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種種緣故,大多數中國中學生沒有機會接觸邏輯課程。所謂“四大論證方法”在語文教科書中存在數十年,極大地塑造了他們的思維模式和言說邏輯。可惜的是“四大論證方法”,本身並不是一個有邏輯的東西,有些甚至與邏輯背道而馳
老高按:昨天我在博客上發出了一篇關於中國“學術戰狼”的雷人言論的文章,感謝萬維管理員放上了導讀,讀者不少,也引起了一些博友的興趣,跟帖比較多,許多看法讓我受到啟發。 中國百年來思想文化界,學人們從左到右,從右到左的轉變,並不稀奇。數不勝數的文豪、大師們都經歷了巨大甚至是完全180度的思想、言論和行動的轉變,真心的、違心的,有的令人欣喜,有的令人痛心。就說最近十多年,就有不少人發生讓人瞠目結舌的轉變,像那位寫出了《恥辱者手記》《自由的歌謠》等好書的摩羅,後來就大轉向;更讓人吃驚的是以《討伐中宣部》名噪一時的焦國標,後來觀點極端,我們都還記得他的詩篇《致美國兵》:“美國兵,請允許我喊你一聲“brother!”/如果招募志願者,請你第一時間通知我!/假如有來生,當兵只當美國兵。/假如今生註定死於戰火,/就作美國精確制導炸彈下的亡靈。”後來卻連篇累牘為習大大唱讚歌,很多言論與上述詩句一樣極端,只不過矛頭完全相反。 這是在左右的橫移,還有內外的穿越。今天得知兩條消息:一條是清華的,校方到底還是砸了許章潤教授的飯碗——去年他發表《我們當下的恐懼與期待》,提出警惕極權回歸、制止個人崇拜、平反六四等八項建議;幾乎同時,另一條是北大的,北大馬克思主義學院前講師、毛左網站“紅色參考”編輯柴曉明,被以“涉嫌顛覆國家政權”指定監視居住。前者算“右”,後者是“左”。當局左右開弓,證實了以前我介紹過的秦暉教授的說法:在當局眼裡,沒有什麼“左派”“右派”,只有“乖派”“不乖派”!而在輿論場中,從“不乖派”到“乖派”,從“乖派”到“不乖派”,在官方思想體系內外的穿越,我也見了不少,這裡就不舉例了。 上述轉變,儘管我不確知他們每個人華麗轉身的具體原因,但都還沒有超出我的理解範圍。唯獨昨天說到的杜鋼建教授,頭一天還在講憲政思想、法治原則,第二天就講“日本聖德太子前世是南嶽和尚”“法國高盧人源於古代株洲”,反差之大,真正叫“判若兩人”!這才是真正讓我大惑不解並求教各位的原因。 但我看各位跟帖的大咖,分析原因多大而化之,歸結為中共的罪惡,學者的墮落,等等。這些說法當然是“放之四海而皆準”,而且也是人所共知,但是用在任何人身上都不錯,也就等於沒有用——對於推進我們大家的認識,對於打到專制者和轉向者的“七寸”,都沒有多少幫助,而且不無“想當然耳”之嫌。我比較服膺“實證史學”,傅斯年說“有一分材料說一分話”,在沒有具體證據的情況下,指稱杜鋼建這套東西是“遵命文章”?我暫且存疑。君不見,最高執政者也不是傻子,連“梁家河大學問”這些玩意兒也要叫停,知道這些捧臭腳的東西散播到世界上,只會給自己抹黑添堵,他又怎麼會認同杜鋼建如此讓人笑掉大牙的奇談怪論? 我今天本想推薦一篇文章,但發稿前突然有朋友在微信上轉來一篇文章,兩篇文章有共通之處,都是關於中國人不會正確地講理、沒有邏輯的,索性一併推薦。(記得以前我曾在一篇文章中引用一句朋友的調侃之詞:“邏輯分兩種,一種是邏輯,一種是中國邏輯!”)有不少人抨擊我這個老文科生的思維方式有問題,我很服氣,深感自己的不足,同時也覺得這個問題,恐怕在我們這裡還有不少人身上都存在,也不僅是文科背景的博友的“專利”,其它學術文化背景的朋友,恐怕也不同程度存在。希望引起大家的重視,加以補救和改進,對於提高我們的博客文章和討論的水平,一定大有裨益。
不講理文章與語言暴力
王學泰,微信
作者簡介:王學泰(1942.12-2018.1),中國遊民與流民文化問題研究專家,原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所研究員,著有《中國流民》《燕譚集》《遊民文化與中國社會》等書。
俗話說“有理走遍天下,無理寸步難行”,似乎傳統文化中很重視“理”,實際上自古以來許多文章是不講理的,它們也在風行天下,甚至被奉為經典,成為人們的行為指導。這樣的例子我們可以舉出許多。比較典型的如《孟子》中關於“辟楊墨”(即排斥楊朱和墨翟的學說)的論述里所說的“楊氏為我,是無君也;墨氏兼愛,是無父也。無君無父,是禽獸也”。這是千年以來文士們必讀的經典,誰也沒有懷疑它的正確性,但如果我們認真地分析起來,這一段就是不講理的文字。為什麼“為我”就是“無君”;“兼愛”就是“無父”呢?兩者之間並非是“A”與“非A”的關係啊!為什麼“無君”“無父”就是“禽獸”呢?這些都是應該論述而沒有論述的問題,便把結論推給了讀者,而且不許懷疑,如果你一懷疑就難免也有了“禽獸”的嫌疑!如果這個題目讓歐洲人來做,可以寫一篇很長的論文,甚至是一本書。 馬克思當年寫《資本論》就是從最簡單的、最常見的商品開始,引出對價值、勞動、所有制、生產關係、社會制度等問題的分析從而得出資本主義必然滅亡的結論。這部著作中(特別是是第一卷)對於每個命題都有詳密的論證,一環扣一環,不缺少任何環節,充分表現出馬克思理論的邏輯的縝密。這不僅體現了歐洲文化傳統,而且也因為作為學者馬克思要靠理論的嚴密性和科學性去征服讀者。而在國人看來,馬克思要論述的命題是迂闊的(當然誰也沒有公開這樣說,只是有人這樣想)是不必論證的(有人說《資本論》要讓他寫,有一萬字就可以了)。 國人習慣的是用各種修辭方法增加文章的氣勢和感染力量,壓倒論敵和打動旁觀的讀者,問題就解決了。這成為中國文人寫論戰文字的傳統,也就是說“不講理”文章成為“理論文章”的主流。對中國文章發展有着重要影響的、所謂“文起八代之衰”的韓愈論文的代表作品“五原”(《原道》《原性》《原人》《原鬼》《原毀》)往往是後世作文的典範,可是這些文章很少有正面論述道理的。《原性》論述“性三品”,只是舉例說明,根本沒有“論”;《原毀》只是用對仗排比增加文章的氣勢,以此來論背誹謗人不對。又如被稱為“奧衍宏深,與孟軻揚雄相表里”的《原道》是論述儒家認同當時社會的基本原則。文章中對“君”“臣”“民”的權利與義務做出規定:“君者,出令者也;臣者,行君之令,而致之民者也;民者出粟米麻絲、作器皿、通貨財、以事其上者也。”這些在韓愈看來是社會的根本原則,但為什麼要這樣?他不加論證,但是要求堅決執行。如果“民”不這樣去做,“則誅”。這裡暴露了中國古代社會是缺少理性的,人們所期待的的“說理”不過是恫嚇,是赤裸裸的暴力。這個社會中的大多數人也認為這樣才能真正解決問題。中國缺少“講理”的傳統。 這種不靠“講理”到了近代又有了新的發展,歐風東漸,新學西來,而西方學術界上承希臘傳統是比較重視邏輯與說理的,特別是經過了啟蒙時期,什麼理論都要拿到“理性法庭”考量考量。這種講邏輯、講理的風氣也隨着新學到了中國,五四新文化運動,當新一代知識分子用新的學理宣傳“德先生”“賽先生”時,一些守舊者如喪考妣,如毒火攻心,但辯論起來,又講不出多少道理,說不過胡適、錢玄同、陳獨秀這些新派人物。於是只好開罵。有的人(比如林琴南)甚至幻想出現一個孔武有力的“荊生”出來,仗着他俠肝義膽和高強的武藝把那些新派人物一個個打翻在地,再踏上一隻腳。雖然這只是個幻想,寫入他的武俠小說中,但是這也暴露了,堅持傳統的人們尚“力”不尚“理”的真面目。 然而文人畢竟不是“耍胳膊根”為生的遊民,他們實施的暴力不會那麼裸露,那麼直接,其中會有些圈圈套套,誘使人們鑽入。如果在他們不願講理、不能講理、不會講理時,還要打敗對方、甚至置對方於死地,他們往往會用“舌頭根底壓死人”的辦法,把對方打懵、打死。這就是我所說的語言暴力。 語言暴力說簡單一些就是用語言實施暴力,有時還用語言把對方誘入死地,刺激一些有實力者,借他人的實力傷害對手、把對方引到受皮肉之苦、甚至斷腰絕脰的狀態之中、以宣泄積憤。前面說的林紓寫作《荊生》就有這個可恥的目的。歷次政治運動中的“大揭發”“大辯論”“大批判”中許多“上綱上線”就是要把對方推上死路的,許多被批判者也要拼命死守,會導致死地的“罪名”決不能承認。……這是語言暴力與社會暴力相配合起作用的結果。幾十年來許多知識分子積極主動配合社會暴力,把許多與自己同類的人置於死地,自己高升。
談到暴力,有三個層次,最明顯的是傷及身體的暴力,其次是傷及情感、自尊的暴力,還有摧辱靈性和心靈的暴力。語言暴力主要是針對後二者的。粗鄙的如阿Q與人罵架,出口就是污言穢語,那是赤裸裸的語言暴力,不過有賴於國人鐵打銅熬的神經,很少會被人罵死(當然也有臉皮薄、而被罵死的王朗);高雅一些的則常見於古代文士的文章。如廣為人知的王安石《答司馬諫議書》。這是被許多選家視為文章典範的。實際上它也是一篇不靠說理,而靠強勢語言壓倒對方的文章。司馬光在寫給王安石的信中批評他不能聽取和考慮他人的意見,這是“拒諫”。而王安石在《答司馬諫議書》中卻說:“辟邪說,難壬人,不為拒諫。”你看王安石不是據理為自己辯解,而是先把不同的意見稱為“邪說”,把與自己見解不同的人稱為“壬人”(奸偽邪惡之人)。我想只要了解宋史的,誰也不會把不贊成或反對新法的人們稱之為“壬人”,把他們的意見稱為“邪說”。像司馬光、歐陽修、韓琦、蘇軾無論從當時的標準看,還是今天的歷史評價,他們都可以說是正人君子,他們發表對於新法的意見,也是從國家的安危和人民的苦樂出發的。實際上王安石內心也不會這樣想,因為他也很了解這些人的為人,司馬光還是他的朋友。但是在行文中他非要這樣寫不可,因為只有這樣才能使文章痛快淋漓,力透紙背。其訣竅在於把對方先放在為正統輿論所不容的位置上,看似“說理”,實際上是醜化,不擇手段地攻擊,其語言帶有暴力性質,目的是摧毀對方的自尊和人格。當然,安石畢竟是文學家和學者,在這樣做之前還說了一些委婉得體的客套話。這些毫無說理味道,卻也打着講理辯論的旗幟,干的都是“以勢壓人”“以勢傷人”事情。那時的主流輿論提倡還是“文斗”(當然這比亂打亂殺的“武鬥”要好一些),反對“武鬥”,殊不知“文斗”也是一種暴力,它是語言的暴力,其目的在於摧毀人的自尊,傷害人的的靈性與情感。這種“文斗”對人性(包括實施者的人性)的摧殘,對祖國語言污染都是極其嚴重的,或說是對我們傳統文明的破壞,直到現在也沒有完全恢復過來,語言中的野蠻現象不時地要表露出來。 我想一個民族要正常的發展,一個社會要祥和,提倡“有話好好說”“有理慢慢講”還是很有必要的。提倡邏輯(主要是形式邏輯)、提倡科學,擺脫和破除那種不講理和不善於講理的傳統,在日常生活中反對“語言暴力”和杜絕“暴力語言”,應該是題中應有之義。
語文教材里的“四大論證方法”邏輯混亂,是有害的
諶旭彬,騰訊·短史記
下圖,是2000年重慶市普通高中招生統一考試(中考)語文試卷中的一道閱讀理解題。 四個備選項里提到的舉例論證、道理論證、對比論證、比喻論證,在語文教科書中,通稱議論文的“四大論證方法”。
圖:2000年重慶中考考卷中關於“四大論證方法”的試題
因為種種緣故,大多數初、高中生,沒有機會接觸到真正的邏輯課程①。這“四大論證方法”,在語文教科書中存在了數十年,極大地塑造了他們的思維模式,塑造了他們寫作和言說的邏輯。 可惜的是,這“四大論證方法”,本身並不是一個有邏輯的東西,有些甚至與邏輯背道而馳。
大有問題的“四大論證方法”
試分別言之。
(1)舉例論證。 所謂“舉例論證”,指的是列舉諸多相似事例,來證明論點的成立。 語文教科書中最典型的“舉例論證”,莫過於孟子的《生於憂患,死於安樂》一文。教科書節選的部分如下: “舜發於畎畝之中,傅說舉於版築之中,膠鬲舉於魚鹽之中,管夷吾舉於士,孫叔敖舉於海,百里奚舉於市。故天將降大任於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這段話里,孟子舉了六個出身苦難而終成大人物的例子——舜、傅說、膠鬲、管夷吾、孫叔敖、百里奚——進而得出“天將降大任於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這樣一個結論。 這種“舉例論證”無疑是錯誤的。 孟子舉出一萬個出身底層飽嘗苦難的成功者,他人亦可舉出一萬個出身顯赫未逢苦難的成功者。對多數人而言,苦難只是純粹的苦難,顯赫的家世卻意味着更好的教育、更寬闊的眼界、更多的機會。從苦難里爬出來的人、還深陷在苦難里的人,不願自己曾經嘗過、或正在品嘗的苦難時光毫無意義,說一些“感謝苦難的磨練”一類的話,是可以理解的。但如孟子這般,拿着六個例子,就來推銷“天降大任給你之前必先讓你吃苦”這樣的雞湯,就很不負責任了。 多數時候,“天將降大任”之前,先降下來的,或是好體制,或是好爸爸。
(2)道理論證。 所謂“道理論證”,指的是引用經典著作中的見解、古今中外的名人名言、公認的定理公式等,來證明論點的成立。這種論證方法,利用的是一般人畏懼、崇拜權威的心理。 在邏輯領域,“訴諸權威”是一種相當常見的謬誤——因為權威是有範圍的,“訴諸權威”有合乎範圍和不合乎範圍之別。比如,愛因斯坦在物理學領域的觀點值得重視,但他若在歷史領域發言,就須另當別論。著名電視主持人可以談如何做好節目,他關於“轉基因”如何如何的言論,卻未必值得信賴。 一個人可能會理性地訴諸相關領域的權威,學者、科學家通常會這樣做;也可能訴諸無關權威。比如,“訴諸古代智慧/名人”就是一種典型的“訴諸無關權威”——無論多少古代名人談論過“陰陽五行”,無論多少古代名人談論過“風水命數”,都不能證明其真實性和正確性。當然,在現實生活中,最常見的“訴諸權威”式謬誤,是“有專家表示”、“有外國學者認為”、“西哲曾經說過”……諸如此類。 事實上,即便是“訴諸相關領域的權威”,也須有所節制。比如,在缺乏學術獨立性的環境裡,“相關領域的學術權威”並不一定值得信賴。而且,“相關領域的學術權威”還存在着更新迭代的問題——在筆者所熟悉的歷史領域,因為史料的發掘和研究的深入,一、二十年前“史學權威”的觀點,也很可能已被新的結論取代。 1984出版的《語文輔導 三年級用》(山西人民出版社,張文田/編)中,“革命導師”、“人民領袖”的言論引用,也被歸入為“道理論證”。
(3)對比論證。 所謂對比論證,指的是一種將兩種事物進行對照、比較,然後得出某種結論的論證方法。又稱類比論證。 對比或者類比,是人類最原始的一種理解世界的思維模式。比如,董仲舒為了證成其“天人合一”理論,曾做過這樣的類比: 人全身有366個關節,對應天一年有366天;人有12個大關節,對應天一年有12個月;人有五臟,對應天有五行;人有四肢,對應天有四季;人眼有開合,對應天有晝夜…… (原文見《春秋繁露》:天以終歲之數,成人之身,故小節三百六十六,副日數也;大節十二,副月數也;內有五藏,副五行數也;外有四肢,副四時數也;乍視乍瞑,副晝夜也;乍剛乍柔,副冬夏也。) 略通邏輯者都明白,這種類比其實毫無道理,無任何科學依據可言(僅就事實而論,人體也並無366個關節)。 可惜的是,這種無邏輯的類比,在理性未昌的舊時代,曾深入到民眾日常生活的各個角落。比如,《漢書》裡說“天無二日,國無二主”,其實,天有沒有兩個太陽,和國家可不可以有兩個最高領導人,並無任何邏輯關係,從前者無法推導出後者。今天,天上仍然沒有兩個太陽,國家卻不妨“三權分立”②。今天的人在討論社會問題時,也仍然很喜歡使用對比推論。比如,有人覺得“禁槍問題”不值得討論,因為: “當醉酒的司機碾壓了一個孩子時,我們追究的是這個醉駕的司機,而不是他所駕駛的汽車。當有人用槍射殺了一個孩子,我們追究的則是這把槍。我們難道不應該去追究用槍殺人的人,而不是槍本身嗎?” 這種類比,看似很有道理,其實不然。 被車撞死、被槍打死,固然有很大的相似性,但私人汽車是現代人日常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交通工具,私人槍支卻不是。禁車帶來的害處,與不禁車帶來的好處,孰大孰小,顯而易見,這是公共輿論從來不曾將“禁車”納入討論主題的核心原因。禁槍的好處與害處、不禁槍的好處與害處,孰大孰小,則仍是一個眾說紛紜的話題。 現實生活中,很難找到兩個相似性100%(或接近100%)的事物來進行類比。所以,類比推理,往往只能提供某種“或然性”。這種“或然性”,在人類認知世界的歷史進程中,有着很重要的地位。但它在邏輯上,畢竟只是一種“或然性”。
圖:董仲舒的《春秋繁露》,是一部大量濫用類比論證的著作
(4)比喻論證。 所謂比喻論證,指的是拿日常熟悉的某些事物來作比喻,以證明某些論點。 比喻可以用來輔助敘述,將事物描繪得更形象,將問題表達得更清晰。但無論何種比喻,都不具備邏輯上的“論證”功能。 在先秦知識分子當中,孟子是相當喜歡用“比喻”來說道理的。他和告子討論人性的善惡,告子說: “人性啊,就像那激流,東邊挖個口子就往東邊流,西邊挖個口子就往西邊流。人性不分什麼善或者不善,就好比水的流向不分什麼東或者西。”(“性猶湍水也,決諸東方則東流,決諸西方則西流。人性之無分於善不善也,猶水之無分於東西也。”) 孟子的回應是: “水的流向,確實不分東和西,但它難道也不分上和下嗎?人性本善,就好比水一定是往下流。人的本性沒有不善的,水的流向沒有不往下的。”(“水信無分於東西,無分於上下乎?人性之善也,猶水之就下也。人無有不善,水無有不下。”) 告子也好,孟子也罷,都犯了拿比喻來論證某一觀點的錯誤。水往下流,與人性善或不善,可以說毫無邏輯關係。③ 比喻,只能用來輔助表述,不能拿來構建邏輯;它是修辭手段,不是論證方法。
圖:1960年上海教育出版社《寫作基礎知識》如此描述“比喻論證”。
“四大論證方法”的由來
“四大論證方法”是如何進入語文教科書的? 筆者沒有見到確鑿的材料。大致可以肯定的是:它們進入語文教科書的時間,是在上世紀80年代末、90年代初。 在此之前,語文教材關於“論證方法”的介紹,雖無統一口徑,但多側重介紹歸納法與演繹法。 比如:1973年,山東夏津師範學院編寫的《語文教學改革資料選輯》中,關於“論說文的論證方法”,只提到了兩種:(1)歸納法;(2)演繹法。 1975年,湖南第一師範學校革委會編寫的《常用問題及其教學》一書,談及“論證方法”時,作為重點討論的仍只有:(1)歸納法;(2)演繹法。附帶還介紹了類比法、引申法、對比法、反證法和分層論證法。
圖:1975年出版的《常用文體及其教學》封面
1978年出版的《談語文教學》(山西人民出版社)中,出現了因果論證法、例證法、喻證法、剖析法。 人教版1984年3月第一版的高中語文第三冊里,總結論證方法,共計八種:例證法、引證法、因果論證、正反對比論證、比喻論證、分層論證、引申論證、類比論證等八種。1987年第二版的高中語文第三冊,仍將論證方法總結為八種,但具體名目卻有很大變化,重新收入了歸納法和演繹法。 到了1994年前後,初中畢業生才被正式要求掌握四大論證方法:例證法、引證法(即道理論證)、對比論證法、比喻論證法。
圖:1994年,北京學苑出版社出版的教輔讀物《初中語文常用閱讀法指南》
此後長達約20年的時間裡,“四大論證方法”成了全國初中生必須掌握的語文常識。 這些所謂的“論證方法”,遮蔽了真正的邏輯教育。 早在1991年,“四大論證方法”尚未完全成型之際,已有一線語文教師指出,所謂舉例論證、道理論證之類,都不能算作“論證方法”: “典型事例也好,科學原理也好,……並不是一種推理形式……都只是一種論據的存在形式,事例或原理,並不能稱為方法,更不能稱為論證方法。”④ 在這根本稱不上“論證方法”的“四大論證方法”進入語文教科書之前,約在1988年左右,以“讓學生真正紮實地把基礎知識學好”為由,中學語文教材刪除了有關邏輯學的教學內容。 邏輯學者俞瑾,曾在當年撰文悲嘆: “中學語文課本刪去原有的邏輯知識短文,許多語文教師對此表示不解,認為這是一個錯誤的決定。這件事也促使我想了許多許多。我想起著名語言學家王力教授生前說過:‘語文水平的提高,有賴於邏輯思維的提高。’‘要緊的是教學生怎樣運用思維。’……中學生正處在智力發展的關鍵時期,學一點邏輯知識有助於思維能力的提高,這方面我們不是做得太多,而是做得很不夠。幾篇邏輯知識短文,是以後才編人中學語文課本的,然而剛用了幾年,就給刪掉了。據說,這是為了‘降低難度’,‘突出最基本最主要的內容,讓學生真正地扎紮實實地把基礎知識學好。’邏輯難嗎?幾篇短文,講的是一些最基本的邏輯知識,並不比中學數、理、化教材中一些內容更艱深;恐怕主要不是因為它‘難’,而是因為人們對它不重視。 “……西方人是深深懂得邏輯對於科學發展的重要作用的,故《大英百科全書》把它列在五大學科的首位,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編制的學科分類,將它列在七大基礎學科的第二位。對比之下,邏輯學在我們中國的地位卻是十分可憐。……甚至連兩千多年前亞里士多德形式邏輯中那一點最基本的知識,要在群眾中普及還十分困難。在這種情況下,削弱中學的邏輯知識教學和邏輯思維訓練,恐怕只會貽誤我們的下一代。 “誠然,我們有引以驕傲的‘四大發明’,還有‘一百個世界第一’,但仔細想想,這些‘發明’、‘第一’基本上都屬於工藝技術,不需要也沒有什麼理論,火藥的發明人不會想到研究它的化學成份,火箭的首創者也無須解釋火箭上天的動力學原理;自然,也有人關心日蝕、月蝕、洪水、地震,但也僅限於客觀的記載;翻翻我們歷代思想家、理論家、改革家的浩卷繁帙、雄文巨著,有的是引經據典、托譬設喻之類,就是缺乏科學的論證、嚴密的推理,一句話,沒有嚴格意義上的理論思維。……今天我們有些中學生感到邏輯難學,也許正是由於邏輯思維能力薄弱;有些教師感到邏輯難教,可能也是由於自身邏輯知識欠缺。但是我們不能因此就迴避邏輯知識的教學以及推廣工作,乾脆來個‘取消主義’,而是應當大力加強才對。”⑤ 1988年,曾有媒體痛心疾首,斥責“中學語文教材刪去邏輯短文是十足的歷史性大倒退”,但邏輯學的相關內容,終究未能重回語文教材。稍後進入教材的,是由演繹法和歸納法退化而成的、邏輯混亂的“四大論證方法”。
圖:《思維與智慧》1988年第3期評論員文章
注釋: ①短史記:久違了,邏輯常識:表揚一下2018年全國Ⅱ卷作文題 ②殷海光,《邏輯新引:怎樣判別是非》,上海三聯書店,2004。 ③鮑鵬山,《孟子的邏輯》,《隨筆》2002年第2期。 ④陳友明,《關於論證方法的辨正》,《語文教學通訊》1991年第11期。 ⑤俞瑾,《理論素養的提高需要邏輯——對中學語文課本刪去邏輯知識短文的一點異議》,《江蘇教育》1989年第3期。轉引自:俞瑾,《邏輯與語言論稿》,江蘇教育出版社,2000.10,第277~281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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