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皆知美之為美斯惡已
老幾
“天下皆知美之為美,斯惡已;皆知善之為善,斯不善已。故有無相生,難易相成,長短相形,高下相傾,音聲相和,先後相隨。是以聖人處無為之事,行不言之教;萬物作焉而不辭,生而不有,為而不恃,功成而弗居。夫唯弗居,是以不去。”字面意思是說:天下的人們都知道美是美的,是因為有丑的存在;都知道善是善的,是因為有不善的存在。所以說有和無、難和易、長和短、高和低、和諧之音和不合諧之聲、前和後,都是相互依存相互參照相互轉化的(本質上是渾然一體的)。所以聖人以無為(順應自然)的態度處理事物,(不妄作生事),以行動而不是依賴語言來進行教化。任憑萬物自然發展而不去人為干涉,生成的不去占有,所為的不會執持不變,大功告成而不居功自得。正是由於(聖人)不居功自得,其功德自然也就不會失去。
老子這段話被放在《道德經》的第二章,在某種程度上,說明古人很看重其重要性。這一章集中反映了老子的相對論以及依此形成的是非觀。文字比較簡單直白,是破除人們分別執着妄見,保持清靜無為的根據。老子的“相對”認識論,其基礎是“有無相生”的宇宙生成學原理,依賴於宇宙整一的本體觀假設(後面這個就是兔子範例中所謂的“絕對的絕對”)。
先說一點題外話。以前談到老子“德”的時候,遇到過對“善”,“上善”概念的不同見解。有一種意見認為老子的“善”是對“道”而言的,從這裡我們找不到這種說法的根據。我們知道的是,《道德經》裡面只有“強為之名的道”是老子不確定的,其它的都是確定的,或者不言而喻的。換句話說,除了“道”以外,老子的“德”“善”等等,都是採用當時約定俗成的概念,即大眾化的概念,不是專門針對道而言的。所以習慣上說有道德,得道;很少說道善,善道。
老子的相對論與唯物主義辯證法雖然看起來都是講事物的“一分為二”,但是它們的側重是完全不同的。前者強調的是互生互存,渾然一體;後者強調的是對立統一,不破不立。老子的善與不善,德與不德雖然是相對的,卻在每一時間也是確定的,即善就是善,不能是不善或者別的,這一點是絕對的,是相對中的絕對。正是這種相對中的絕對,讓我們可以有具體的標準來判斷,什麼是老子的“無為”,什麼是“妄為”。無為如“自勝者強”,如三寶“慈儉不為天下先”,如“大小多少,報怨以德”;妄為如“常使民畏死”,“勝人者有力”等等,這些標準是確定的。而我們經常聽到的唯物論辯證法,認為事物是運動的,因而對錯也是不定的,是“一分為二”的。所以唯物辯證法什麼時候都有理,因其恆有理,故恆無理,不值一談。
言歸正傳。“天下皆知美之為美,斯惡已。皆知善之為善,斯不善已。” 老子的看法是人們之所以知道美是美的,是因為有丑的存在作為參照;都知道善是善的,是因為有不善的存在作為參照。這種“美”“善” 是自然而然的產生的,都是主觀的感覺。“美”“善”如果離開了參照,就無從談起。 所以美善是沒有客觀標準的。
這裡順便做一下對照。在斯賓諾莎看來,善惡並不表示事物本身的積極性質,亦不過是比照一個思想的樣式,或者是比較事物而形成的概念。“同一事物可以同時既善又惡,或不善不惡。譬如,音樂對於愁悶的人是善,對於哀痛的人是惡,而對於耳聾的人則不善不惡。”在這方面老子和斯賓諾莎的觀點似乎是一致的。
就是說美醜善惡,從根本上說,是沒有“正確”與否的概念的。用休謨的話說,就是“實然不能生應然”,從事實判斷不能得出價值判斷。
值得注意的是,斯賓諾莎認為儘管善惡事實上並沒有客觀的意義,但是對於善惡的概念,還是必須要保持,以利於作“人性或人格模型”。在這種意義上說,所謂善是指確知對人有用的東西而言,惡(不善)是指確知那阻礙人占有任何善的東西而言。在這一點上來說,斯賓諾莎似乎並不接受老子的自然倫理觀,而是和孔子的功利傾向接近。這是從表面上看。然而考察老子的“慈儉不為天下先”,不難看出孔子老子實際上又是基本一致的,殊途同歸的。而孔子的繼承者孟子的“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就完全是“慈儉不為天下先”在政治上的翻版。可見真正的聖賢,思想上很多都是相通的。而老子道法自然,以一貫之,實然即應然,大道至簡,實在是讓人不禁有種高山仰止的感覺。
再回到老子的自然觀來看,如果人為的製造“美”“善”的標準,就很難屬於“美”“善”;進一步甚至可以說,人為統一規定“美”“善”,就是醜惡。楊朱對人生有個總結,意思說生異死同,活着的人個個不同,死了的人腐爛發臭,全都一樣。很值得回味。
不知有和無、難和易、長和短、高和低、樂和噪、前和後,美與丑,善與惡,對與錯,都是互相參照互為依託,本質上渾然一體的。一味地消滅一方,追求統一式樣,萬事一樣,不是向楊朱說的“死同”的方向發展嗎?西方社會追求個性自由,保障人權;東方社會喜歡以眾凌寡,以人為的“道德”強制化一。百花齊放處活,一花獨放處死。中華文化近幾百年的禿勢,實是思想文化“大一統”的結果。
孔聖人一生奔波,語言教化,結果弟子三千,賢者僅七十二個。久已失道,今天之人,深受利祿場誘惑,語言的作用就更有限了。
“是以聖人處無為之事,行不言之教;萬物作焉而不辭,生而不有,為而不恃,功成而弗居。夫唯弗居,是以不去。”咱們就不說曼德拉華盛頓毛澤東的例子了,就說說真正的“聖”,生萬物的天地。老天陽光雨露滋潤,大地一遍一遍生養萬物,生而不有,為而不恃,功成而不居,不就是最好的說明嗎?
不持而得,固而無有,有無相生,造化弄人。大自然難道說得還不夠清楚嗎?所以孔子一生言語教學,最後終於明白說:“予欲無言。” 子曰:“天何言哉?四時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
說到這裡,再說什麼就都是廢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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