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八爷是个土匪。 那时我还小。家里来了位客人,年过五十,个头儿不高,黑红脸膛,一脸疙瘩肉。看不出什么特殊,就觉得那扫帚眉下的眼光很逼人。父亲执礼甚恭,忽而细语,忽而大笑,像是阔别的样子。我喜欢听大人说话,就趴在炕沿那儿不走,不觉得看出他很像村里的两个人,背地里我们都叫他们石癞五儿和石癞七儿,后来得知,他就是石癞七儿的弟弟,石八爷。人们敢道石癞七儿之名,可就是不敢说石癞八儿,连背地里也称他为石八爷。石八爷刚出监狱,回家了。 二十年有期徒刑,不可谓不长,可跟他的罪相比,却似乎微不足道。他手上有十几条人命,却未判死刑,因为打死的也是土匪。他还伤害过很多富人,但只是要钱,不伤人命,不奸妇女。方圆数百里,人闻其名,皆丧胆魄,唯本村人不怕,因为他从来不吃窝边草。父亲说他第一次见识自行车就是这位石八爷从天津市骑到村里的。所以,虽然他是从监狱里回来,家里人都嘱咐孩子们要尊重他。 石癞五儿和石癞七儿有了主心骨,摇杆子也挺了起来,人们也突然觉得他倆其实也不怎么癞,于是也开口喊石五爷和石八爷了。石五爷是光棍儿,石七爷的媳妇 - 石七奶奶是石八爷当年从妓院里给他七哥抢来的,婚后生了两个儿子,三个闺女。这一家子见了八爷都怕,于是八爷开始当家,带着一大家子人接着过庄户人家的日子。 好景不长,来了运动,村里需要一个坏蛋份子。上哪儿找去?都是老实巴交的种地人家,可找不出又无法向上面交代。最后,村支书到了石家,跟八爷商量,八爷应允了。日子到了,村里糊了个很小的帽子,黄色的,还备了个铜锣,召集了十几个人来到石家。先喝水聊天,快晌午了,支书说:“要不出去溜一圈儿?”于是大伙出门儿,走到村外僻静处,让八爷把黄帽子戴上,给他铜锣。八爷清了清嗓子,喊了一声:“我是坏蛋份子石老八!”然后,敲了一声锣,大伙笑。支书说:“八爷嗓门儿够亮的。”又是一阵哄堂大笑。支书招手说回,八爷不过瘾,又喊了一声。 石八爷敲了几回铜锣,那场运动就过去了。小孩子们觉得运动很好玩儿。每次回来,都抢那个黄帽子戴上,喊一嗓子,敲一下锣。 几年后,又来运动了,这次却不好玩儿了。我已经张大了许多,只知道新支书是个复员军人,村里人都恨他,因为他已经不会说村里的话了,明明是“兔子巴巴”,他却说“兔子屎”。五类份子自然还是石八爷,可帽子高了,还是白的,铜锣还是老的。人们在大队部集合后,队伍开始在村子里绕,八爷不断地敲着锣喊:“我是五类份子石老八!”嗓门儿沙哑,锣声不振。到了打谷场,队伍停了,“复员军人”喊:“打倒五类份子石老八!”队伍也跟着稀稀落落地喊。喊完了,再去绕那半个村子。有人说:“八爷年纪大了,打住吧。”“复员军人”则训斥:“什么八爷?是五类份子!” 这次游街后,八爷被关在大队部里。关了一个多月之后,村里传:石八爷交待了,他还有一条人命。 三十几年前,石长海是个不满二十岁的小伙子,为人诙谐,颇具胆色。兄弟三人,凡事儿都他出头。来土匪了,给了钱,给了粮,还要牵牲口,俩哥哥一把没拦住,石长海出来跟土匪们口角。土匪发威了,把他两眼蒙上,就带走了。一到乱葬岗子,把他吊树上,就趁黑散去了。谁知命不该绝,土匪从石家拿去的那根儿绳子用的太苦了,土匪刚走,绳子断了。不知道过了多久,石长海醒过来了。天上一轮孤月,近看荒丘累累,草长过膝,知道是乱葬岗子。还是不太相信自己还活着,于是一口咬在手腕子上,哎呀一声叫,接着嘿嘿一笑,我还活着。命既然是捡来的,就不值钱了,好,当土匪! 第一个杀的就是没吊死他的土匪头儿,就手降伏了那帮喽罗。接下来的日子都是玩儿命,你不杀他,他就杀你,争得是底盘儿,没有地盘儿,就像鱼没了水,那就活不长了。 时值冬日,天刚过午,石长海带个喽罗儿,俩人骑自行车直奔小站而去。今天的天津小站镇乃是全国名镇之一,史学家称之为“小地方,大历史。”当年,袁世凯就是在那儿练兵起家,而后来的几任民国总统,也都是同时在那儿出道的。镇子依河而建,虽然很小,可建制却有气派,镇区共有坊门和城门9个,其最初设置则是模仿京都的模样。前街是商贾闹市,后街是办事衙门,虽然四面还都是芦荡水田,在当地已经算是个热闹所在了。二人不进镇,却是进了镇外的一所院子,喽罗在里面盯住门,石长海进屋,先抱住相好的女人睡过了,再起来喝酒。饼子熬小鱼儿,热炕烧酒,火辣辣的女人陪着... 突然,地上棉门帘儿一动,一根枪管儿伸了进来,门帘儿掀开一道逢,逢里露出多半个脸。“别动!动你就死了。”石长海一动不敢动,他的枪还在身后的被窝里。跟着枪进来的也是个小伙子,脸色青白,眉清目秀,倒像个学生。石长海认识他,他是天津一个大汉奸的亲戚,胆大心细,枪打得好。入道后,专以制服其他黑道人物为乐。 “我不要你的命,把枪,把钱给我,我就走人。” “好。”石长海转身。 “别动!先把裤腰带解下来,转过身。对,就这样。用倆脚给我夹出来。好,一把。好枪!嘿嘿,又一把。” 两把二十响的驳壳枪,带快慢机儿,全身烧兰。这种枪乃德国所造,但命运不济,从没进过军队,却大量地进入了中国,且最为黑道人物所爱。 “钱,钱呢?好,让那娘们儿递过来!” 百十来块儿现大洋,有点儿份量。 “爷们儿这就走了,外面风大,别出来送。” 女人这才想起来哭来,“不找人追吗?” “不着急。”石长海仰头喝了一盅,女人不敢言语。 又一盅酒罢,把酒盅往桌子上一扔,石长海起身,拿过腰带系上。下了炕,抓住木头炕沿往外一拉,露出底下的一个长形暗槽儿,一支崭新的三八大盖儿躺在里面。小日本鬼子侵略中国时,用得就是这种步枪。石长海一把提溜出来,转身跑到院子里,大喊:“梯子,梯子呢?” 天尚未黑,房顶上,远近一望无遗,到冬天,稻田只剩下一片黄土地,芦荡里苇子也都打干净了,只剩下一片片冰湖。那人正在连接冰湖的小路上,骑着车子往西北疾驰,前方则是西右营。说时迟,那时快,石长海举枪瞄准。顿时,画面凝固了,青砖房脊上站着个不高的黑衣男人,肩头顶着枪托,枪口指向远处。枪响了,在冬天的黄昏里传得很远。 下了房,石长海到门口儿,小喽罗还被捆着,嘴里塞着布。 “去,拿把铁锹,在西北角儿,把人埋进老砖窑里。” 石长海快喝醉了,喽罗回来了,车子放院子里。然后进屋,三把枪,还有一兜子现大洋都放到炕上。 这就是石八爷交待的那条人命,当年在监狱坦白时,把这段儿给忘了。“复员军人”的威逼,竟让他发现了自己记忆中的盲点。两三辆警车,七拐八拐地来到了那个早已变成了土台子的老砖窑。警察们下车了,八爷也下车了,双手戴着久违了的手铐。“复员军人”也来了,比谁都兴奋。人们在七手八脚地挖,“复员军人”呼喊:“这个位置该是窑里面!”一个警察不耐烦了,哐地一声,扔给他一把铁锹。 人是一枪击毙,从后脑进入,果如八爷所言。“你真得是从远处那个房顶子打的?”警官边问边把手架在额头上向南边望。 正当人们都在为八爷惋惜的时候,事情的发展却出人意料:八爷被放出来了,因为那具尸体的出现给天津市的一个陈年积案解开了疑团。另外,八爷已经坏了十几个土匪的性命,再多一条也算不了什么。当然,他还是五类份子。八爷不甘心哪,当年为了成全老支书,就临时充当了坏分子。谁知来了个“复员军人”自己竟一下子成了真正的五类分子。现在,别的都没法儿说了,他决心好好表现,摘下这顶五类份子的帽子。 石八爷不识字,几年的时间,我大约一两个星期就得替他写一次思想改造报告,每次都深挖他的反动思想,土匪恶习,让他脱胎换骨,重新做人。后来离开了家乡,临行前,找了个低年级的哥们儿,接着给他写。八爷自己则主动地承担了村里掏茅房,看夜儿等活计,每天逢人便笑。有次回家碰到他,见他满见皱纹,也许是日日强作笑脸儿留下的痕迹吧。 为了非农业户口,“复员军人”自己花钱活动,调到大港油田。同年,八爷也摘帽儿了,终于成了好人。 几年后,有次回家,村人跑来告诉我,石八爷死了。按风俗,死了人,村里人都得去灵前哭几声,称为弔散孝。我去了,先立在灵前,双手握拳作揖,大哭一声:“八爷啊!”接着一揖到底,折腰望地,头与灵床齐。再起身垂手,大哭一声。接下来是跪,一拜,抬头,再大哭一声。最后连着三拜,共成四拜。此时,请来的执事人喊:“孝子们还礼了。”于是,趴在灵台两边的孝子们一起叩首。这三声大哭,我居然真得流出了泪。因为曾有替他写思想报告的情谊,石家请我近前,揭开白布看了一下遗容。他脸上所有的皱纹终于都展开了,扫帚眉下的双眼,闭得很安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