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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刘宾雁传记发布会上争论的两个问题 |
| 刘宾雁的意义在哪里?为什么他不会因万众瞩望而自以为是,也不会因为流亡生涯和身患沉疴而自卑哀怨?为什么他能宠辱不惊、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为什么他能超越政治,超越党派,人格充满魅力?对于一个社会而言,民主自由是永恒的价值;对一个人而言,政治的评价是否唯一重要的评价?
老高按:中国著名记者、作家刘宾雁逝世八周年之际,明镜出版社推出了由马云龙所著的《刘宾雁时代——鸦雀无声雁有声》一书,描述了刘宾雁与大半个世纪的时代轨迹基本同步、大起大落的一生。2013年12月7日,普林斯顿中国学社、中国研究院、明镜出版社和《新史记》杂志社,在纽约联合主办了“刘宾雁逝世八周年暨《刘宾雁时代》新书发布会”,与会者分享了自己与刘宾雁的交往经历,回忆了对他的丰富印象,分析了刘宾雁的精神内涵及其现实意义和历史意义。全部发言,都刊载在今年元月下旬出版的《名星》杂志第6期,並在明镜新闻网上连载完毕。
出席的著名学者、作家不少,发言各有精彩。对刘宾雁这一形象的现实意义和历史意义,大家看法比较一致:虽然他的作品未必达到多深的思想层面、多高的文学水平,但他的意义在于体现了良知、体现了道德,在中共建政60多年、整个社会、文化呈现为礼崩乐坏的精神废墟之际,更凸显了其极其珍贵的价值。
但就在这个比较一致的认识之下,也还有各种差异:
郑义说:不知谁最先给他一个称号——“中国的良心”,这个称号逐渐为人公认;何频说:我们可以走得比他更远,但我们需要有路标,他就是路标(之一);胡平说:认识了他所处的时代才能认识他的意义;冯胜平说:与诸位更多地看到他的伟大不同,我更多地看到他是一个善良的普通人;而陈奎德发表的意见相反,他认为,刘宾雁能够给缺少宗教的中华民族引入神性……
以上都非原话,原话请见《名星》杂志和明镜新闻网。
如果说,以上这些是在基本一致的前提下的分歧,那么,在另外两个问题上,分歧就相当大了:
第一,与会者多半是自由民主派人士,但刘宾雁一直坚持社会主义信念。晚年在接受我的专访时甚至说过:他自己近期(2004~05年)所写的文章中,自己最重视的是《寻找共产党》。那么,如何看待他所秉持的强调公平正义、称得上至死不渝的社会主义信念?
在这个问题上,与会者看法相当对立。有的认为,这体现了刘宾雁思想探索的很大局限性,从年轻时糊涂到80岁,都还要寻找世界上根本不存在、也不可能存在的乌托邦;也有人认为,这表现出刘宾雁生命不息、探索不止的精神,他看到了列宁、斯大林和中国毛邓江的共产主义、社会主义给人民带来的惨重灾难,来到美国之后,他也看到资本主义的种种弊端,他仍保持了追求和批判精神,坚持探索更合理、更公正的社会体系;他有探索的权利,他表达的见解也是他留给后人的精神遗产。中国真正左派的杰出代表,不是乌有之乡,不是《环球时报》,而正是刘宾雁,中国走向未来,需要有刘宾雁这样的左派代表人物。
第二,刘宾雁算不算一个失败者?失败者是否因其失败而对民众丧失表率和引导的意义?虽然这个争论,只爆发在少数与会者之间,但是争论者更加雄辩,彼此更有针对性,涉及更发人深省的层面。
全部发言有五六万字,这里我摘录几位人士比较有代表性的发言。要指出的是,发言整理完后,发回给每个发言者,请其自己订正和补充,他们不同程度地根据会上大家的讨论,包括自己听到的不同意见,修改、完善了自己的看法。
顺便说一句:今天有位博客发了一个帖子讥讽另一位博客“拍马屁拍到马脚上了”,因为这另一位博客赞成我老高的看法,但我对他的赞成意见,表示並不完全同意。赞成与反对某人的观点,都是很正常的事,我不知道为什么居然总有人怀着一种阴暗恶意的心态,带着唯恐天下不乱的笔调,将赞成别人的意见,看成“拍马屁”;而将这种赞成未能得到对方的完全认同,看成“拍到马脚上了”。
这位博客的文章接着写道:“伐林先做了自我检讨,说读者误会了他的意思是他的责任。”让我不禁哑然失笑:我这么说了吗?我说的明明是:如果“当我觉得别人理解得不对,首先我会反省自己是否说得不够清楚?”——白纸黑字俱在,是“首先”,但不是全部;很可能我首先反省自己一番之后,发现自己並沒有說得不够清楚的。怎么能把读者误会了自己意思的全部责任,都大包大揽下来?就像这位博客,对我的意思如此巧妙地“误会”,难道也归我来负“误导”他的责任?
参加关于刘宾雁座谈会的与会者,与刘宾雁一样,都不是完人,都有各自的缺陷、局限、弱点和被诟病之处——就在昨天和今天,还有朋友给我发来关于与会者中某人陷入让人摇头的纠纷的信息。但是他们在刘宾雁研讨会上的发言,我认为,都表现了让我激赏的争论之格、争论之风,这就是:认真听取各方意见,思考其中是否有合理部分;对自己不同意的看法,坦率表明自己为什么不同意;同时,依然尊重与自己观点不同的对方。
我貼出其中部分人的发言,不是因为我赞同他们的看法,而是因为我觉得他们的争论,非常有意义,对我很有启发。尊敬的读者诸君,您同意其中谁的意见呢?
理解了时代才能理解刘宾雁
胡平(《北京之春》主编)
郑义提到设一个刘宾雁奖,这是一个挺好的设想。现在各种名目的文学奖不少,我建议刘宾雁这个奖是不是专门对记者,或者专门对报告文学或纪实文学,有针对性。
《刘宾雁时代》这本书,今天刚得到,还没有来得及看,我想这个书名取得很好:“刘宾雁时代”。想要理解刘宾雁,就需要理解这个时代,除非我们对刘宾雁有很深刻的了解,才能对他所身处的时代有深入的了解。反过来,如果我们对那个时代不了解,我们也没法理解刘宾雁的价值和意义。
刘宾雁是个作家、是个记者,但是我们大家知道,他虽然80高龄去世,应该说寿命也不算短,但是他能够公开写作的时间非常短,而他留下来的文字作品数量上并不太多。1957年引起比较大影响的《在桥梁工地上》、《本报内部消息》,到80年代影响大的就是《人妖之间》、《第二种忠诚》,要把他的作品整理出文选、文集,你会发现部头并不是特别大。而且我也怀疑没有经历过那个时代的人,未必能看出他这些作品的分量。
现在,我们在网上,甚至在官方的纸媒上,都能看到不少似乎更尖锐的针砭现实的文字和报道,是吧?今人恐怕就很难理解,为什么宾雁这些东西当年会有那么大的影响力?另外就是宾雁思想上的局限性问题,当年为什么有那么多刘宾雁一类的人会选择共产党?宾雁整个思想的变化是跟那个时代的变迁密切相关的。写刘宾雁,要写出他那个大时代,要把他放进那个大时代去写。这一点非常重要。当然我还没看书,我只是担心这一点作者未必写得特别深入。而如果我们不从这方面下功夫的话,确实就会妨碍后人深刻地理解那个时代。别说后人了,就连经历过当时的过来人,时过境迁,不要说50年代的整个政治氛围很难想象,就连80年代的那个社会氛围,我们也很难想象了。除非重现当时整个氛围,我们才能深刻地理解刘宾雁。
我们这个年龄段的人,“反右”没经历过,至少“文革”是经历过的。现在别人问起我们在“文革”中的所作所为,我们都说当时我们很狂热,但怎么个狂热法呢?那么大的人不可能很狂热啊,狂热一天两天可能,那么多年,怎么老狂热啊?说不过去啊!一定有更深的东西在里头,这些东西需要很多解释。
我觉得最难表达的就是当年那种社会氛围。“丹青难写是精神”,我觉得文字其实最难表现那个大的氛围。具体地写到某个人,他当时说的话、做的事,都不难很写实地写下来,但是你要让读者感受到当时整个社会的氛围,这就非常非常难了。几十年来中国变来变去,变化很大,而且很特殊,都是以前没有先例的,以后也几乎是不可能重复的。
记得20多年前,1990年,我去德国,见到汉学家马汉茂。那时候,老鬼的《血色黄昏》那本书正走红,红卫兵一代都很称赞,觉得这本书最原汁原味。可是马汉茂就表示他看不懂,不明白当年老鬼为什么要作出那么多疯疯癫癫的极端行动。这就是因为老鬼没有把当时的大背景和社会氛围交待清楚。我们是当事人,他不写我们也记得,所以我们看得懂。换成别人只觉得莫名其妙,就看不懂了。
我接触过一些比较年轻的人,向他们推荐宾雁的一些作品。他们看不出多大味道,和我们当时看刘宾雁作品时的感觉很不一样。宾雁的作品,你说它“接地气”,这是很大一个长处,但也有一种限制:一旦时过境迁,他的作品和他写作时的“地气”离得远了,读者就读不出它的劲道了。
宾雁在海外这么多年,写出的有分量的作品并不太多,因为他就是那一类作家:他需要生活在中国,他需要接地气,亲自感受到那种社会氛围,他才能够进入兴奋的创作状态,夜不能寐、奋笔疾书的劲儿才能出来。而出国之后,他虽然不断想了解中国的事,见人就打听,不管谁谁谁,只要来自中国他马上要问情况,他很想了解那个东西。宾雁有很好的经验储备和知识储备,也有时间有余暇,不至于像很多流亡者那样不得不为了谋生而奔波。但是,他并没有写出特别有分量的东西。我想,那不是因为他在理性上缺少有关的信息,而是因为在感性上他进入不了那种状态。
现在国内有的作家,有意离开大都市,甚至还有意识地避开和文化圈里的人来往,待在一个小地方潜心写作。这看上去和流亡作家的境况类似,其实不然。因为前者还是在那种氛围里、那个场里,后者却很可能是在那种氛围、那个场之外。至少对刘宾雁这一类流亡作家来说是这样的。这个问题很有意思,也许有助于我们了解宾雁的人和文。
刚才郑义也谈到“中国的良心”这个问题。1997年,王朔到美国访问,和大家聊天,他说了一句——说的还挺对:王朔那个时候很红,王朔说,他们这些走红的作家和80年代走红的作家不一样,80年代走红的作家,例如刘宾雁,是道义形象,大众把他们看作道义英雄,很尊崇;后来走红的作家,像王朔说的他自己,就缺少这种道义光环,并不被大众当成道义英雄,他们可能更被大众喜欢,但没有那么尊崇。这个观察很深刻。
这一点在宾雁身上体现得特别鲜明。为什么在那个时候,象宾雁这样的作家和他们的作品会起到那么一种作用,会辐射出道义光芒?光看文本不一定就能看得很清楚。所以,从这个角度来说,对宾雁的整个研究都还有很大的余地。
宾雁的思想确实很多和我们在座的想法不一样,他正代表了那些早年被共产主义所吸引的热血青年,又喜好文学——这两条常常是连在一块儿的。虽然马克思写了大部头的《资本论》,但是没几个人是看了《资本论》去参加共产革命的,看左翼文学作品的人多得多。后来他们又由于原来固有的那种人文情怀、那种人道主义精神和共产革命发生摩擦,和共产制度发生矛盾。其实也不只是宾雁这样的中国知识分子,东欧也有很多知识分子是这个样子的:他们反抗这个制度,反抗这个体系,但是对有些东西还是有些恋恋不舍,总希望从里面挖掘出一些有价值的东西出来。特别是后来,在苏联东欧事件发生之后,觉得整个社会主义共产主义理想烟消云散,和那套理想连在一块儿的整个乌托邦憧憬也没有了,到头来人们发现,人类好像没有了未来——未来只不过是今天的重复。未来世界会是怎样的呢?无非是车开得更快,房子住得更大,电脑的速度更快、功能更多……人们已经想象不出另外一种不同的社会制度安排了。早先,人们描绘未来世界时,常常描绘得很美好、很理想;可是现在人们描绘未来社会,不论是电影还是小说,全说的是大灾难,要么是外星人入侵,要么是恐怖分子劫持了全世界,要么是地球爆炸,总之都不是什么好事。共产主义死了,连带著乌托邦也死了。人们已经想象不出一种在本质上和今天不一样的社会,想象不出一种在制度上更美好更完美的社会。
这就让刘宾雁这样的知识分子若有所失,很失望。我们在座的就没有宾雁那种沉重的失望,没有那种乌托邦情结。我们当然知道西方也有很多弊病,自由民主远远不是十全十美。不过我们认为这些都不那么重要。毕竟,自由民主是好东西,在中国实现这些东西还很重要,很有意义。我们更关心的是消除现有的、显而易见的、更重大的罪恶;至于是不是有一种更美好更完美的社会,这个问题对我们不那么重要。我们这种想法更实在,对吧?消除罪恶本来确实就比实现完美实在得多,消灭地狱要比建立天堂实在得多,对于人类社会也重要得多。更何况我们还大可怀疑,人间天堂是不是可能?是不是就真的更美好?在这个问题上,我们和宾雁的思想有差别。这一点也是值得深入探讨的。
他才是中国左派力量的真正代表
一平(诗人,中国人权编辑):
刚才胡平说的那一点很重要:要认识刘宾雁,首先要认清这个时代——从1949年一直到今天,实际上中国是同一个时代,就是极权制度的时代,这个极权制度,严重一点说,它实际上是反人类文明历史的一种制度;这个时代,从根本性上来说,是对文明的一种根本性的摧残和毁灭的时代。从这一点来说,今天我们看到中国礼崩乐坏、道德沦丧,实际上是这种制度带来的必然结果,并不是发展经济、改革开放造成的。这种制度从根本上摧毁了文明,而文明的一个核心价值,就是具体到每一个人如何做人的问题,这是文明的终极问题。那么刘宾雁的价值、他给我们的一个最重要的遗产,就是在一个摧毁文明、摧毁文明核心价值的时候,他保存了文明最核心的东西:在这样的一个时代如何做一个人。
我想了想,刘宾雁有几个词,这几个词可能正是文明核心的要素。一个是:善良;第二个是:诚信;第三个是:公义;第四个是:责任;第五个是:勇气。刘宾雁身上保存了文明的这几种东西。实际上他的思想、他的作品、他的见解,都有很大的局限性。我不认为刘宾雁是一个伟大的思想家、伟大的作家,但是在这样一个文明被摧毁的时代,他使人达到了一种完美——保持了人格的完美性,这是他留给我们的最珍贵的价值。今天中国最糟糕最糟糕的问题,就是这种制度摧毁了每一个人做人的信念,每一个人丧失了做人的价值标准。无论你是左派、你是右派,你信仰什么主义,但做人的问题被摧毁了!在我们身边可以看见很多人,坚决地反共,坚决地追求自由主义,但是作为一个个人,道德是非常不可取的。刘宾雁在这一点上超越了思想,超越了主义,保留了文明的核心价值。这就是他留给我们的遗产。这是我要说的第一点。
第二点,刘宾雁至死都认为自己是一个社会主义者,这也是很多自由主义人士对他进行批判的要点。但是我更深远地想,这实际上也是他精神遗产的一部分。中国的思想在概念上发生了很大的混乱,因为中国的极权制度是自称“社会主义”的,实际上是完全糟蹋了“社会主义”这个概念。社会主义这个概念,按照西方的马克思主义理论来说,并不是中国这种极权模式,即使在社会主义运动中,也有第二国际、有考茨基、伯恩斯坦,这条线索,一直延伸到今天,像西方民主制度的进步,西方福利制度的建设,社会安全保障体系的建设,这条线索都是一脉相承的,我们不能完全否认这一点。刘宾雁在这种情况下——一方面是共产党极权的巨大的压迫和迫害,另一方面中国思想界人士非常简单化地完全否定社会主义,他内心依然有他的社会主义的信念,是有他的道理的。第一,他反抗专制,这个刘宾雁是没得说的;还有一个,是坚持社会公义,反对资本的、无节制的掠夺;同时还有第三点,同情劳苦大众,同情人民。而这些东西,都是中国现在恰恰需要的。而中国由于缺少这种思想资源,中国的左派们一下就倒向了毛泽东主义!这是中国一个很大的悲哀。中国其实缺少真正的左派,中国的左派是假左派,一方面拥护共产党的专制制度,从中得到好处;另一方面反对西方的民主自由。真正的左派,应该是反对极权,是坚持社会民主主义的这样的左派。中国恰恰需要真正的左派力量,刘宾雁实际上就是这个力量的代表——社会民主主义,刘宾雁的社会理想是北欧模式。我觉得,中国未来是非常需要这种政治力量的。
第三点,刘宾雁始终保持了中国知识分子的理想精神和批判精神。他来到美国以后,仍然保有对社会主义的理想,他有对美国制度的批判,我们自由主义人士很多人因此而批判他。但作为一个知识分子,他有一个更高远的理想主义、有批判精神,实际上这是独立知识分子应该具有的品格。如果美国或者西方缺少了这种批判精神,那么这个主义很快就会堕落,西方的民主制度也会堕落。他保持了知识分子的批判精神和理想主义——不在于他批判的是错还是对,但是要坚持这种批判精神和勇气。在美国敢于批判美国,实际上这是很高尚的思想,说明他有更高的理想主义精神。
主持人北明:我觉得一平的发言深得我心,而且我觉得到目前为止,他的发言最能代表我们今天的主题——当然这是我个人看法。有一平的发言,我觉得我就不需要发言了,一平的发言完全能代表我要想说的话,而且总结得非常精到。
我眼里他不是伟人,是纯真、善良的人
冯胜平(美国独立学者):
我与刘宾雁先生最后见面是2005年12月4日,他去世前一天的凌晨——那是个星期天。星期六晚上我在朋友家开party,凌晨3点多钟才回到家。刚上床睡著,大概5点左右,宾雁夫人朱洪的电话就来了,说宾雁“出事了”,让我赶快去。因为住得近,宾雁最后的日子,家里有什么处理不了的事,总会第一时间给我或我太太打电话。
我立刻开车去宾雁家,电话上没搞清楚,“出事了”,到底是宾雁不行了?还是已经走了?那天下著很大的雪,慌乱中我开车沿著571公路冲,开了一会儿,车窗被雪覆盖,看不到路了。于是我下车刷雪,结果车突然移动了,原来发动机开着,还挂在档上!我下车时连手刹都没拉起——心里整个乱了套。发现车跑了,我赶紧追车,追到了跳进车,开到宾雁家,然后同朱洪和小雁一起去宾雁住的医院。在路上,朱洪告诉我她已经通知了在中国的大洪,让他赶快去办赴美签证。对院方是否要继续抢救的问题,朱洪也做了决定:不再抢救了,若要抢救的话,只会增加更多的痛苦,要割开气管,上呼吸机。
在宾雁生病期间,对他家照顾最多的,是一位名叫张渝放的女士。朱洪那时年纪大了,眼睛不好,晚上完全不能开车,从买菜到必要的接送,大多是渝放帮忙。她现居印地安纳州,今天的会我通知过她,她真想来,但因为先生生病,没法来,否则今天我们一定会看到她。
按照预先的安排,12月4号是接宾雁出院的日子——他已经几次进医院了,每次都是朋友把他送进去、接出来。看到我们,宾雁很高兴,说你们怎么这么早就来了——他以为我们是来接他出院的。按照事先和朱洪商量好的说法,我撒了谎,说今天下大雪,怕过一会儿车不好开,就先来了。对此他一点没有怀疑。当时宾雁精神特别好,坐在那吃东西。朱洪在宾雁面前保持镇静,一出病房就哭了,我们心里都知道他不行了。随后就是给朋友打电话,商量后事安排。最后,我开车送朱洪回家,小雁在医院陪床。
第二天凌晨,宾雁走了。
我同宾雁频繁接触,成为私人朋友,结缘于普林斯顿中国学社。“六四”之后,普大校友John Elliot捐款一百万,成立了中国学社。作为海外中国民运的一个中心,学社先后收留了近20位流亡者,他们中有方励之、苏绍智、阮铭、陈一咨、苏晓康、远志明、郑义、柴玲等,刘宾雁是最早的一个。
海外民运与宾雁最早接触,是在80年代初期(1982-1983年期间)。当时“中国之春”运动刚开始,恰逢宾雁访美,运动发起人之一私下约他见面,希望他支持“中国之春”。宾雁经考虑没有同意。
1988年底,包括我在内的中国民联激进分子酝酿在美国组党,第一个找的又是宾雁。此段历史丁楚在其回忆录《大梦谁先觉》里有详细的描述:我们怎么去找刘宾雁,劝他留在美国,带领我们组党,做海外民运领袖。那还是“六四”前夕,他在哈佛做尼曼学者的时候。带我们去宾雁家的是曹天予,在场的有杨炳章、龚小夏。我们积极地游说,被朱洪一句话打醒。她问:“你们是从哪儿来的?台湾吗?”她觉得我们完全不懂大陆的事,组党是异想天开。宾雁说,他在国内接触过组党案件,大多是在农村边远地区,当局对之惩罚非常严厉。“如果我回去的话,”他说,“以我现在的身份,完全可以做更多的事。”那时的宾雁完全没有想到要在美国留下来。此后不久,我又去澳洲找方励之,希望他做同样的事。方的反应比宾雁略微积极,但也没有答应。回国后方写了一封致邓小平的信——那是另外一个故事了。
后来我逐渐淡出民运,宾雁却深深地卷入。……在民运江湖中,宾雁交了朋友,也结了敌人。
抛开政治立场和民运恩怨,我想谈谈日常生活中的宾雁。
记得很多年以前,也是在纽约开一个像今天这样的会,会后宾雁、奎德、郑义和我一起回普林斯顿。那天是情人节,我们一行人在Penn Station等车时,郑义给北明买了一束花,并招呼大家都买。碍于情面,宾雁和奎德也各买了一束——我没买。我与太太从幼儿园、小学、中学,大学一起长大,我们那个时代的人似乎很少有这种表达感情的习惯。后来我才知道,这是宾雁和奎德第一次给太太买花。次日在宾雁家作客,我看到朱洪批评宾雁,说昨天怎么那么浪费,会想到买花?宾雁解释道:“花不是买的,是布置会场用的,丢了觉得可惜,就顺便拿了一束。”把朱洪糊弄过去了。奎德就更惨了,他太太开玩笑说:“奎德从未给我买过花,这次买花,肯定是做了什么亏心事”!
直到宾雁去世,向遗体告别时,朱洪才知道真相。那天我同宾雁在普林斯顿的朋友李云,陪朱洪一起去买告别仪式要用的鲜花,朱洪感叹说宾雁生前从来没给她买过花。我讲了这个故事,朱洪这才知道情人节晚上那一束花的来历:宾雁其实为她买过花,只是出于那一代人特有的羞涩,不愿意承认而已。这就是宾雁。
刚才几位把宾雁讲得很高、很伟大。其实在我眼里,宾雁不是那种伟人,而是一个纯真、善良、甚至有些笨拙的人。朱洪给我讲过一个故事,改革开放后她出访日本带回一把折叠伞。宾雁拿著这把伞上班,晚上回不了家。朱洪等了好久,就去找他,结果在车站找著了,他不会收伞,上不了车了!(众笑)还有一次,家里杀甲鱼,他不会,又想帮朱洪的忙,结果被甲鱼把手咬著了,满屋子乱跳。(众笑)宾雁曾对我说:“我觉得自己够笨的了,你比我还笨!”
宾雁是“中国良心”的比喻,我最早是听何维凌说的。他在国内搞体改得罪了人,又被邓小平称为“坏人”(见陈一咨回忆录),何1986年来普林斯顿做访问学者,我们成为朋友。何告诉我,国内有两个人,刘宾雁和方励之,堪称“中国良心”。他把刘方二人比作琴上的两根弦,其它的弦可以像王蒙那样韬光养晦,审时度势,该响的时候响,不该响时沉默,这两根弦最不懂事,自己觉得该响就会响,全然不顾时间和后果。这是何维凌对宾雁的评价,也是我知道的“中国良心”的最早版本。
宾雁去世后,芦笛当即写了一篇悼文《杜鹃再拜忧天泪,精卫无穷填海心——再悼刘宾雁老前辈》,讲述宾雁对我们这一代人的影响,评价了宾雁的历史地位。文章开头写道:“在中国,逝者从来不属于自己或家属……著名死者最常见的不幸,就是沦为活人的政治斗争工具。”他的名字会被利用,“我的好友胡适之”之类的悼文会充斥于世。芦笛认为:宾雁“让人敬仰的,不在于什么非凡的文学成就,也不在于什么政治上的远见卓识,甚至也不在于他启迪了多少人的文明意识。在这些方面,因为时代的严重限制,他都大概算不得什么伟人。”“刘老之所以让人敬仰,让人哀悼,让人追思,还是因为他那崇高的人格和清白的良心。凡是稍微看过点他的著作的读者,不论政治立场如何,如果敢尊重事实,都不可能不触摸到那在字里行间处处跃动的爱国爱民的拳拳之心。哪怕是在蒙冤受屈被终身流放到海外后,他还在西方因六四大屠杀制裁中国之际写下痛苦的心声:一个中国人,要同意外国对祖国进行制裁,感情上实在难以接受,让我看了当场就涕泗横流。”朱洪和小雁非常喜欢这篇悼文,甚至想过用它做文集的序言。因为文中多处批方励之,朱洪问我能不能请芦笛改一改,芦笛全部改过,再传过来,不知为什么却没有收进《纪念刘宾雁文集》。(郑义等插言:没见到过那篇文章呀。)大家知道芦笛的风格,他很少夸什么人,更不崇拜名人。读芦笛悼文,宾雁这个“中国良心”的形象,跃然纸上。
宾雁是一个纯真的人,极富道德感和正义心。康德说,他最敬畏的,是宇宙星辰的运转规律和人类内心的道德律。前者是什么我们都知道。至于什么是人类内心的道德律,它从哪儿来,内涵是什么,我与许多朋友讨论过,至今没有答案。尽管众说纷纭,但有一个共识:康德所说的道德律相似于宾雁性格中有的那些东西。宾雁不是真理的化身,但的确是道德的楷模。他轻信,武断,犯各种错误,却从不昧良心。他曾对我说:“科学讲真实,政治讲利害,人讲天理良心。”我不相信共产党,不相信民运,也不相信人民。我只相信事实、逻辑和良心。换句话说,宾雁相信的许多东西我都不相信,但我相信宾雁是一个好人。在他身上,我看到良心。
谈宾雁,不能不提到朱洪。俗话说,一个成功男人的背后一定有一个伟大的女性。宾雁身后的这个女性就是朱洪。没有朱洪,宾雁不知会被坑多少次,“中国良心”的形象不知会遭到怎样的毁损。民运江湖中,想利用他的人太多,他也太容易被利用了。民阵第二届选举,最初有三个主席人选,方励之、管惟炎和刘宾雁。在朋友劝说下,他几乎就同意干了,是朱洪把他拉了回来。拿破仑说过一个标准:政治上最不道德的,就是干自己力所不能及的事。民阵主席一职,宾雁显然不能胜任。
直到去世为止,宾雁仍相信共产主义。在这个意义上,他似乎永远没有长大。西哲名言:30岁以前不相信共产主义是没良心,30岁以后还相信就是没头脑。这一标准显然不适用于宾雁。在许多老“共产党人”审时度势,忙著“两头真”的时候,他不改初衷!对江泽民的“三个代表”理论,他坚决反对。从心底里,宾雁是永远的左派。他对共产主义的信仰,出自于他的良知。80大寿宴会上,宾雁曾说:“如果不被打成右派,我很可能成为姚文元,我会做那事。”如果没有去世,我相信他今天会支持薄熙来。因为据我观察,宾雁对公平正义的诉求,远胜于对民主自由的向往。左右是人心的两极,左边管良心,右边主理性;前者讲公平,后者重效益。“文革”极左之后,中国朝右的方向已经狂奔了30年。我们跑得太快,该停下来等一等灵魂了。作为良心的代表,宾雁早已成为中国社会一种最稀缺的财富。
主持人北明:我感受你和曾慧燕刚才提到的刘宾雁先生所谓的弱点,在我的感觉当中,都是他的长处,包括他的轻信……
冯胜平:不错,马克思在回答女儿燕妮提问时就说过:人类最能容忍的缺点,就是轻信。
刘宾雁的价值在于他带给我们的困惑
王军涛(哥伦比亚大学政治学博士):
听著诸位发言,似乎要给宾雁一个历史地位,而且必须要以盖棺定论的方式做出。我认为,如果这样,宾雁在历史上不会有地位——他真正被定死了。张博树在研究中国百年的历史——重新寻找共产党的意义,从抛弃共产党、到再认识共产党的历史;陈小平也在搞百年宪政史。你们肯定知道,在一百年风云激荡的变革史中,中国朝野兼济、黑白通吃、文武双全、学贯中西、僧俗两界都有才华横溢的传奇成就的人有的是——当年柳亚子领导的南社就有不少这样的人物。但都俱往矣。为什么?就因为我们只能在他身上,看到一些出色的品质和一些事功。一旦这个时代过去了,有新的具有这种品质或建立了新的事功的人出现的时候,这个人就被忘掉了。一个永恒的人是跟永久的问题连在一起的,能让我今天来讲宾雁,是因为宾雁带给我们的问题和困惑,而不是他带来的结论。我说的问题和困惑不是宾雁有什么过失,不是的,而是我们这一代人共同的命运提出的困惑,而且这些困惑传之于无数代先祖并会传至后世万代。
我想说说我跟宾雁交往的三个片段。
第一个,宾雁在上个世纪80年代是一个领军人物。我在80年代出道也挺早的,跟宾雁第一次见面也很早,但那个时候谁对谁也没有印象,因为各说各的话题,我也很狂,那时宾雁在一个领域中也是一个大师。1988年宾雁离开中国到美国做尼曼学者前,何家栋以《经济学周报》名义给他送行,我参加了。当时还有陈子明、刘再复,我们几个人坐在一起,我发现宾雁在80年代已经获得了“中国良心”这样一个称誉。可以没有权、没有势、没有钱,但他获得的声望是有权、有势、有钱的人无法企及的。给他送行时,宾雁的脑子非常敏锐,还在关注中国改革开放前沿的问题,以及在推动社会变革的时候,我们应该坚守什么良知。这时候其实包括刘再复,大家都是一样的。
后来,1989年我被捕判刑了,在监狱里也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1994年来到海外,宾雁也是我很想见的一个人,宾雁也很想跟我谈一次。但是我在见宾雁之前,听到了很多关于宾雁的事情,包括刚才程凯先生讲到的《新闻自由导报》,包括1993年的合并大会,包括廖大文和李录这些有争议的事,我就发现,宾雁好像陷到很多是非之中,而在这些是非之中好像各有各的道理。因为我当时际遇特殊,有机会听到各方面的人包括身历事件的旁观者介绍和评议。我发现,宾雁对许多事实的理解并不完全准确。我是学物理出身,对事实很看重。我有了很多困惑。
我跟宾雁见面,本来想跟他澄清这些困惑,但宾雁提的问题把我吓了一跳。他说:“军涛,我跟你说实话,我到美国来的时候,想知道社会主义为什么失败,共产党为什么失败,但是在这儿待了几年之后,这个问题我没有答案,我更困惑了。”哎呀,宾雁提出了一个非常大的问题!说实话,我致力推进宪政民主,但是有时候对人类命运、人性的悲天悯人的情怀,使我没有办法认同资本主义的金钱规则和政治上的权势规则。我真的不大认同这些势利眼的东西。所以宾雁说起这个困惑,其实也是我的一个问题——宾雁在我流亡之初,他作为80年代思想文化界的一个象征,就给我提出了这么一个尖锐的问题。
第三,宾雁到了晚年,出局了——咱们也说实话,宾雁从公众中已经消失了。在宾雁边缘化的时候,我经历了两件事,第一件事,许志永来美国,我和陈小平到耶鲁跟许志永见面,那时许志永刚刚出道,很想见宾雁,我说那就带你去普林斯顿。去宾雁家……
高伐林插话:那天恰巧我也去宾雁家,见到你们两位,后来从宾雁家出来,我对许志永做了一个很长的专访。
王军涛:宾雁马上拉著许志永,问的全是底层人的事情,老百姓喜不喜欢共产党,到底痛苦是什么……他非常关心。
还有一件事,刚才海培几位也讲到了,宾雁在晚年非常希望叶落归根。要叶落归根,就有一个对现政权的态度问题。我见过宾雁写过的几封信,是中间人念给我听的,念给我听的人希望我也能做一些什么。我觉得宾雁在这些文字中有很多深刻的思考,这些思考对我们这个时代人是有意义的,但是现在我不能说,因为这会被自由主义者、民运的人把它简单地看成一种“政治符号”,视为两大阵营政治搏杀中的站队问题。其实它不是这个问题,它与我出国后跟宾雁见我的第一面的印象有关系。
通过这三个触动我的交往片段,我想讲:宾雁的命运其实是我们共同的命运。宾雁80年代代表中国的良心,后来陷入海外民运中的各种是非,一直到后来的边缘化,然后有机会在更大时空中、更丰富的生活体验中,更深入地思考问题。其实,他是我们这一批人的象征。我们不要讳言,我们不要说我们现在已经站到了一个什么“高度”,我们可以对历史作总结了;恰恰相反,我们应该从自己的命运中看到,在这个世界上,我们已经取得的答案,远不如我们心中还存在著的困惑更多;我们取得的成就,远不如我们的挫折和痛苦更大;比较80年代我们出发之际,我们现在离初衷更远了——不仅事功,而且心理和信心。
我想应当讨论,作为我们的代表和象征,宾雁的启示是什么?
从正面看,宾雁是中国良心的代表,在80年代他辉煌的时候,有三个特点:第一个特点是对权势者的批判——他不是对所有人都批判,而是只批判那些权势者或风光的人。虽然他知道底层有很多问题。比如说在他80寿辰,宾雁讲到了1989年之后,中国老百姓对权势者的屈服,他讲到了当年日本人还没进来时,大家都热血沸腾地喊叫著抗日;可日本人一进来,人们就屈服了,做汉奸很普遍。他讲他那时的痛苦非常刻骨铭心!他对中国老百姓的问题,从他年轻岁月就已经有了准确的认识,但他还是集中在对权势者的批判。他对中国老百姓心里有看法,但他并不去公开地说,只是在私下里谈到我们这一代人命运的时候,他会讲到这是一个因素。他对权势者始终是批判的,始终高扬著高傲的头。像吕京花说的,越底下的人越感到他的平易近人、谦和;如果你有了权势,不论你是个新星还是老权势者,无论是掌握政治权力还是名望权威,宾雁就要审视你、批评你、挑战你。他说的对或不对,是另一个问题,但他就是在做这件事,他不会去恭维权势者和风光人物。
第二个,宾雁给我印象最深的是对弱势者的关心。这是宾雁的社会主义情怀的心理根源。当一个制度能够造成弱势者,宾雁就觉得这个制度有问题,不管这个弱势者是否必然的,宾雁就是不能原谅、不能接受这种制度。我想起前几天跟CNN一个记者谈话,他在举行“与王炳章同囚”活动时,写下了一篇追忆李克强、薄熙来和我的文章。在交谈中,他问我:你这么多年干这些事情有意义吗?后悔吗?当年薄熙来是他的同班同学,薄的最大愿望就是当个驻外记者。我也听别人说过,薄想的是每年搬回几个“大件”,弄点外汇券回去。而李克强在1979年以前北大几乎无人知道他。这位记者问:那时候你们就在为中国操心,现在你看你们是这个样子:薄熙来是这个样子,李克强是那个样子……这些人他都认识,他问我,我的奋斗有什么意义?我说我告诉你,这个世界上有两种人都在改进世界,一种改进是让活得好的人活得更好,活得好的人有权有势有钱啊,你让他活得更好,他给你奖励,给你权给你钱给你社会声望;还有一种改进,是减少社会最不幸的人的痛苦,最不幸的人是没权没势没钱,他什么都不能给你,而且你会与苦难为伴一生,你要天天去受苦难的折磨,这些弱势群体成员还有很多你在正常教养下不能忍受的缺点,甚至抱怨、撕咬、出卖你。宾雁一生就是在做这件事!他有过权势、有过辉煌,他老想减少最不幸的人的痛苦,他从来不想怎么去改进那些权势者,让他们能过得更舒服更好——他没有!这是他的一个非常了不起的优点,这也是在我们这个国家、这个民族,当精英不承担精英使命的年代,非常需要的一种优点。
第三个,我觉得就是宾雁身上的正义感,那种与不泯的童心相伴、出自常识的良知。何频讲到政治上的是非标准要简单化,其实就是要回归常识、良知,要真率,要诚恳,这都是宾雁身上非常明显的特点:不管你有权势没权势,你坐在他对面,他会让你明显地感觉到这个特点,他不是那种居高临下的人——当宾雁坐在台上,是非常居高临下的,这其实是给他带来很多麻烦的事情;但是当他坐在你对面、跟你近距离交谈,你可以感到他是是童叟无欺的,跟你讨论什么都是真心的,以致真到你可能会误解他,因为你在用大框框来套他,他会觉得我没想在那么大的话语中间啊,他只是真实地述说他的困惑。
在中国做好人一定失败?
那么,宾雁留给我们的困惑问题是什么呢?
我觉得第一个,宾雁在讲到对社会主义、对共产党看法的时候,他是面对人类的命运。其实社会主义这个东西来自西方,不是东方,在有资本主义出现的时候,就有从人性的角度、人类文明的角度、人文关怀的角度,对资本主义进行批判,社会主义的批判是一种。像宗教啊、作家啊、艺术家啊,就一直在承担这批判资本主义和制度化的使命,以至于在麦卡锡迫害中,大量作家和艺术家被当作共产党人。宾雁作为一个作家、一个记者,站到了所有牟利制度的对立面,一点不奇怪。他与西方现行制度的批判者中的文化人一样,追求的是道德精神。美国的政治学界——不要说社会学了,社会学界就是左派占上风——那些大的学府中,左派的势力非常大,就是认为资本主义关于人的这些假定,都是要推敲的,一个完美社会是什么?我在哈佛大学读书,第一个经济学老师给我讲最后一课时说,他最敬仰两个经济学家,一个是亚当·斯密,一个就是马克思,当时我就觉得非常震撼。他的那种批判,作为知识分子、作为学者有那种批判精神,我都放下不说,我要说的是,其实人类还远没有对这个东西研究透彻。社会主义就是把社会看作一个整体,当然我现在可以背书宪政民主,但我也想说,到底是把人民看成单独的个人,然后创造一个制度、一个博弈的规则,让每个人都参加公平的博弈,这最合理呢,还是将人类社会还是看作一个整体?在西方,德国人和美国人是有争议的。这个学术上的争论话题,不在中国的情境中,以后有时间我想写点东西来讨论。
刘宾雁一生都在思考,他留下的困惑令更多的人们思考。
第二个,宾雁的人格的命运。就现实功利的标准看,宾雁是个失败者——跟咱们一样,咱们想做好人,咱们也觉得,即使咱们再不成功,比起现在台上跳的这些人,更有德,也更有才。不论是考,还是选,还是自由空间中的其他竞争,我们都能轻而易举地胜过现在台上抖擞的这些人;没有权势者对他们的提携和对我们的打压,我们今天肯定比他们要更成功得多。但是,现在我们失败了。这就给我们提出了一个问题:是不是在中国做好人一定失败呢?这个问题很尖锐。我总是爱说,如果做好人不能成功,中国人就不会对做好人有信心。我们不要去简单地批判现实、去发世风日下的感叹,我们要想让人民相信应该做好人的话,就得不仅做好人,而且要成功!在这点上,我觉得宾雁有缺,不是说他做好人不对,而是做好人不成功。他最后无法让这个社会相信可以追求真善美,因为毕竟多数人是平庸的啊。
第三个,宾雁卷进很多麻烦,在于他想当仲裁者和救世主。仲裁没什么不对,但在仲裁词中,要把各方面都考虑进去,而宾雁不喜欢听到与自己仲裁词不同的事实和理由。刚才北明说这是他的优点,他不喜欢听这些东西。可问题在于,现实中间你会触及到利益——也不能说争取利益就不合理,我们在美国可以看到、在西方,这个社会整个就建立在一个要维护自己正当利益的基础上,你是个公平的博弈者,他也是个公平的博弈者,不能摆出一个居高临下的姿态,除非你有一个法庭,你是法官,你是一个制度性的仲裁者;即使这样,你也要维护一个公平诉讼。
再一个,关于社会主义这个东西。我不喜欢社会主义,在于社会主义假定有一个完美的社会方案,有一个救世主带领实现它。宾雁多多少少也有这种心态,刚才京花谈的很典型,弱势群体都很喜欢宾雁,但是他们也都是把宾雁看做一个在他们之上的人,因此宾雁不高高在上,他们就很喜爱。宾雁是悲天悯人的人,但悲天悯人多少是把自己摆在高于世界之上。现代社会政治和法律要求人在道德和权利上是平等的。美国人不谈什么“知识分子使命”,因为这是为不平等制造理由。中国知识分子说我知道得更多,因此我要承担更多责任,可这就意味著你也想要更大权力。这在现代政治文明中是不许可的!在自由民主社会中,当发现有人能力更弱,有人能力更强,就要做制度的设计,限制那些有更强责任感和更大能力的人比别人有更多的参与机会,而要给弱势者创造条件更方便他们参与,从这个角度上来说,做仲裁者和悲天悯人的人,都不合适平等竞争的宪政民主体制。
宾雁带来的所有这些问题都是我们的问题,被这些困惑折磨,我就很痛苦。我觉得,我们要想让宾雁永存下去,就要坦率地面对这些困惑。——有人说他现在属于永恒,不属于我们了,我认为,如果他不属于我们每一个人,他也不可能属于永恒。他带给我们的问题和刺激,让我们继续前行,而且我们会把我们的思考与宾雁的命运相联系。一个人物能成为一个伟大的历史人物,是因为有一代又一代人对他的兴趣、思考和认同,对他的发掘和再发掘。如果我们给宾雁做一个塑像,把他放到一个纪念馆里,那他很快就像民国史上的那些人物,会成为过去。我们不如把宾雁带来的争论都提出来,让他继续刺激我们国人的思考,一代又一代地寻求解答。
在物理学史上,从古典物理学向量子力学转化过程中有一个很伟大的人物叫玻尔,玻尔所有的理论都是错误或近似正确,但是物理学家还是认为他是最伟大的人物之一,因为他用他的错误或近似正确,提出了有意义的问题,后面的几代物理学家沿著他提的问题找到了正确答案。宾雁是我们这一代人的象征,他带著我们的欢乐,我们的光荣,我们的成就,也带著我们的失落,我们的痛苦,和我们的那种失败的噬心之痛。从这点上看,我觉得,把这个写出来,我相信会让后代重新理解我们这一代人,理解宾雁——因为他们面临的问题没有解决。
从长远历史来看,他未必是失败者
北明(独立撰稿人,自由亚洲电台“华盛顿手记”节目主持人):
《刘宾雁时代》写了宾雁在国内的经历。我们最先产生这个念头的时候,一开始想到的能写这本传记的人是苏炜,但苏炜忙得四脚朝天,最后他辞谢了;然后我们想到郑义,郑义也时间不够,说他也不能胜任。我想想我自己也不能胜任,虽然朱洪大姐和小雁都同意我来写,但我全职上班,加上家务,业余时间极为有限,还有一大堆阅读写作计划长期不能完成。后来我们就接受了王康先生的推荐,找了马云龙先生。
马云龙最开始也推辞,你们看了这本书的后记就知道,他也是觉得这个任务太重,不敢写,到最后我们说,这是一个历史的责任!拿这个理由把他给震住了,他不敢推卸了。
他写刘宾雁有不少有利条件,第一,他是刘宾雁的同行;第二,他在报业界以刘宾雁为楷模,对刘宾雁非常尊敬,把刘宾雁一直当成导师,他主持报社工作中,坚持走刘宾雁的道路,才四次被开除;第三,他还是刘宾雁的亲戚!——你们看后记,他自己研究刘宾雁时发现了,这亲戚还不是一般的关系,非常近。但是他也有一个困难,他的护照被收回后就没有了,我们多次邀请他到海外采访,他没有办法去申请签证。他也不去申请——如果申请,被拒之后,他就更没有机会了。所以他出国困难。后来宾雁的后半部分海外生涯,朱洪、小雁她们都同意我来写,因为我在海外。我本来想,实在没人了,小狗也叫,“滥竽充数”。云龙兄本来留出了空白,前半部稿子也传过来了,可事到临头,我才发现,如果我不请长假或者辞职,根本没有足够时间专心于此。最后云龙决定把宾雁的年谱写出来,涵盖他海外流亡这一段,而关于宾雁海外的这一段的具体情况,就写简单的一章。留下空白,待再版是来填补。书稿就截稿了。出版前,我到了旧金山,我们突然想到了程凯兄。程凯兄是宾雁的老朋友,是宾雁的同行,在海外跟宾雁共事很多,而且他自己也是记者出身,对宾雁敬重有加,也是写作前辈。我就在想,还会有谁比程凯兄更合适的?我正式向他提出了邀请,没想到程凯答应了!
所以程凯兄要做一番工作:要采访很多人,整理他海外的资料信息。现在我们就有望在这本书再版的时候,把宾雁海外这一重要部分加进去,使这本书臻于完善,我们就对历史有一个交代了。我们这一代人,作为他的朋友,作为他的后辈,作为他的批评者或者是赞赏者,我们就完成了自己的使命。我相信这个大家都会赞同的。这是我要说的第一。
第二,刚才大家评价宾雁,说了很多,我只有三点——很不对称的三点。第一点,我想回忆一件小事情,宾雁让我非常感动的一件小事情,这个事情只有我自己知道,甚至连郑义都不知道。当郑义得了癌症,孩子还小,我又得全职上班,把在马里兰大学读博士的学业放下,还觉得时间不够,再照顾一个不怎么说英文的病人——你们就知道有多不易!除了上班,我得去医院,孩子不能独自过夜,邻居都来家帮我陪孩子、帮我扫雪,不知道他们怎么都知道了。我那时压力很大,就失眠了。宾雁不知通过什么途径知道郑义生了病,就给我写了一封信,写得很短,我看了之后特别感动,那信我还留著呢,我记得两句,他说:“北明,不要担心,大风大浪都过来了,还有什么过不去的”。我拿信的时候摸著很硬,信封里有什么东西?打开一看,是宾雁自己吃的一板安眠药,大约有12颗。你们知道,在美国没法随意买到安眠药,得先看医生开处方,而我就是没时间看病。宾雁信中说,这个安眠药非常好,我吃了非常管用,你先吃著,要是觉得管用,我的药就给你。就这么一点鸡毛事,他都关照。我就想,他收到大量老百姓的信是怎么来的?这是一种被信任的荣耀,谁想要有这样的荣耀,就得听老百姓不停地对你诉苦,详细地关照他们的需求,为他们操心出力,费神耗时。那些来信太多,是以麻袋来论单位计算的啊!他为他人操心太令人感动了!这就是我要说的第一点。
另一点是关于他的遗产。大家讲述了很多了,我想说的是:要是论思想,宾雁可能不如我们在座的大部分学者、专家、博士、作家深刻;要论政治立场,他可能不如我们所有在座的人彻底;要论文字功夫,他也许不如在座的奎德、王康、郑义、苏炜……可是我们为什么在这儿纪念他?他逝世八年了,在座很多人出席了八年前宾雁80寿辰那次纪念会,我现在坐在这儿看著各位的面容:鬓角都上霜了,皱纹都上来了……八年实在不短,孔子死后,弟子们也就芦墓三年,顶多子贡也就芦冢六年。我们不是宾雁家人,也不是他的弟子,我们为什么八年之后还聚在一起纪念他?而且我们也有李慎之,王若望,王若水、何家栋、方励之……很多我们敬重的前辈,可为什么八年之后,刘宾雁依然令人难忘?事实上,我是对宾雁的感受是历久弥新,越来越感动。我对他的感受的变化,有点像冬冬,冬冬想啊,宾雁就是爷爷嘛!不比我的中学老师更重要。他生病了,后来去世了,居然世界各地来了这么多人纪念他,为他牵心动肺,高度赞扬他,冬冬才发现,原来爷爷是个人物啊!
我一直不觉得宾雁是一柄重锤,他也就是一个长辈,一个朋友,他给我寄药片儿,教我做北京炸酱面,修正我给他做助理时编的稿子等等,可是生活中他车都开不好,都是朱洪大姐开!宾雁在我眼里确切是个普通人,甚至在刘宾雁去世后我主持他的追思告别仪式,也没觉出他走后留下的那个巨大空白。但是这几年渐渐不同了。原因是什么?是中国这几年的巨变:中国这些年人心败坏,道德沦丧,礼仪崩败……宾雁在庙堂之外,流亡之地,他过去的存在,日益显出了他的重要性,礼失求诸野嘛。他的人格,他的悲悯、宽厚、仁爱和勇敢,在中国礼崩乐坏的道德废墟上,显得太重要了,这是他的精神遗产所在,是他弥足珍贵的地方。
再有一点,我想为他(刘宾雁)辩护一下。他政治上不彻底,使他备受争议,这么大中国这么多作家记者,却是他用他第一个用他的笔,起草了一份对中国当局制度的巨大的起诉书。50年代起,他就这么做了,那时候共产党的新中国正欣欣向荣呢,没有多少人明白国民党所说的“大陆沦陷”是什么意思。那时候宾雁就开始他的人道主义写作了。他的历史作用,就如同黑森林里的丹柯。
丹柯是谁?丹柯是高尔基在苏联时代所写的一篇小说中的英雄。丹柯带著他的族人要摆脱苦难,在黑森林里头摸索著要走出来,没有一丝光亮,到处都是荆棘。哪里是出路?那些族人跟著他,他怎么办?他先是点燃了自己的手臂照亮周围,后来把自己心拿出来点燃,就是那一道微弱之光,在黑暗的森林里照亮了前方,引著族人走了出来。当人们终于来到森林边缘,看见万丈阳光,丹柯精疲力竭,倒下去了,他的心掉在了地上,族人踏过他的心脏,踩著他的身体奔向光明……多年后,当我们在政治上超越了宾雁,政治思想上也觉悟了,尤其是作为后人,我们的信息环境本来就比他那时好很多了,理所当然进步了,以至于反共已经成为常识,成为一种政治正确、甚至一种出名的工具、一种博取虚荣的方式了,我们当然可以批评我们的前人走得不远,你的光就那么一点点啊!太不彻底。其实,把你放在他的年代,你可能只是那些给他写信,求他帮助、抢购他的文字、传抄他信念的人。以天空中的万丈光芒,嘲笑黑森林中的微光是容易的,但千万别忘了我们或者宾雁的同时代人曾是那微弱之光的受益者,而先贤的意义恰恰不在于通途大道上的万众共识,而在丛林荆棘中的孤奋勇往。
说到底,刘宾雁的意义在哪里?当民主成为常识、反共成为事业、道德成为废墟,精神人格失去空间的时候,刘宾雁的意义在于他的公义与悲悯、责任与担当、还有他的人道主义价值,他坐言起行的生活方式,他忠于自己的理想,绝不随波逐流,为此万箭穿心在所不辞的行为特征。
我后来慢慢地看到,宾雁是在中国道德废墟形成之前,就长在那儿的高高的一棵大树。现在大树飘零经年,我们才发现失去的是什么,我们才感到必须长久地纪念他。看到他,我会想,为什么他绝不可能像一些反共特别坚决的人那样,轻易就被红地毯融化,就变得是非不分?为什么他从未被“《人民日报》高级记者”头衔所改变写作方向?为什么他不会因为万众瞩望而自以为是自我狂妄,也不会因为流亡生涯和身患沉疴而自卑哀怨?为什么他能够宠辱不惊、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他为什么超越政治,超越党派,超越职业、权力、才能和性别,而人格充满魅力?对于一个社会而言,民主自由是永恒的价值;但是对一个人而言,政治的评价是否唯一重要的评价?党派的争论,在什么情况下才是不可超越的?
我今天才发现王军涛口才特别好,超过规定时间过了也没法打断他,他说话很精炼了,不能再缩短了。但是我有一点要对军涛说,就是现在不是批判悲悯之心、圣贤气象、内圣外王的时候,中国当代礼崩乐坏超过了历史上任何民族和时代,太缺少圣贤气象了。公德礼义廉耻,国之四维,私德仁义良善,也是文明人之基本底线吧。客观上,确实如你所说,努力做好人,因为在当代没有好结果,很难鼓励别人这样做。但是,如果做好人只是为了得善报,否则就不做,这是否是一种功利主义思维?实际上背离了高尚道德的本质。当然,我们看佛教、基督教等宗教学说教导人们好人有福报,对人好才是对自己好,自己才幸福等等,但这是一种方便法门,一种教导大众的方式。事实上,善恶之分野正在于,仁义是不求回报的,爱是无缘无故,求回报就不是仁爱而是私利计算了。知其不可而为,才是真良善。
这个道理扩展到政治运动也一样。瓦茨拉夫·哈维尔几年前在国会作演讲,回答古巴异议人士说:我们即便知道不能成功,也必须去努力,我们不仅是为了成功才去争取人权,重要的是这是我们的责任,这样做是正确的。他所说的,就是一种践行正确价值而不计功利的做法。这也恰恰是东欧和平进程最终成功的一个前提,一个有关信仰的前提。
说到功利和结果,短程历史看,历史上的圣贤人物,践行良善价值者,几乎无一例外都不能避免个人悲剧命运,从耶稣基督到孔夫子都是这样:耶稣根本就是被自己的族人出卖的,孔子在自己的家园四处流浪。但是历史不是以人生80年为计量单位的,长程历史看,耶稣改变了整个人类世界,孔子的教导“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至今是国际公认的轴心时代文明人类道德黄金律。
这其中的关键在于,在利益冲突之间,高尚德行要求个体超越自身,超越功利,超越一己之私,甚至超越党派,超越政治,坚守住最基本的底线而不计代价。这样,整体社会才有可能因此不向野蛮残忍、率兽食人的方面滑落。一个政治家,社会活动家,要想改造社会,更是如此。你可能看不见你的努力的成果,得不到你向往的好处,但是你的努力会被继承下去,会庇荫后人,你因此也会后人纪念,所谓“计利当计天下利,求名要求万世名”!
我知道这很难,没有真正的对正确价值的信仰,不能超越自我利益,做不到。但是中国究竟需要马基雅维利还是需要刘宾雁?我想需要后者而不是前者。中国不缺少政治智慧和功利计算,中国迄今为止都不缺少这个,当今中国最缺少的是圣贤气象和良知底线。刘宾雁的人道主义关怀与实践至死不渝,他不是圣贤,但他有圣贤气象。他个人的命运,在功利主义层面上看,可以说是悲剧性的,但从长远历史来看,他未必是失败者。他的作品和人格代表当代中国的良知与良心所在,他的遗产可以帮助中国恢复道德精神,回到文明世界。所以我与军涛的不同角度就是:必须不计功利地做事,个体才能获得救赎,家国才有希望。(《名星》特约记者马俭、记者高伐林 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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