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一位政治家和軍事家,毛澤東在他的著述中有不少涉及政治權謀方面的內容。有趣的是,在他的詩詞裡,也能看到很多相同的論述。這篇小文兒擬僅就他的一首詩 -《七律·人民解放軍占領南京》來討論一下這個話題。
晚唐詩人李賀的詩以詭麗清豪著稱,他最出名的一句詩是:
天若有情天亦老
這句詩立意新奇,寓意深遠,為歷代詩人所嘆服。毛澤東也很喜歡李賀的詩,當然對這句詩更不乏讚賞。他甚至在上面說到的他這首《七律·人民解放軍占領南京》裡直接引用了這句詩:
鐘山風雨起蒼黃,百萬雄師過大江。
虎踞龍盤今勝昔,天翻地覆慨而慷。
宜將勝勇追窮寇,不可沽名學霸王。
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間正道是滄桑。
在李賀的詩里,“天若有情天亦老” 是用“天的無情”,來強調人對人世興亡盛衰的無奈。而在毛澤東的詩里,這句相同的詩卻表達了對天道和人生的積極態度:天無情,隨它去;可人呢,還是要靠自己來改變人間,“變”才是人間的常態。所以,毛澤東接着這句詩寫出:“人間正道是滄桑。”
“變”這個字不僅隱含在的毛澤東的政治理念中,也從頭到尾地引導着他的政治實踐。而“變”的主線基本上遵循着從“舊”到“新”,從私有制到公有制,還有帶理想色彩的把任何不中意的打碎,再把打碎的合成一個新的中意的這麼一個“天翻地覆”的變化過程。如:建國前的分田分地,建國後的公私合營到人民公社,三反五反,直到文革。尤其是文革,它帶着明顯的極度理想化色彩,確實把毛澤東不中意的一切都打碎了,但是最後,他卻沒有心力把打碎了的再合成起來。這就是理想化的後果。全面細緻地深談毛澤東的政治理念是政治家們的任務,咱們呢,還是就毛澤東這首《七律·人民解放軍占領南京》隨便地淺談一下吧。
話說1949年4月,毛澤東故意給了蔣介石一紙他根本接受不了的和平協議,然後就接着跟他開戰。為什麼蔣介石接受不了呢,因為其中一條就是要嚴懲頭號戰犯蔣介石。 為什麼一定要跟蔣介石戰到底呢,就是要讓整個中國變成另一個天下,這也就是毛澤東詩里“天翻地覆”的直接詮釋。
他在開篇寫道:
“鐘山風雨起蒼黃,百萬雄師過大江。”
“蒼黃”就是“風雲變色”的意思。只見鐘山腳下,殺氣籠罩,萬里長空,風雲變色。一時間,百萬雄師已然跨江而過,30多年來,一直象徵蔣介石政權的南京城,終於易手。
接下來的兩句詩,是毛澤東發出的對他自己終於實現了終生抱負的感慨:
“虎踞龍盤今勝昔,天翻地覆慨而慷。”
南京城,同樣還是帝王之宅,依然占有“虎踞龍盤”的地勢,可是今天卻勝過了昨天,舊政權沒了,變成了新的,出句里暗含了一個“變”字,和對句里的“天翻地覆”相切,而“慨而慷”則是改天換地後的喜悅。
下面的
“宜將剩勇追窮寇,不可沽名學霸王。”
說起來話可就長了,它描述的則是當時毛澤東跟斯大林較量政治權謀的背景:
一方面,蘇聯的強大外援是舉足輕重的;另一方面,中國人自己決定自己事情的意志也不能改變。這個立場應該是毛澤東跟斯大林之間矛盾的根本所在。斯大林乃蓋世梟雄,目光長遠。他回顧歷史更深知,一個強大的中國對蘇聯的霸權絕無好處。所以,他希望在蘇聯的南邊兒將要出現的是一個既親蘇聯但又弱小的政權。那麼最好的辦法就是讓蔣介石和毛澤東分江而治,中國得不到統一,也就強大不了。於是他“建議”毛澤東打到長江就應罷手了。毛澤東飽經半生艱難險阻,能看不透他的陰謀?可又“不敢”明言,若鬧翻了,就失去了蘇聯的支持,而在那個時候,蘇聯的支持還是不可或缺的。於是,毛澤東就跟蔣介石佯談和平,做給斯大林看,而且還給了蔣介石一紙和平協議,就是前面所說的那個蔣介石接受不了的協議。如此這般,就把不得已而開戰的責任全放到蔣介石的腦袋上了。
當然,毛澤東身邊的“同志”中頗有些人認同斯大林的“建議”,擔心自己沒有跟蔣介石決戰的軍事能力。於是毛澤東就在詩里教訓他們說:
在這個關鍵時刻,應該動用最精銳的軍事力量(“剩勇”並非“餘勇”,而應解釋為“精兵”。)來打擊最後孤注一擲的敵人;而斷不能像楚霸王那樣,傻乎乎地跟劉邦以鴻溝為界來分割天下,最後,卻讓劉邦給滅了。
自然,在蔣介石逃到台灣之後,毛澤東也沒有要放他一馬的意思,這不符合他的性格,因為毛澤東的抱負是“天翻地覆”,是一個完整的中國,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酣睡?其實,攻打台灣的準備早已開始了。不幸的是,這件大事讓金日成這個高麗棒子給攪了。金日成不知深淺,以為勝算在握,可以打敗南朝鮮,結果,仗沒打勝,反倒把美國鬼子引進了朝鮮半島。對當時的中國而言,若還要北朝鮮這個戰略緩衝空間,就得抗美援朝;若先攻打台灣就得失去北朝鮮,而不得不忍受美國鬼子直接陳兵中國邊境的狀態。最後,毛澤東選擇了抗美援朝,但也失去了攻打台灣的最好機會。雖然,抗美援朝的勝利為中國贏得了幾十年的和平建設環境,但這個決定的是非功過至今還有人在評說,因為台灣畢竟還未能與祖國統一。
值得一提的是,斯大林見以長江分裂中國的陰謀不能得逞,最後就想方設法,把外蒙從中國的版圖中分裂出去了,算是為蘇聯獲得了一個提防中國的戰略緩衝區。後來蘇聯的博列日涅夫當政,與咱們大漢天朝交惡,果然在外蒙與中國的邊界上陳兵百萬威脅,距離北京只有十來個小時的路程,而我大軍要打到蘇聯的土地上,則須先踏平外蒙才行。斯大林之計不算不毒啊。
最後這兩句,
“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間正道是滄桑。”
乃毛澤東的點睛之筆,點明了什麼?點明了一個“變”字。毛澤東說:老天要是有情感的話,看到蔣介石政權給老百姓帶來的苦難,也會因傷心而老去的。可惜它並無情感,人只能靠自己了,人間正道本來就是滄海變桑田,來,就讓咱們推翻這個舊的,自己再建個新的吧。
最後,算為本文作結,再從詩詞格律的角度淺評一下毛澤東的這首詩:
詩的格律是:七律,首句平起平收。格律如下: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其中,◎代表可平可仄,○代表平聲,●代表仄聲,△代表平聲韻。詩中間的3、4句,和5、6句都要用對偶(對仗)的格式。
再重新看一遍整首詩:
鐘山風雨起蒼黃,百萬雄師過大江。
虎踞龍盤今勝昔,天翻地覆慨而慷。
宜將勝勇追窮寇,不可沽名學霸王。
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間正道是滄桑。
按平水韻對照,每個字都符合平仄聲調的格律要求。不過,若細看韻腳上的字,則“黃,康,王,桑” 四個字的韻部是“七陽”,而“江” 字的韻部是“三江”,這兒有個能否通押的疑問。
另外,3、4句的對偶有個小毛病:
“今勝昔” 是 名詞+動詞+名詞 形成的“主謂賓”句式,而“慨而慷”則是 動詞+介詞+動詞 形成的“並列” 句式,不符合格律中關於對仗的要求。
儘管就格律而言如此,但站在寫詩者的角度上來看,也實在很難找到別的比“慨而慷”更為達意的字了。這三個字出自曹操的《短歌行》:
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慨以當慷,憂思難忘。何以解憂?惟有杜康
... ...
毛澤東戎馬半生,直到占領南京,才算一戰而定國基,自然不難理解其“英雄志高,無奈人生苦短”的感慨心情。看來,“慨而慷”這三個字真是替換不得啊。
縱觀全詩,一氣呵成,氣勢雄渾,句式變化起伏,抒情議論交疊,結尾更點睛出奇,深寓哲理,確是一首難得的好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