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牛谈情》
终于盼到了牛年。对牛,俺有一段特殊的感情。十三四岁的时候,全职放了几年牛。那是七十年代初,农业学大寨的时代。那时候,社员每天天亮就要出工,放牛的人,则必须在社员出工之前让牛吃饱,以便用牛的人使用。俺因为年龄小,容易睡过头,加上南方没有多少草地,让牛啃地皮草,很难得吃饱。经常是天亮了,牛也没吃饱。用牛的人从俺手中接过牛,常常会指责俺,一边奚落俺牛肚子饿得像船舱,一边狠心地给牛套上口罩,免得牠吃庄稼。看着牛套着口罩饿着肚子去耕地,俺感到很内疚,也有点儿心痛,尽管我也很饿。 三十年前,刚到美国那阵,对美国印象最深的,不是什么高科技产品,也不是繁华的商店,或高楼大厦,而是门前绿油油的草地,像地毯一样美丽的草坪。每当看到工人割草,我就想起那几头饥饿的牛,如果让牠们吃上这样鲜美的草,该是多么幸福。 二十多年前,第一次回国,曾有个念头,运一车皮草回去,让俺村和全公社的牛全部放假,大宴三天,天天吃草,吃好吃饱。这想法让我很兴奋,但犹豫了一阵,担心这样做会使我成为名人。毕竟,成名不是啥好事,就放弃了。 搬迁房子后,前院后院都是草坪,每次剪草,一袋一袋的青草,绿油油嫩鲜鲜,青香四溢秀色可餐,全部扔掉,实在觉得可惜。这时候,俺总会唠叨起那几头牛。甚至觉得,这么好的草,不管咋整,至少要整一碗酸甜嫩草汤,一盘凉拌青草尖,或一盘青草煎鸡蛋之类的,然后,将剩余的扔掉。只有这样,才不觉得可惜。 这几头饥饿的牛,在记忆里伴随了我许多年。后来,终于被一头调皮的小水牛给替代了,就是那种灰黑灰黑,喜欢戏水,爱将头淹没在湖水里,再长长地冒出小泡,活泼可爱的小水牛。 那是几年前的一个夏天,在国内老家发生的事。如今的农村,相对于五十年之前,不可同日而语。耕作方式已大大改变,耕牛己经是稀有动物了。那一天,好不容易在河边发现一头小水牛,我朝牠走过去,心里有点儿激动。这头小水牛正在吃草,牠的肤色和体态,以及角的形状与大小,与我当年放过的一头牛很像,按年龄推断,这头牛可能是我那头牛孙子的孙子。俺想像着,应该要出现“笑问客从何处来”的一幕。 不过,很令人失望。这牛只顾着吃草,对俺毫无反应,没有半点儿兴趣。我一边走近牠,一边扫视四周。这里曾经是一条大河,当年连接沿岸小镇的客轮,航行几个县市,每当午时三刻,轮船准时通过这里,停泊在附近的码头,汽笛长鸣响彻云霄。附近劳动的人们,听到笛声,会有一阵兴奋,午餐的时间到了。而今,大河己经断流,河底外露,长出零零碎碎的野草。 一会儿,小牛停止了吃草,走进不远处的一个小水潭,躺了下去,昂面朝天,左右翻转起来。天气太热,小水牛要冲凉了。可是,这潭里根本谈不上水,六成泥土四成脏水,经小牛这么连续翻滚,泥和水混为一体,形成了浓浓的泥浆。这不是滚水,更谈不上嬉水,而是一阵一阵地痉挛。 向周围寻找,附近很难看见水,除了几个难以接近的污泥潭,基本看不到水。我想,这牛喝什么呢?再仔细地看看小牛,浅浅的泥浆,根本不解凉,小牛一直在那里痉挛,就像不间歇地连续发作的癫痫。看到这种情景,我放弃了拍照的念头,收好手机,带着难以言表的心情离开了。甚至不想再看手机里那些灿烂辉煌,成就非凡的照片。 小水牛造成的阴影,持续了一段时间。后来有一次,在一所中学的捐款晚宴中,一块香气扑鼻的牛排,让我又想起了那头小水牛。忽然间,对小水牛的灰色记忆和复杂情绪,几乎被全部给消除了。想想这美国的牛,从生活开始到结束,其全部意义就是为人们的餐桌上增加一块牛排。岂能和中国的耕牛相比?中国耕牛有自由的少年,有技能培训,有辛勤耕耘,有生儿育女,有壮年有老年,生活充实而丰富。多少中国耕牛迈入历史画卷,走进历代传颂脍炙人口的诗篇,“牧童骑黄牛,歌声振林樾,意欲捕鸣蝉,忽然闭口立。” 甚至,中国牛的品性,可用来铸就国民精神,“横眉冷对千夫指,附首甘为孺子牛;老牛更知夕阳晚,不用扬鞭自奋蹄。”况且,无论是几百年前,还是几十年前,甚至今天,一头小水牛,比村庄里的许多人,依然更值钱。泥浆里的一头牛,有什么值得念念不忘呢? 牛年来了,让俺又想起了牛。愿过去的一年,让人们像牛一样套上口罩的一年,真正地成为过去。牛年到了,愿这年年依旧的新年祝福,有着牛的厚道诚挚和实在。新年吉祥!能舒畅地呼吸而新年吉祥;能放心地吃喝而新年吉祥;心想事成!能自由言论没有恐惧而心想事成;能不受监控会独立思想而心想事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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