先生所说,搞材料根本离不开“脑子的功夫”。他们在俄罗斯图书馆里,时间不可能很长,那么多的材料,取舍什么,采信什么,如何顺藤摸瓜,在逻辑断裂处建立起一条虚线——即建立“假设”,一点也离不开研究的功力。如果是一个没脑子的人进去,至多给你编一本《××资料大全》出来。
另外,辨析和证实、证伪工作,也是以大量的腿脚功夫和信息量为基础的。搞社会科学,没有一定社会经验和人生阅历的人,是搞不出名堂的。或者说,搞出来的东西别人看不懂,没有共鸣。孔子说:“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我想就是这个意思。
看毛泽东的“经济视角”及其它
高:《中国“牛仔”》这本书是否有出外文版的打算?对外国读者,你觉得有什么与对中国读者不同的针对性?你的书与张戎的书,一中一英,基本上同时出来,你如何解释这种现象?
陈:我不熟悉国外的现状,因此无法判断这件事的必要性和可能性。我自己是想写给中国人看的,之所以有时提一点外国的事,主要是为了把时空参照系拉开。但我觉得,外国人不妨通过《中国“牛仔”》,了解一下中国史学的一个品种——考据学——的现代成果。我还没有看过张戎的书,不便评论。但她对采访记者说的一句话,我有同感。她说,我能做这件事,所以做了。也就是说,是一个知识分子在做自己份内的事。对于这代人来说,我想还有特殊的意义,就是在我们入土之前,对给与我们一生影响最大的人做出评判。
高:你对于海内外关于毛泽东的研究如何评价?你认为有什么值得重视的成果和缺陷?你写这本专著,是否有对于海内外毛泽东研究做某种传承和突破的考虑,是否有对海内外毛泽东研究的某种针对性?
陈:“毛泽东研究”这个题目太大了,我不可能作全面的评价。在“毛泽东主义”一章中,我对九十年代中期以前的毛研状况做过一个概括,我认为,也许是受中共对毛泽东思想的定义——即马克思列宁主义的理论和中国革命实践之统一的思想——的影响,国内外“毛研”的思路,仍然局限在诸如毛的政治战略、军事、哲学、教育、外交、文艺等局部和早期思想研究领域。出于接续“正统”马克思主义的需要,这些研究通常都把毛的著作同马克思的经典著作进行比较,并进而开拓出与中国传统思想比较的空间。而所有这一切,又旨在证明“毛泽东思想是马克思列宁主义与中国革命的具体实践相结合的产物”这一政治结论。
在国外,对毛泽东及其思想的研究虽然比中国国内活跃,但也有著上述研究的特征——并不把“毛思想”或“毛主义”作为一个独立的事物看待。如施瓦茨、迈斯纳、施拉姆、德尔斯科和斯塔尔等人的研究,主要是把毛思想与列宁、斯大林和托洛茨基的思想进行比较;如魏克曼、迈斯纳等人的研究,主要是把毛思想与格拉姆西、卢卡奇、卡尔斯、马尔库塞和康德、黑格尔的思想,以及俄国民粹主义进行比较。所有这些比较也好,证明也好,都是在一个前提下进行的,那就是认定毛泽东的“道统”是从马列、苏联那里来的,是与国际共运有什么关系的。反对者则认定,毛的道统是从中国古代的“显学”——儒家传统来的。他们并不注重中国文化中另一个更根深蒂固的东西,那就是作为“显学”的对称物、作为上层建筑的“补结构”——道家的传统和先秦以来“造反─革命”传统对毛的影响。——毛泽东没有沉没,为什么?因为他躺在一片特殊元素构成的海域里,那里的浮力托著他……
发生在六十年代初期,以英国《中国季刊》为阵地的,威特福格尔与施瓦茨的“主义”与“思想”之争,曾经为“文革”前毛思想研究掀起了一个高潮,它值得称道的一个成果,就是把毛思想当做一个独特事物看待了。以后,作为“弗洛伊德葡萄园”的技艺传播者,“心理历史研究”方法也加入了塑造毛形象的行列。这个研究非常重要,但它与弗氏理论繁育出来的其它果实一样,往往机械地打上“性心理”的烙印。
我认为对我的《中国“牛仔”》思维开拓帮助比较大的是特里尔的“毛传”。他看事物的“经济视角”,是国人研究和我自己的研究很欠缺的。国人中写《水浒源流新证》的作者侯会,也很成功地运用了这种视角。真的,受他们启发,我觉得经济因素在人的生存发展活动中的地位,怎么估计都不过分。(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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