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松龄的《聊斋志异》是中华古典文学中一颗灿烂的明珠,文笔出神入化,牛鬼蛇神,嬉笑怒骂,句句是虚无,而句句又是现实,逼真地刻画出了当时社会的善恶,引起读者共鸣。然与之相比,他的诗词却大逊一筹,很难感受到《聊斋》里那无处不在的仙野之气,从而格调也落入凡俗。诗文相连,笔者于是对蒲松龄的应科时文功力也颇有疑惑。这篇小文里,笔者从他的诗词里任意挑出了三首来评析:
(一)雨后次岩庄
雨余青嶂列烟寰,岭下农人荷笠还。
系马斜阳一回首,故园已隔万重山!
解题:次,抵达之意。言作者雨后到了“岩庄”这个地方。
第一行两句写雨后景色:山峦新洗,故嶂(上下直立的山峰)尘皆去而露出青色的石壁,岭下农人因雨后不宜耕作而返,“荷笠”而不是“戴笠”也点出雨后。
第二行笔锋一转写到作者自己:拴马立在雨后斜阳中回看来途,家乡已远隔重山。
诗写得很流畅,是以景入情的笔法。词句的运用上笔者觉得“系马”不如“立马”,一勒马缰,转身而眺,比下了马,再找棵树拴住要简洁得多。
“故园已隔万重山!”颇令人想起李白的“轻舟已过万重山”,似曾相识乃诗家用笔之忌啊。
小结:此诗算是流畅的记行之作,但没有出彩儿之墨。
(二)射阳湖
射阳湖上草芊芊,浪蹴长桥起暮烟。
千里江湖影自吊,一樽风雨调同怜。
春归远陌莺花外,心在寒空雁影边。
翘首乡关何处是? 渔歌声断水云天。
这是一首以抒情为主调的律诗。立意谋篇上虽未脱俗套,然词句流畅,转折有致,格律上的粘对也很自然。
第一行首联下笔点题,说这湖上草茂(芊芊,草盛状)而浪涌长桥,远处一片暮烟。此是秋景,“草盛,浪蹴”还有下文的“春归,寒空雁影”都烘托出一个“秋”字。
第二行颔联带出作者此刻的心境:一人远行,故“影自吊,调同怜”,调指诗之格调,言只能与自己的诗同怜也。
第三行颈联则是愁思,春去秋来,心随雁飞,而望家乡。此处笔锋已转,但力度似有不足。
最后一行尾联,透出一种感慨和无奈。“翘首乡关”可见思念之切,然身在天涯,又能如何?更何堪阵阵渔歌传来让人好不伤感也!
小结:这首诗还是没有出彩儿,起承转合力道不足,故感染力差。而“翘首乡关何处是?”又是似曾相识:“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看来脱出古人窠臼实是为诗之难。
(三)《浣溪沙》
旧向长堤缆画桡,秋来秋色倍萧萧,空垂烟雨拂横桥。
斜倚西风无限恨,懒将憔悴舞纤腰,离思别绪一条条。
解词:“画桡”乃游船之桨,此处以桡代船。
这首词也是以景寓情之作。上片的画面是游船停缆于初秋的长堤边上,举目一派萧条,烟雨笼罩了前面的横桥。笔下的色彩颇为暗淡低沉。
下片主人公出场,“纤腰”标明为女士。西风吹过,裙裹而见憔悴。最后一句的“离思别绪”则道明憔悴之由。
整首词的立意很“旧”,未脱俗套:画船湖上伤秋,淑女憔悴怀人。词里是否又寓含了作者什么不可直言的内心世界?笔者也没看出来,只见一个“愁”字浮现在诗句里,可这个愁字又这么司空见惯,很难打动读者。
再看此词遣词造句的功夫,“秋来秋色”觉得很民谣风味,实难称好:简炼是作词的根本,重复虽是修辞的手段之一,但用不好可就赘了。这两个秋字的重叠根本未能加重秋色的渲染,“秋来”自有“秋色”,见“秋色”自是“秋来”,一个“秋”字足矣。还有上片的“拂”和下片的“条条”让人想起柳,似乎是与“离情别绪”的氛围相配,但柳总是带着春的标签。虽然到秋天细柳还在,但它却已经不是秋的主格调了。
那么“离思”和“别绪”呢?二者又有何区别?是不是也很重复?“斜倚西风无限恨”又是似曾相识,让人有听很多人说过的感觉。
小结:从上面的评析不难看出,这首词不能称为佳作。
蒲松龄的诗词和他自己的《聊斋志异》相对比,大约可以让后人看出他笔头的强项所在:其实他命里就是位短篇小说家,为之生,为之死。若他当年早早熟读了《周易》算出自己的天命,肯定不会耗尽一辈子的功力去一考再考的,因为诗文科举远非他的强项。公平地说,蒲松龄时代的科举制度固然黑幕重重,但蒲松龄一生不第也不都是考官眼瞎。蒲松龄的灵气全在《聊斋》这样的传奇文字之中,因为他可毫无拘束,挥洒自如。而诗词却有格律的束缚,再试想科举的八股文字条条框框更多,哪有他的用武之地?
看完上面的几首诗词,为什么蒲松龄能以短篇小说《聊斋志异》名世,而他的诗词却没多少人知晓,就一目了然了。当然蒲松龄也有些好诗,但大多是抛开格律和追古的拘束写出来的。如下面这首歌:
夜坐悲歌
黄河骇浪声如雷,游人坐听颜不开。
短烛含愁惨不照,顾影酸寒山鬼笑。
半夜闻鸡欲起舞,把酒问天天不语。
但闻空冥吞悲声,暗锁愁云咽秋雨。
可笔者又发现,凡他的好诗,其中必有与他的《聊斋志异》在思路和用笔上相同的格调:仙风鬼气,洒脱不拘。而这个格调又是与科举文字格格不入的。所以说,蒲松龄终生不第颇有他自己的原因在内:要么放弃《聊斋》的心怀而完全屈从于科举,要么放弃科举而独守《聊斋》,果真如此,则《聊斋》必成鸿篇巨制,而远多于491篇了,实乃后人之幸。
笔者平素喜读《聊斋》,故这篇小文绝无对蒲翁不敬之意,聊抒感慨而已。可见一个人一生的情调纵使在后天的相反环境里也很难改变。传说爱因斯坦很喜欢小提琴,但演奏出来却惨不忍聆,而相对论是在他拉小提琴累了休息时写的,竟妙手撷珍。估计蒲翁的《聊斋》也是研习八股文累了解乏时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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