ZT:道法自然——老庄的治国理政思想 王 蒙 西洋思潮从某种意义上说带有性恶论的因素,在政治上的一个基本命题叫做“多元制衡”,互相牵制,争取维持在一个谁也不能为所欲为的程度。 我们中国基本上是性善论,起作用最大的还是以德治国。中国的封建社会没有“多元制衡”观念,靠德行的自我掌控和约束。另外,靠“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的纵向平衡。在这种情况下,对于知识分子,对于读书人,一个中庸之道,一个儒道互补,有它的积极意义。 儒家承认人和人之间是不平等的,社会必须有秩序,有主从上下之分,有君臣父子夫妻之分。但是要给这个不平等、这个主从关系树立一个合情合理的规范,不能胡来。儒家思想之所以成为主流,原因有二。第一,对于读书人来说,儒家治国平天下是有理念的,不是光为了乌纱帽,这个理念就是德。 第二,对于掌权者来说,孔子的这一套有助于社会按照秩序运行,实现和谐、平衡,不会失控。 老子庄子不是以德来治国,是以“道”,也就是自然而然地治国,以人的天性来治国。老庄的这种思想有两个作用:首先是启发。他让你知道世界上的事儿还有这么想的,还有这么做的,不无道理,哪怕是片面的理。其次是补充。整天学孔子,谦恭有礼,忠心不二,杀身成仁,舍生取义,这样有时候太累。碰到挫折的时候——君主不让你尽忠,把你废为庶人——这时候老庄的思想能起到补充的作用。 我主要从四个方面谈谈老庄治国理政的一些思想。 无为而治 第一个思想我称之为“无主题治国”,“无为”的“无主题治国”。老子庄子都主张“清静无为”,这个“无为”,主要是针对诸侯、君王、大臣和士人讲的,是说掌权的人不要先给自己立一个主题,“不要刻意为之”。办什么事儿都应该走着瞧,别处心积虑的,事情还没办呢,就一定要如何如何,事先都规定好了,这就是主观主义,就会和老百姓发生矛盾。所以为政不要先确定主题。 老子说,“圣人无常心,以百姓之心为心”。圣人没有永恒不变的看法,一切跟着老百姓走。他又说,“天之道其犹张弓欤,高者抑之,下者举之,有余者损之,不足者补之。天之道损有余以补不足,人之道损不足而奉有余”。意思是,无论办什么事儿都要符合天道,天道就跟拉弓一样,高的地方要往下压一压,低的地方往上举一举,劲使得不匀的地方调整一下,这就是天道。 老子还说,执政的人头脑不要太复杂,别给老百姓捣乱,别逗他们玩儿。“无厌使食,无厌其生。”古文里的“厌”就是现在“讨厌”的意思,也可以当施加压力的“压”讲。“无厌其生”,打鱼的你让他打鱼,做豆腐的你让他做豆腐,你别捣乱,用咱们现在的话来说就是“别折腾”。“夫唯不厌,是以不厌”,掌权的人不给老百姓添乱,不扰民,老百姓也就不会给你添乱。老子认为最好的领导、最好的权力运作是根本就不运作,大家该干啥干啥,这是一种无运作、有政府的乌托邦。 老子讲的这个又有点儿道理。比如今天掌权的人,或者说在国家公务方面占一定位置的人,很容易以创造政绩作为刻意追求的目标。那么,你究竟是把政绩放在前面还是把人民的利益放在前面?要把“民心”放在前面,这就是老子所说的“圣人无常心,以百姓之心为心”的含义。 庄子说,刻意地去治理天下是“欺德也”,就是说侵犯了“大道”的功能。他说治国的人不需要涉海凿河,那儿本来是大海,你跳到海底下再凿一条运河,这么做有什么意义呢?“鸟高飞以避矰弋之害”,鸟都知道高飞躲避短箭,“鼷鼠深穴乎神丘之下以避熏凿之患”,老鼠要想安全就要往深处躲。什么事儿能干,什么事儿不能干,老百姓自己知道,你儒家就不要再啰唆了,不要对老百姓耳提面命。 老庄所提倡的“无为而治”,多少有一点“小政府大社会”思想的萌芽。政府做的事儿有限,尽量让老百姓按照他自己的天性,按照他自己的利益追求做事,略加引导即可。他的说法就算是乌托邦,也能给我们作为参考。 “无为”的思想除了“无主题治国”以外,还有一个想法也挺好。《庄子》里讲得比较清楚,就是“上无为,下有为”。“上必无为而用天下,下必有为而天下用,此不易之道也。”意思就是说,你的权力越大、地位越高,你越得少说话、少做事、少折腾,你让底下干。这种情况下,“无为而用天下”,你没有说很多话,你也没有下多少命令,但是天下都听你的。那么“下”呢?下边的老老实实干活去,该加班加点就加班加点,你为我所用就是为天下所用,为国家所用。 从“上无为,下有为”这个话里我还想到西方管理上的一个观念,纵向分权。就是说权不但有横向的分,即不同的部门、不同的地区分别由相应的部门、单位负责,还有纵向的分,简单地说就是部长有部长的权,局长有局长的权,处长有处长的权,别互相掺和。 “无为”里面还有一层意思。庄子说:“闻在宥天下,不闻治天下也。在之也者,恐天下之淫其性也;宥之也者,恐天下之迁其德也。天下不淫其性,不迁其德,有治天下者哉?”什么意思呢?这又和现代的法治思想有关,当然这是西方的观念,我们不能照搬,但可以参考,我们可以把它当一个学术问题来讨论。国家法律的主要作用在于防止你干坏事,而不是组织你干好事,因为这个“好事”每个人的要求不同。庄子的话恰恰是这个意思。为什么掌权者必须保持这个权力的存在,为的是“恐天下之淫其性也”、“恐天下之迁其德也”。“淫其性”就是失控,“迁其德”就是德行的偏差。就是说我必须保持我这个权力的存在,而不能让社会失控、让社会道德混乱。就是说,权力的存在主要用于防止坏人干坏事,至于该干什么应该主要由老百姓自己想自己做,上边不要掺和得太多。在古代中国有这种思想观念也挺有意思的。 保持距离 老子和庄子还主张权力的运作要和老百姓保持一点距离。老子提出一个很有趣的思想,首先是“太上,不(下)知有之”。“太上”就是最佳,最佳的状况是老百姓知道有这么一个国君,也有朝廷,这就够了。谁是国王,跟我没关系。谁也不妨碍谁的事儿,老子认为这是最好的状态。其次,“亲之誉之”。最值得人掂量的就是这四个字。“亲之誉之”怎么会成了二等?老百姓一见着你说你真英明,你永远是我们的榜样,我们一见你就热泪盈眶,这不好吗?“亲之誉之”的结果是建立了一种高调的权力运作的关系。你不但是一个有效率的权力,而且是精神的导师,是德行的代表。这种高调的运作有极强的号召力,但也引起过高的期望值。过高的期望值就容易导致失望。儒学是很好的学问,为什么到后来被骂成那个样子呢?就是因为说得太好了,但做不到。所以说,权力和百姓的关系“不(下)知有之”就行了,各干各该干的事,不要“亲之誉之”。“亲之誉之”后面是“其次畏之”,是说要让人怕这个权力。老子也很实在,对于这个权力,老百姓一点儿不畏是不行的。 这种“不(下)知有之”的说法,使我想到了近现代的一个观念,“虚君共和”。现在世界上有相当数量国家的元首是虚的,没有实权,但它又是不可更迭、不可改变的。比如说英国女王、日本天皇、荷兰女王,还有瑞典、丹麦也都是君主立宪制的王国。1987年,我去泰国访问,和泰国的教育部长聊天,他说:“我们泰国的制度有一个好处就是谁也别争‘一把手’,‘一把手’是国王,你乱不起来,最后是国王说了算。他平常什么也不管,只管人道主义事业。”当然泰国也有泰国的问题,现在我们也看到了,但这是另外的问题。这是君主制国家的情况,非君主制国家也有这种思路。比如说德国总理是默克尔,它的总统是谁你们说得清楚吗?反正我不知道是谁。以色列也是这样一种情况。这种虚君共和、虚位共和,也是在权力使用上的一种平衡方法。 这些方法我们显然不能照搬,但是我们应该知道世界上对治国理政、对权力运作、对权力的转移交接有各种各样的思路。我们多知道点儿没害处。 低调治国 老子和庄子都主张低调治国,这是我概括出来的。老子有一句有名的话,“知其雄,守其雌”,就是我知道该怎么样才能牛,但是我表现出来的不是一个牛气冲天的形象,而是温柔、低调、和善的形象。“为天下溪”,就好像地下流的小溪一样,不是洪水滔滔,不是泰山巍峨,也不是青松入云,只是一条小溪流。“知其白,守其黑,为天下式”,就是什么事儿都很明白,但是,千万不要摆出一副什么都明白的样子。而是应该把自己摆在一个难得糊涂的位置,把自己摆在一个韬光养晦的位置,但同时我要尽量地知道世界上的各种说法。 当然这个“知其白,守其黑”,老子解释得不详细,后来有人就说这里有阴谋的味道,说老子是阴谋家。朱熹就说过“老子之心最毒”。我个人并不认为是这样,鲁迅最爱引用的俄国作家克雷洛夫的一句话,可以帮助我们理解:“鹰可以和鸡飞得一样低,但是鸡不能像鹰飞得一样高”。老子本意是考虑世界的本源,考虑万物运作的规律,考虑天下的大事,考虑怎样结束老百姓的灾难。所以他主张治国应该把自己放在一个下位。 老子说:“上善若水,水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矣。”他认为这是水的本性。水不争,碰到拦的地方它就拐弯,碰到低的地方就流。老子更提倡谦让,提倡节俭,甚至提倡后退。所以他以水作例子。作为文学的一个理念来说,“上善若水”这四个字非常好,非常美。谁不喜欢水啊?生命离不开水,水确实是居善地、亲善缘,都是跟善在一起的。 老子讲“大国者下流”,“大者宜为下”。就是权力越大,地位越高,越应该把自己放在下边,不要高高在上,不要盛气凌人,不要以大压小。这种非常东方式的观念是有它的参考价值的。这里面有一些精兵简政的味道,能不能把复杂的事情简单化,这是一个功夫。求学即是这个道理,一方面要复杂化,要扩充知识,另一方面在充实的过程中又要概括、提炼,要把它简单化。为政也是一样,复杂化是一个本事,简单化更是一个本事。老子还有很多类似的说法,比如“其在民上也,以言下之”,想统治老百姓,必须先向老百姓学习。“在民前也,以身后之”,想领导老百姓做一件什么事,应该先跟上老百姓,看看老百姓现在关心什么。 老子还有一个说法,“我有三宝,一日慈,二日俭,三日不敢为天下先”。这话我们今天是不能接受的,尤其是“不敢为天下先”,因为我们现在捉倡的是要“敢为天下先”。但是老子这个说法有他的道理,我们也姑且作为一个参考。 “一曰慈”,就是说要保持善意,尤其是要对老百姓保持善意,体恤民情,体恤民艰。“二曰俭”,俭的意思不是指现在理解的物质方面的节约,而是说要给自己留下选择和行动的空间,不要把什么招都用上。按老子的想法,招多,可以留着,别一下子全都用出来,就是要“蓄”。老子还说过“蓄其德”,就是说要积蓄你的德行,要积蓄你的智慧。“不敢为天下先”,是老子针对当时的情况有感而发的,当时,各个诸侯国都想吞掉别的国家,而且百家争鸣,各有各的一套。老子认为折腾不好,所以说“不敢为天下先”。 治大国若烹小鲜 “治大国若烹小鲜,以道莅天下,其鬼不神。”这是老子《道德经》当中最神奇、最美丽、最充满魅力的一句话。“小鲜”就是小鱼。老子认为治大国就跟熬小鱼一样。其实不光老子有这个说法,法家的韩非子把这个道理用到权力斗争上,也说“烹小鲜而数挠之,则贼其泽:治大国而数变法,则民苦之。是以有道之君贵静,不重变法。故曰:治大国者若烹小鲜。”挠是什么?就是别老抓挠小鱼,小鱼本来用水一煮已经烂了,你再一抓它就变成烂泥了。 后来隐士河上公解释这句话说:“烹小鲜不去肠,不去鳞,不敢挠,恐其糜也。”河上公说“治国烦则下乱”,就是你治国治得非常繁琐就会引起混乱,所以不要繁琐,不要折腾。 治大国你怎么治?老子说跟熬小鱼差不多,但我不告诉你怎么熬法。它让人感觉到举重若轻,举止有定,胸有成竹,自有把握,不急不躁,不温不火。 在讨论老庄的治国理政观念时,我们要注意一点,老庄也罢,孔子也罢,他们的思想并非凭空而来,他们针对的是春秋战国时期的政治形势:天下大乱,中央政权失势,无义战,所有的掌权诸侯都是野心勃勃,急于求成,大搞阴谋诡计,民不聊生。而诸子百家趁机自由发展,像走江湖、卖野药的小贩一样,都在那里吆喝兜售。在这种情况下,孔孟希望的是结束纷争,还老百姓以生存权、自由权,让百姓得以平平静静地过日子。都是事出有因,也都是心有余而力不足,理念有余,而操作困难。 总之,老子与庄子在治国理政方面,有自己的思路,在与众不同的理念,有光辉的智慧,有堪称另类的补充作用。但从历史上看,老庄的理论被采用得较少。有学者说,中国历史上称得上是无为而治的,只有西汉的文景之治。汉文帝时期,汉景帝时期,与民休养生息,与周边少数民族的关系比较平稳,内地也比较太平,是太平盛事。汉高祖是开国之君,但是他斗得厉害,政治气氛紧张,老百姓也过不稳踏实日子。汉武帝是有为之君,连年征战,宫廷斗争也搞得一惊一乍,人民幸福指数很低。另外,学者们又从儒家的观念上善评文景之治,说他们搞了仁政,是少数以德治国的君主。 说到底,儒家的治国理政观念有一致的地方,就是以民为本,以君为纲,以百姓的感受衡量国君的作为。儒家强调的是国君要讲仁义道德。道家强调的是国君不要扰民,要给老百姓更多创造简单朴实幸福生活的可能。 与儒道两家对立的法家,就是以权力的争夺、保持与运用为中心,思考治国理政的诸多问题。法家的思想很实惠,也很真切,为政就必须有权。按毛泽东的说法,中国的历代国君,口头上讲儒家,实际上是围绕权力转的,是法家的一套。这说出了中国历史上一个很重要的事实。 但还有一个事实。不管皇帝怎样治国,老百姓希望的是以德治国,是仁政,是权力运用上的恰当,是实行损有余以奉不足的天道,用今天的话说,即要照顾弱势群体,要让强势者多尽点义务。中国的老百姓,中国的读书人,接受的不是法家,而是儒家,尤其是儒道互补。 老庄还有一个有趣的作用,这一点出没有人可以与老庄相比。一个士人,仕途受挫,甚至在自己辅佐治国理政的过程中获罪,被权力中心驱逐出境了,怎么办了?老子,尤其是庄子,有自己的一套,比如宠辱不惊,夫唯不争故莫能与之争,逍遥游,无用之用方为大用,等等,非常棒,能给又辛苦又傻乎乎的封建中国的士人们指出一条精神上自我救赎的出路。 以上来自 http://www.gzqts.gov.cn/xxzx/ztbd/qzqf/ttxw/201201/13826.shtml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