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月5日,是我尊敬的前輩劉賓雁的五周年忌日。記得五年多前,我在一次談話中問當時已經身患癌症、但卻精神矍鑠的劉賓雁:你到海外來十多年,寫了這麼多文章,你自己最重視哪一篇呢?他想了想,回答我:《尋找共產黨》。尋找……共產黨?!怎麼理解?
◆高伐林
光陰似箭。後天,12月5日,就是我尊敬的前輩劉賓雁的五周年忌日了。 整整30年前,1980年夏天,我還是在校大學生,在參加北京詩刊社的首屆“青春詩會”期間,第一次見到被詩刊社請來給我們做報告的這位著名作家。記得我在提問時,講述了發生在我們班上的一段故事,他聽得非常認真,還寫了下來。不知他後來是否用在他的文章或者講演中了? 再次見到他,是15年後的1995年,在新澤西了。他住在北京的女兒托人給他們夫婦倆帶來東西,恰巧那位帶東西的人是我的同學,也給我帶來東西。在那位同學下榻的酒店大堂,我見到了劉賓雁、朱洪夫婦倆,聊起來,原來他們住在新澤西的Plainsboro,離我們家不算太遠。 2005年12月5日,劉賓雁在即將迎來81歲生日之際,因癌症去世。又過了一段日子,老伴朱洪攜帶他的骨灰罈回到了北京,幸虧沒有遭到任何留難。
在劉賓雁80壽辰時,許多朋友捐款為他建立了一座青銅頭像。
現在中國大陸的記者、高校新聞系的學生,有誰還聽說過“劉賓雁”這個名字嗎? 中國著名報告文學作家、中國青年報社記者盧躍剛在一篇文章中寫道:
(2005年)12月6日傍晚,我在中國人民大學新聞學院講座。我的聽眾是新聞學院的研究生。主人給我定的題目是《以人民的名義》,是我1993年發表的一篇報告文學的標題。我說,這個題目太大,不好,今天是一個特別的日子,要換一個題目。我從黑板上擦去原題目,板書五個大字:“記者的底色”。 為什麼要換這個題目?我告訴大家:我們今天要在這裡紀念一位偉大的記者和作家,他昨天去世了。我說,一個記者,一個作家,他的寫作,一定有自己的“底色”。這個底色是什麼?是主見,是立場,是價值觀,是徹徹底底的人民性。然後我問:“你們知道劉賓雁嗎?”六七十人的大教室一片啞然,隔了一會兒,有人小聲說,“知道”。這是一個不確定的“知道”。我又問:“你們知道劉賓雁有哪些代表性的作品?”台下更是死一般的寂靜。我相信,除了邀請我來講課的教授,在座的研究生們,沒有人讀過劉賓雁的作品。
2008年,盧躍剛從中國大陸來到紐約開會,我見到他,他對我回憶,報告文學界兩個頭面人物要編輯“中國二十世紀報告文學重要作家大系”,預定要收錄他的作品,盧躍剛問了幾句之後就很乾脆地拒絕了:“二十世紀中國報告文學大系如果沒有劉賓雁、蘇曉康,能叫‘大系’?根本就不成立!” 劉賓雁在其一生中飽受毀譽。我的朋友趙無眠就曾忿忿地對我說過,他上個世紀九十年代初期到新澤西小住,被劉賓雁夫婦懷疑為“特務”;劉賓雁一直被視作“異議人士”,但是在異議人士中,許多人對他的見解大加抨擊。 “存者且偷生,死者長已矣。”(杜甫)對劉賓雁的不少看法,我確實不敢苟同,但是我尊敬他,我懷念他,他是一個真誠的人,一個執着的人,一個正直的人。 在他去世五周年的日子,我重新貼出在2005年元月脫稿的一組關於他的專訪,以表緬懷;也藉此機會,表示對睽違四年的劉賓雁夫人朱洪老師的想念。 下面是第一篇。
八十歲仍在尋找共產黨
──專訪旅美中國著名作家劉賓雁
再過十來天,就是中國農曆乙酉年。雞年正月十五,旅居新澤西中部的中國著名作家劉賓雁將迎來八十大壽。 劉賓雁是1988年3月離開北京到美國來的。屈指一數,他已經在美國住了16年——16年被拒絕回到祖國,占了80年的整整五分之一。 記得六年前的虎年(1998年)春節,我們兩口子在劉賓雁與朱洪家過年,劉賓雁長嘆了一口氣說:“一晃我十年沒回國了……真沒有想到哇,會在海外呆這麼長時間!以前出國最長就是三個月……”後來我在特寫《花崗岩的腦袋》中寫道:“今夕何夕?此身何處?他們倆與一對過日子挺上心的平常百姓老頭老太太有什麼不一樣嗎?可為什麼我想起了南宋抗金名將辛棄疾多次請纓上陣而不可得,在鄉間寫下的那首《鷓鴣天》中沉痛的句子:‘卻將萬字平戎策,換得東家種樹書’……” 六年又過去了。六年,中國發生了很多變化:加入了世貿;北京申辦奧運成功;GPD直線飛升;腐敗的檔次從“百萬元級”到了“億元級”;江澤民將黨、政、軍權柄陸續交給胡錦濤……而劉賓雁夫婦,不能回國還是不能回國,生活沒有變化。 不,也不能說沒有變化。好變化,是搬到了一個更大的家,能夠裝得下鋪天蓋地的圖書、報刊、資料;壞變化,則是劉賓雁得了癌症。
前中國作家協會副主席、前中國獨立筆會主席劉賓雁與夫人朱洪在新澤西寓所。(高伐林攝)
與癌共舞
2002年9月份,劉賓雁被確診為直腸癌。2003年1月,動了第一次手術,切除了“有高爾夫球那麼大的”癌瘤;為了幫助排便,戴了幾個月“口袋”,4月份動了第二次手術,來打通接上直腸。但是到了2004年3月,發現癌症轉移到了肝臟,於是,化療、放療……年近八旬的老人被折騰了一個夠。 劉賓雁是以說笑的口氣來談論身體上的病痛難受的。他說,醫生當時切除癌瘤時,說長到這麼大,已經有十年了。“這就是年紀大的好處——癌瘤發展得慢。活下去大概問題不大,再活十年就行!現代科學發達了,觀念也得改變了,雜誌上有篇文章說,以前認為‘癌症意味著人生的終點’,現代人卻得習慣了帶著癌症繼續走人生之路。” 話雖這樣說,面對的除了病魔,還有生活諸多壓力。比他年輕四歲的老伴煮飯、做家務,他身體好的時候,還能給打打下手;他一病倒,朱洪肩上擔子就太重了。別的不說,颳風下雨,酷暑嚴冬,出去看醫生,都得朱洪開車,有段時間每天上醫院來來去去,有時候要跑兩三個醫院,非常辛苦,過了年,她也畢竟76歲了啊。朱洪說:“現在眼神差了,晚上我不能開車了。” 遠在上海和北京的兒子、女兒當然非常著急,申請來探親,儘量幫助料理老人的生活,但就算來了,住三兩個月還得回去,還得老兩口相濡以沫,面對壓力。“按照我們的年齡,已經是屬於‘風燭殘年’了,什麼時候一陣風,這個蠟燭就可能被吹滅。這是很現實的問題,假如我們倆有一個失去了生活自理能力,兩個人就都會不行了。” 兒女希望老人能夠回國,好就近照顧,劉賓雁也這麼想:“回國是我的權利嘛,我還是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公民,我也沒有加入美國國籍,我拿的是綠卡。”江澤民當權時,他給江澤民寫信,江澤民交權後,他給胡錦濤、溫家寶寫。寫了就托與他們有某種關係的人轉交。“據我所知,去年的信,至少有三次是能夠有把握地說,肯定交到了他們那裡。” “他們怎麼答覆呢?” “我一直沒有得到任何答覆。” 他們聽說,有一次有人側面問接近胡錦濤的一位官員:是否可以同意這些老人回國?回答是:戈揚可以考慮,劉賓雁,不行。
出國時難回亦難
其實,劉賓雁對於回國不回國,經歷過三次180度的大轉彎,從急切想回國,到安心在美國,到又動了回國的念頭。 BBC中文網記者魏城在一篇報道中曾說:“真沒想到,劉賓雁會住在那樣一個‘前不着村、後不着店’的地方。”其實,在我看來,他的住所很清靜,離紐約、費城又都不算遠。客廳里牆上懸掛著台灣女詩人席慕蓉送他的大幅油畫,中英文的書報滿沙發滿茶几滿桌滿櫃,天上地下都是花花草草……看得出來,這一對熱愛生活的老夫婦,有在這裡長期安家的打算,他們努力開創和經營著自己的精神家園,也在這個清靜環境中,通過網絡,通過書信,隨時傾聽着故國的風起濤涌,注視着同胞的歡笑呼號。 劉賓雁在“右派”問題改正、復出之後,寫了一系列“為民請命”的報告文學,影響之大,凡是談到所謂“新時期文學”者是繞不過去的,就連陳桂棣、春桃夫婦近年《中國農民調查》,也被稱作“繼承了八十年代的劉賓雁精神”(旅英作家馬建語)。然而劉賓雁的文字使他身不由己被卷進一個又一個兇險旋渦,成了一個爭議焦點人物,一年一年申請出國考察開會,當局都不放行。“1988年能夠出來,還‘得虧’前一年將我開除出黨呢。” 筆者在劉家看見一張他們夫婦在蘇東坡被貶謫流放的海南島“天涯海角”的合影。他們回憶說,這張照片1987年初拍攝之際,正是北京某些人決定要拿他開刀之時,只是他們當時還懵然不曉。“我們從福建到了廣州,又到了海南,人民日報社(當時劉賓雁在人民日報社供職)一時找不到我們。我從海南打電話給北京的女兒時,她說:你在哪兒呢?報社正找你呢,聽說你的黨籍要被開除了!”
1987年初,劉賓雁與妻子朱洪到了海南天涯海角──當年蘇軾被貶謫流放的地方。這次旅行一回京,他就獲知鄧小平欽定他與方勵之、王若望必須被開除出黨。(劉賓雁、朱洪提供)
這回可不是“小道消息”,鄧小平確實點了三個人的名字,下令開除他們的黨籍。為什麼點這三個人,說法不一。方勵之於2000年4月在一次談話中說過:“鄧小平召集了一個會議,說方勵之、劉賓雁和王若望三個人應該開除出黨,我的開除黨籍就是鄧小平一句話定下來的……所謂‘自由化分子’第一批就說我們三個,實際上鄧小平要點我、許良英和劉賓雁三個,但是忘了‘許良英’這個名字,點成‘王若望’了。許良英、劉賓雁和我在這之前,曾經在1986年冬天提出要舉行一次反右三十年學術討論會,當局非常惱火,就怕提反右這種事。王若望先生在上海,沒有參與我們的活動。” 劉賓雁也提到過王若望本來並不在列,“很可能是老鄧講錯了。老鄧的本意,十之八九是開除王若水。”“當時王若水的影響力比王若望大,王若望的影響力主要在上海,而王若水是在北京,在《人民日報》。”不過,畢竟都是傳聞,“王若水當時說話比較嚴謹,而王若望有時口氣很‘沖’。”或許因為鄧小平人老口音重,或者記憶中出了錯,把“王若水”說成“王若望”,他一開口自然是金口玉言,手下人也不好更正,況且王若望也是當局的眼中釘,於是就將錯就錯了——誰讓“王若望”與“王若水”就差一個字呢? 劉賓雁對筆者還補充了一個細節:“當時傳說本來要開除的是兩個人:方勵之、王若望,並沒有我,鄧小平在講話中再三地提這兩個人的名字,說著說著,旁邊有人說話了:劉賓雁比這兩個人還壞!於是把我加上,也就一起被開除了。他為什麼提起我們來呢,當時有人報上去說我們在北京開了一個紀念‘反右’三十周年的會,規模怎麼怎麼大。其實這個會根本沒開。” 報載:1987年1月23日,中國作家協會副主席、《人民日報》記者劉賓雁被開除黨籍。 胡耀邦被趕下台,幾個人被清出黨,引起了很大的震盪。“他們發現開除我的黨籍其實對他們很不利,在人們印象中我不是一個很狂的反共分子”,為維護黨的形象,便想著用什麼辦法來彌補一下。哈佛大學專門給新聞記者的尼曼獎學金,每年的名額,一半給美國記者,一半給外國記者。一連好幾年,每年都邀請了劉賓雁,1984、85、86、87年……每年他的名字報了上去,中國當局都打了回來。“1988年,美國著名記者索爾茲伯里又帶着這個邀請信到中國來,趙紫陽接見他時,他問,這次是否可以讓劉賓雁出去?趙紫陽說,沒有什麼不可以吧?就這麼批准了。” 尼曼獎學金項目為期一年。那一年,夫婦倆到美國來,該見的人都見了,該說的話都說了,他的自傳也寫完了。但是到了預定回國的次年春夏之交,胡耀邦去世引發了學潮洶湧,隨後又爆發了震驚中外的“六四”事件,連國內不少知識分子都流亡海外,像他這樣放聲直言早就在當局那兒掛了號的人物,自然更回不去了。 剛開始劉賓雁還很樂觀,他預言:那一伙人倒行逆施,與人民為敵,撐不了多久,“要不了幾天他就得下台!”他無數次對朋友聲稱“不久就會回國”,大有隨時收拾行囊搭機返國的架勢,“我的事業在中國嘛!” 但是這個希望越來越渺茫。劉賓雁不得不承認對中國形勢的預言犯了錯誤,“我們沒有料到江澤民會穩穩噹噹地執政十幾年。當時我們以為天安門運動的勢頭還會繼續,想不到1992年鄧小平改變了戰略,用經濟利益來誘使中國人忘掉政治。1992年以後,我們對形勢仍然估計不足,其中有一個因素,就是我們把江澤民的社會基礎估計過低了……” 他的中國護照到期了,可是有關方面拒絕給他延期。生命不能在等待中蹉跎,早已漂泊慣了的劉賓雁和朱洪,“處處無家處處家”,就沉下心來,就在這裡從事研究、交流。 他們申請到美國民主基金會的資金,辦了英文《中國焦點》(China Focus),這是一個專門介紹中國最新動態的小型月刊。老兩口“高級活”到“低級活”都得干——從各類報刊搜集信息,篩選稿件,刪節摘編,到翻譯輸入,校對排版,再一份份印出來,摺疊裝訂,還得按美國郵局的要求分類貼上姓名條……這些工作量真不小,絕大部分都是他們倆承擔,一直到將這幾大包刊物送到郵局才算能歇口氣。記得有天上午,雨中夾雪,我和妻子去他家,劉賓雁在家等着我們,而朱洪一大清早就開車去郵局寄雜誌去了。 有一段時間,他們還辦了中文的《大路》,也是一月出一期。朱洪說:“別看篇幅都並不算大,但是《中國焦點》1日截稿,《大路》15日截稿,每月的這兩個日子,我們倆簡直就是焦頭爛額。”民主基金會後來派人對所資助的眾多項目進行檢查,說過一句話:“看來《大路》還比較好。” 網絡興起,情況變化,雜誌就都停辦了。劉賓雁說,還有一個因素使他們辦刊熱情消減了下來:國內作者聯絡起來比較困難,而海外願意寫短小精悍的中文文章的作者畢竟太少,“越是小文章越不好約稿——工作量卻不小,要讀很多東西。” 刊物不辦,項目的資金自然也就沒有了。生活來源,主要就靠劉賓雁奮力筆耕。他給不少雜誌、電台撰寫時評、隨筆,十多年來也不知有了多少萬字。朱洪是家裡的專職司機,專職翻譯,而且也是專職中文打字員,稿件都是她打。劉賓雁起初想學學電腦來幫幫老伴,朱洪卻給他打退堂鼓——算了吧,你這方面本事特別差,年紀又不饒人。你有精力還是趁你現在記性好,多寫點東西,我來給你打字,還是跟得上的。 她說的也是。於是劉賓雁就將主要精力投放在搜集和分析關於中國的資料上了。多年來當記者形成了好習慣,他有聞必錄,有報必剪,分類保存。他們利用各種機會,到過東歐、西歐許多國家,仔仔細細考察各國社會轉型的進展和難題,分析他們處理各種社會問題的經驗教訓,與中國作對照…… 如果不是患了癌症,劉賓雁、朱洪或許就這麼安心過下去。但是畢竟年歲不饒人,身體不饒人,考慮到實際問題,覺得兒女希望他們回國有他們的道理。不過即使到現在,劉賓雁還是思慮再三:若回國了卻不讓寫文章,不是更難受嗎?
新婚時的劉賓雁、朱洪。年輕的老革命劉賓雁無論如何想不到,未來半個世紀的生涯竟如此坎坷!(劉賓雁、朱洪提供)
中國的笨人太少
一定會有人說他執着,也一定會有人說他傻,我想起中國大陸兩位報告文學作家寫劉賓雁的特寫,標題就是《笨人劉老大》。在他加入中共五十周年之際,他寫下長篇力作《走出幻想》,談自己半個世紀以來的心路歷程。那嚴峻地考問自己靈魂的精神,使人想起俄羅斯文人十九世紀以降的傳統的深深烙印。 而中國人中,像他這樣的“笨人”太少──包括在海外的流亡者。 劉賓雁與夫人向我們回憶,二十世紀最後幾年氣焰沖天,將東亞整得哀鴻遍野的國際金融大炒家索羅斯,對中國的流亡者曾經有一個誅心之論。 1988年,索羅斯與趙紫陽和鮑彤掛上鈎,在中國成立了改革和開放基金會,一年掏一百萬美元資助一些文化和教育項目。當時在美國的劉賓雁曾經與索羅斯打過交道,索氏一度有意請劉賓雁回國後擔任這個基金會的總裁,希望設計出對推動其心目中“開放社會”更有實效的項目。詎料中國巨變,索羅斯在中國的基金會就此關門,中共高層還要審查趙紫陽、鮑彤與索羅斯的關係,說索羅斯是受美國中央情報局“指使”。劉賓雁說到這裡笑起來:“索羅斯會用中央情報局的錢?中央情報局還恨不得讓他能給點錢呢!” 中共想像不到索羅斯賺錢本事這麼大,索羅斯也想像不到中國流亡者向他要錢的本事這麼大——他後來對劉賓雁流露了這個看法。能怪索羅斯對中國人有偏見嗎?索羅斯曾經資助過各國尤其是東歐的流亡者,說這話想必是不怕不識貨,只怕貨比貨! 劉賓雁寫過一篇《民運的悲哀》,後來遭到非議,包括一些相當熟識的學者也婉轉地對他說,可以不寫的。但劉賓雁認為,寫不寫,問題畢竟存在。證諸海外民運人士至今接連不斷的風風雨雨,不能不說中國流亡者的素質確乎最成問題。且不說多少內鬥權爭,多少沽名釣譽了,“往往要當雞頭不作鳳尾,大事沒見作多少,小事是斷不肯作的!” 劉賓雁在一篇文章中沉痛地寫道,“老是有人說,中共派遣了多少多少特務打入海外民運。我反問:需要嗎?十二年來海外流亡者優先獲得了一個機會,展示出中國人一旦有了政治自由,卑鄙和貪婪將如何淋漓盡致地破壞那自由”! 剖析民運的內鬥,意義還不僅在民運本身。更令人痛心的是,中共近半個世紀的統治,似乎使我們這個民族心靈中的聖火熄滅了。他慨嘆,在前蘇聯,可以看到堅持不同信念的各種政治派別在鬥爭。有的主張走西方道路,有的宣揚大俄羅斯主義或斯拉夫主義,有的則是堅持“真正的馬克思主義”和社會主義的“新左派”。不管是進步或反動、正確或錯誤,人家總是在為一種理念、為心目中人民或人類的未來在鬥爭。他在一篇文章中還寫過:順手拿過一本美國《生活》雜誌,就報道了美國人在墮胎問題上的對立和分裂;美國前總統羅斯福的曾孫率領一支探險隊深入南美熱帶森林,繼續其曾祖為之殞命的未競事業;美國女郎阿斯金絲為“拯救美國人的靈魂和美國的遺產”之一部分,不辭辛苦、不畏艱險地設法把狼群引回懷俄明州黃石區,為美國保住一塊“蠻荒與自由之境”……“這不過是對美國人精神狀況的小小一瞥”!那種對與一己利益無關之事的執着精神,是中國人多麼欠缺的!
為什麼尋找共產黨?
劉賓雁近年的文章,光看標題,問句不少:《怎樣告別革命?是否告別得了?》《誰是反革命?》《如何看49年以來中共統治下的歷史?》《心中裝著多少中國人?》《人在中國,價值幾何?》《救火還是放火?》《現在是中國最好的時候?》《什麼沒有變?》…… 他心頭時時刻刻都縈繞著一堆問號。難怪有個作家開玩笑說:“跟劉賓雁一起吃飯最倒霉了,他永遠憂國憂民,這飯菜哪還有味兒!” 劉賓雁說:“我倒是挺願想些問題的,但是不知道為什麼每天那麼忙,很多問題想不出答案。”但他最感到安慰的是到一直到這個年齡了,仍然好奇心、求知慾旺盛,年輕時憑著這股好奇心、求知慾,初中都沒有畢業的劉賓雁學會了日語、俄語和英語三門外文,到現在也沒有丟。他本來天天要看《紐約時報》,後來有人給了他《華爾街日報》,還有個朋友訂了英國《金融時報》《經濟學人》,堆多了要扔,劉賓雁也趕快要他寄來。“我的興趣太廣泛了,文學、哲學、美學、歷史、歷史……還有每天中國美國發生的大事,”他無可奈何,“精力就不集中啊。” 筆者問他:這些文章中,你自己最重視哪一篇呢? 劉賓雁想了想:《尋找共產黨》。 尋找共產黨?為什麼?! 這篇文章是在中共建黨八十周年前夕寫的。劉賓雁在文中寫道:
八十年來,一代又一代中國人曾以各種方式尋找過中國共產黨。下場各有不同。張志新是一個特例:已經有十幾年黨齡了,還要“找黨”。那是我1980年在她的擋案里看到的。不管審訊者問她什麼問題,她老是說:“我要找黨”,“我要找黨”……精神已經不正常了,但這四個字內心獨白卻並不錯亂。她對於那個黨的懷疑,從1957年反右派運動就開始了。現在她成了反革命,就因為文革使她認清了毛澤東,知道這個黨走到邪路上去了。 問題是當張志新被割斷喉管的時候,還有那麼多中國人敲擊黨的大門,要求加入。那是一個中國特有的、很值得研究的現象:五十年代以來,為什麼有那麼多中國人非要加入共產黨不可?年年寫申請,月月寫(思想)匯報,到了如醉如痴的程度。 又過去了十幾年,那個黨已經腐爛得面目全非,還在首都創造了殺人的歷史紀錄,現在大學生中入黨居然又成了熱門!黨永遠在“成長,壯大”!可怪就怪在黨在“不斷壯大”的過程中,又同時在不斷萎縮,退化。六千多萬黨員,十幾年不交黨費、不開會的占多數。又有多少不認為自己是黨員,不記得自己入了黨,寧願自己當年沒入黨,或者已經事實上退了黨的呢?
劉賓雁寫道:真正執着於其黨籍的黨員,有兩種。大量的,不是進了牢房、尚未殺頭的貪官,就是已經被“雙規”或者可能被“雙規”的官員。但在另一個極端上,也能找到珍惜其政治身份的共產黨員,他們想盡其所能地減輕些百姓的痛苦。 是為他人謀解放,還是只圖個人翻身、發家和掌大權?……對中共不幸的是,後一種人總是得勢,總是吃掉前一種人。但是沒有前一種人,中共能維持其統治到半個世紀又是不可想象的。 歷史的悖論一至於斯!
從當年活埋青年到現在拒之國門之外
劉賓雁在同筆者的談話中,多次提到感謝軍旅作家張正隆寫出了《雪白血紅》,“不然,世人就無法得知解放軍圍困長春期間曾有意地使15萬人活活餓死”——15萬人,那是不亞於印度洋海嘯死難者的數字啊!他也多次提到人民文學出版社前社長韋君宜在《思痛錄》書中、南京大學教授高華在《紅太陽是怎樣升起的》書中,揭示出1942年延安“搶救運動”血淋淋的真相,“解放後的各次運動不過是‘搶救運動’的規模越來越大的翻版”;他還多次提到毛澤東一夥手上不僅染着中國人的血,七十年代波爾布特屠殺百萬以上柬埔寨人的罪行,是由中共指使,提供訓練、裝備、經費和軍事顧問完成的。後來為保護那批殺人犯,中共又於1979年發動對越自衛反擊戰,以牽制越軍對波爾布特的攻勢…… 劉賓雁還有深烙於腦海,揮之不去的一件往事: 1940年,日本人對哈爾濱地下党進行大逮捕,一些僥倖逃脫的左翼青年,費盡艱辛跋涉到關內尋找黨。一批人到達山東德州地區抗日根據地。當地正在搞“肅托”(肅清托派),這些青年有時講洋話,作派與農村幹部格格不入,便被疑為“托派”,兩度隔離審查,但都未能證實,便又各自恢復工作。正在這時候來了情報,說日本人要來進攻,必須要轉移。轉移必定要經過日軍的炮樓,便有人擔心,這批青年被整得這麼厲害,還能不心懷怨恨?過炮樓時要喊一嗓子,大伙兒不就全完了嗎?怎麼辦?反覆討論,有的主張這樣,有的主張那樣,最後決定——處決!兩對夫婦,男的槍斃,女的活埋。當一男一女兩個孩子也被扔進土坑時,旁觀者中一個青年女子動了惻隱之心:“那孩子有什麼罪?”將兩個孩子又從坑裡拉上來了。那男孩叫王新生,長大成人,“文革”期間他的養父告訴他:你的父母死得冤枉,他就走遍天下去為父母申訴冤屈。1984年平反時,我們都去了,骨灰盒裡什麼都沒有…… 劉賓雁說:聽說王新生還活着,就在棗莊。我現在回不去,回去了一定要找他。“這些壞事,與‘共產主義’有什麼關係呢?但是,就都會算在共產黨的帳上——這筆糊塗帳現在都扣在馬克思頭上了。總要講點公平吧,毛澤東哪一點是馬克思主義?” 劉賓雁加重語氣說:共產黨迫害人的事暴露得遠遠不夠!多少萬中國人1949年以來被控“隱瞞歷史”而死於非命?然而最成功地隱瞞了歷史的,莫過於中國共產黨那些領導人。中共極端反人性的東西,根子很深,始終沒有動,有各種表現形式,一層一層包裹。 他要尋找的共產黨,當然不是這樣的共產黨! 文學上有所謂“永恆主題”一說,對於劉賓雁來說,這一生的永恆主題是“中國老百姓”:他們苦難深重的過去,他們不斷惡化的現狀,以及他們難以預測的未來。劉賓雁以一個最簡單的標準──老百姓的處境,老百姓的希望,老百姓的喜怒哀樂,來判斷是不是該尋找的共產黨。
理想不是離我們更近,而是更遠
2003年胡溫接班之後,在處理SARS和孫志剛被收容毆打致死事件中的明快手法,曾經喚起過很多人的希望,劉賓雁當時也寫了一篇文章:《胡溫新政改進可見,人權進步尚待推動》,文中稱許:“胡錦濤和溫家寶這個新班子幾個月來實行的新政,幾乎都貫穿著這麼一種人道主義或者人文關懷的精神。”然而2004年在意識形態上的加緊控馭,對民間維權抗爭的強化壓制,讓劉賓雁大失所望:“所謂的‘胡、溫新政’不過是一場幻想!現在他們終於亮出旗幟來了。好像就是要回歸到毛澤東時代!簡直叫人難以置信!他們究竟從中國的歷史裡學到了什麼?” 從1940年草菅人命處決一批鮮活的生命,到2005年對在異鄉罹患癌症盼望回國的籲求不加理睬——貫穿這二者的,究竟是什麼樣冰冷的邏輯? 劉賓雁確乎是蒼老了。又一辛棄疾的名句浮現在我的腦海:“憑誰問,廉頗老矣,尚能飯否?” 著名美學家、畫家高爾泰書贈給劉賓雁的詩句又撲進我的眼帘:“鐵干老益健,何愁落花風。歲寒知後凋,蒼然冰雪中。” 劉賓雁在參加王若望追悼會時曾感嘆,王若望合上雙眼時是痛苦的,因為他們都沒有想到,“在我們生命的終點,我們年輕時為之奮鬥的理想,不是離我們更近,而是更遠。” 過年了!像劉賓雁這樣的異議人士,什麼時候才能回到自己的祖國,在生命的最後階段發射自己全部的光和熱呢?
(寫於2005年元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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