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记得王清和说的那段像绕口令一般的话:不认识的人比认识的人多,没读过的书比读过的书多,不懂的事比懂的事多,就像不讲理的事比讲理的事多;而且,你觉得不讲理,可能正是因为你没读过你不认识的人写的那本你不懂的书
老高按:在我的电脑里,一直存着王清和的一组“另类历史学札记”,题为《囊中之锥》。尽管电脑更新了很多次,我也舍不得删掉。这是十几年前,1998年,我担任一家综合类杂志的总编辑时,王清和的投稿。 认识王清和已十好几年,我刚到新泽西时,友人就介绍我认识了他:北大历史系的高材生。他一边打工,一边自己开了家中文书店“华泽书局”,白天当雇员,傍晚当老板,《纽约时报》来了记者采访他,发了半版报导和一大张照片。美国的一家电视台,还派了摄制组来,正儿八经地拍了一部专题片。他的中文书店最终亏本,关门大吉,不过,王清和说,他还是赚了——不仅是赚了吆喝,更赚了一大票朋友。 后来他跟我成了邻居,更成了好友。王清和嗜酒,嗓门奇大,有酒局时,人们要请他先入座,然后都纷纷坐到大桌子对面去,离他越远越好,反正他声音像打雷,不怕听不清他的话;而我往往就抱着“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大无畏精神,坐在他旁边,对他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小声点儿”,“小点儿声”,“声小点儿”。 曾记得,15年前,他给一家杂志投去关于中国历史掌故的文章,杂志的负责人、著名作家、《河殤》总撰稿之一苏晓康大为惊叹,虽然该刊来稿堆积如山,也立即与他联系,而后连续发表了他多篇作品;又记得,他写的一篇散文《伦敦的韵味》,让著名美学家、对文字欣赏品味很高的高尔泰看到之后十分欣赏,他对采访者素来挑剔,却欣然同意接受王清和的专访…… 王清和后来潛心研究中国古典小说,于去年在海外出版了他校点的《金瓶梅》全本,以及《三个女人五张床:〈金瓶梅〉揭密市井私生活》,在新泽西做过多次讲座。这本书,据说在国内出版简体字版本也有了眉目。
王清和早在万维开设了博客:“《金瓶梅》揭密市井私生活”(http://blog.creaders.net/wang_qing_he/)。但他一直没有刊出这一组“囊中之锥”,也没有刊出自己其它那些脍炙人口的杂文、随笔,只是一门心思地连续选刊了《三个女人五张床》的章节。这次国殇日,朋友家开party,我见到王清和,威胁说:你不发,我可就在我的博客上贴出来了!清和一笑:我那组东西没那么好吧?那,你发吧! 得了他的许可,我今天就将他的这一组另类札记刊出。
囊中之锥——另类历史学札记
王清和
★有一个光棍,三十几岁仍未结婚。他的父亲是个瞎老头儿,他还有一个后娘,一个同父异母的弟弟:瞎爹愚笨,后娘混蛋,弟弟狂傲。三个人合伙,屡次三番要害死他,他却三番屡次死里逃生,有惊无险。所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忽一日,圣上降旨,将自己如花似玉的两个女儿嫁给他,光棍摇身一变成了驸马,圣上还觉得不过瘾,再后来索性将天下都拱手相送,自己去南方公费旅游。(据另一种说法是,光棍,现在是驸马,笼络朝野人心,发动政变,将老家伙赶下台,流放南方蛮莽之地,这种说法有居心叵测之嫌,不必深究。)光棍得了天下,以视察工作为由,带著车马仪仗,前呼后拥,衣锦还乡,瞎爹吓得屁滚尿流,口不能言。但大人不记小人过,赏瞎爹金银财帛若干,并封其弟为侯,但对后娘是赏是罚,因未见史传,不敢瞎编。 此光棍,姓姚,有虞氏,名重华,史称虞舜,后代一般简称舜。事见《史记·五帝本纪》。
★最有名的驸马是陈世美,称得上妇孺尽知。但陈世美先不该犯重婚罪于前,再不该谋杀亲妇于后,所以罪该一铡。但据新派观点,陈世美也有换个老婆的权利,就像他有权利换双鞋一样。况且,据说历史上的陈世美也不是坏人,是他的仇人将他涂抹成了戏台上的白脸,如同曹操。一个人,能和曹操齐名,几百年后还常被人挂在嘴边儿,也不是件容易事。我们难以揣摩陈世美对此事的看法,这取决于他对“个人在历史上的地位与作用”这一命题的理解力,但可以想像,一定有人羡慕不已,甚至不惜用枪用炮。
★芸芸众生,各有所求,你奉之如至宝,我弃之如敝屣。杨乔长得“容仪伟丽”,汉桓帝刘志欲纳其为驸马(对不起,我又扯出个驸马来),但杨乔却以此为奇耻大辱而坚拒之。上至皇亲国戚,下至说客媒婆,你来我往,踏破门坎,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诱之以利,胁之以害,诸般手段用尽,杨乔却是榆木脑袋不开窍,一条道走到黑,最后干脆来了个绝食七日,一命呜呼,把皇帝父女俩气个半死。凭刘志之昏戾暴虐,没有满门抄斩,诛他个九族俱灭,想必是因公主还存有一丝爱怜之心。
★钟子期说伯牙鼓琴“峨峨兮若泰山”,伯牙决定去泰山一游。半山途中遇到暴雨,到岩下躲避,援琴而奏数曲,忽而悲惋,忽而激烈,每曲才奏数音,钟子期在一旁即道出其旨趣,伯牙将琴一摔,说:“我弹什么你都知道,我还有没有隐私?”发誓自此不再弹琴,并与钟子期绝交。
★对世界万物,各人有各人的看法,对太阳亦如是。夏桀很喜欢也崇拜太阳,到后来他觉得自己就是太阳。老百姓本来很喜欢也崇拜太阳,到后来开始讨厌太阳,再到后来竟指著太阳恶狠狠地说:“你什么时候完蛋,我宁愿和你一起喂了狗吃!” 因为总有一些像桀的人,所以过些年总有一次日蚀,太阳总要叫狗吃一次。
★横扫六合、气吞八荒的秦始皇绝没有想到自己会在臭鱼堆里躺上许多天。 前不久,在巡幸天下的途中至芝罘,以连弩射杀巨鱼,臣民山呼万岁的情景犹在眼前。六年前,卢生自海外归来,代传神谕说:“亡秦者胡也。”自己即派蒙恬率兵三十万北击匈奴胡人,修长城万里,难道使错了劲?胡与鱼有甚么关系? 臭味薰天,始皇觉得喘不过气来,想翻个身,喝口水,但手不能动,嘴不能开。朦胧中,隐约听到“……找李斯,杀扶苏……”的话,像是赵高和胡亥的声音。这几天周围的人全都鬼鬼祟祟,好像发生了甚么大事,胡亥这孩子少不更事,难委重任。不对,刚才听到的话是甚么意思?难道胡亥要杀扶苏?胡,胡?亥,猪也,难道胡亥这头蠢猪要亡了我大秦天下? 始皇觉得头痛欲裂,自己年已五十,十三岁登基,四处征伐,日理万机,每天看一百二十斤文书,不看完不睡觉,这次巡幸,到平原津便病了,还病得不轻,到了沙丘就成了这个样子,咳,老喽!胡亥的事怎么办?要不,随他去吧,儿孙自有儿孙福,真没精神头儿管他们了。 始皇又睡了过去……
★围绕着真命天子总有一些稀奇古怪的梦,这些梦大多是祥瑞吉符,但李世民的梦却让人恶心。在他与晋阳令刘文静密谋兵变之夜,梦见自己掉下床,浑身爬满了蛆,吃他的肉。 但更让人恶心的是一个叫智满的和尚的解释:“恭喜,好梦呀!您要登基称帝了!” “无论如何,咱也该随便作个梦。”我脱衣裳时自言自语。早上,觉得与平时也没什么异样。
★不认识的人比认识的人多,没读过的书比读过的书多,不懂的事比懂的事多,就像不讲理的事比讲理的事多;而且,你觉得不讲理,可能正是因为你没读过你不认识的人写的那本你不懂的书。 ★鲧治水无功,被舜射杀于羽山。禹承父志,三十方婚,结婚三日即离家,治水十七年,三过家门不入,生子亦不回。所以才有舜禅让﹙?﹚天下的故事,所以才有禹子启杀益建夏的故事,所以才有了二十六史。 翻几页就能让你背过气去。
★后院杂草丛生,朝代如伞状菌类植物,张扬如仪。寄存于空仓,隔墙有耳,有蛇,有蚁,蛇行蚁聚服从季节。仓皇风来,递送消息和谣言,亲热如情人耳鬓厮磨。随风舞鸡,楼入烟雨而不坠,沿阶梯顺行则行,逆行则止,砉然有声,有理,有韵。
★狗有狗的生活,人类最好别去打扰。当一个人决心像条狗一样地生活时,其他人也最好别去打扰。 狄奥根尼便决定过狗的生活。饿了,他便托著一只碗沿街乞讨。不饿,或者,虽然饿了但还能忍受,他便蜷缩在他的家——一只大桶——里,晒晒太阳,抓抓虱子。他活得悠哉游哉。奇怪的是,他却因此而声名远播,许多人慕名而来,但他永远施以白眼,从不答理任何人,来者只好在四、五十米开外围而观之。更奇怪的是,他却因此而声名愈隆,围观者日众。以至连亚力山大大帝也放下朝务,前来屈尊求教。大帝就是大帝,敢做常人不敢做之事,大帝驱开众人,只身站在桶前。狄奥根尼当然不胜其烦,当然,这次也只好开口:“您是否能站开点儿,别挡住太阳?”
★不管怎么,太阳相对来讲还算是个好东西,何况它并没有亏待我,何况比太阳不好或者坏的东西有的是,何况即使它不好即使它被狗吃了它却又总会长回原样,我为什么要缠著太阳罗唆个没完呢?
★聚石成墙成室成宫殿陵墓庙堂以至成废墟。生死之门,凿洞为眼。情节褪色,枯萎成书册,装潢四壁,哑剧连绵为雨。门环叩响,有人邀你远行。以遗弃沙邱的骸骨的名义。以周而复始的日晷的名义。
★钟敲十二响,群鸥起落。说再见,然后挥手,记住吻她的鬓角,和额头。太阳初升时最可信赖。注意罗盘的产地,清点方向时不要固执。预言之花在不经心的时候开放。超越你的想象,祭坛以土为尊。用当地语言起名字,听起来像个土著。让风鼓满帆,呼吸如解读,涟漪如手掌。站立太久容易疲倦,应该走动,坐下,躺倒,变换姿势像风牵你手。黎明前后有大片鱼群。
★有唐一代,诗人辈出,佳话连篇,惟有宋之问以嫉妒的恶名传世,还背上了一件人命官司。有数种《诗话》记载说:其侄刘希夷作《代悲白头翁》诗,宋之问喜欢其中的“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等句,欲夺而希夷不与,宋之问竟以土囊压杀之。但从“赋诗夺锦袍”这件事来看,宋之问不仅才思敏捷,而且确实技压群雄,不致于沦落到如此不堪的地步,倒是有些无聊文人故作惊人之语,另一些不学无术之徒鹦鹉学舌,以讹传讹,令人齿冷。
★真正嫉妒成疾的是杀害父王、奸淫母后的隋炀帝杨广。《资治通鉴》云:“隋炀帝善属文,不欲人出其右”。薛道衡以才学享有盛名,为避其祸,在杨广篡位后他赶快上了个拍马屁的《高祖文皇帝颂》,不料竟被杨广视为讽刺自己,以后寻机以“悖逆”罪缢杀,其妻流放新疆。杀了薛道衡后,杨广说了句幸灾乐祸的名言:“更能作‘空梁落燕泥’否?!”杨广写了首《燕歌行》,大臣文士奉和无数,但均是平平之作,乏善可陈,只有王胄不知死活,卖弄文才,水平竟在原作之上,被杨广默记于心,以后稀里糊涂成了枉死鬼,杨广还是同一副嘴脸:“‘庭草无人随意绿’——复能作此语邪?”
★“公无渡河!”“公无渡河!” 老太婆披头散发在后面紧追不舍。 “公无渡河!”“公无渡河!” 老头子披头散发在前面疾跑不止。 这是冬日凌晨,雾气弥漫。虽是枯水季节,黄河仍是波涛滚滚。老头子疯了,他从睡梦中号叫一声,撩开被子,冲出房门,直奔黄河而去。 过了千把年,李白在醉眼朦胧中看到了“公竟坠河”的情景:“有长鲸白齿若雪山,公乎公乎挂骨于其间。” 又过了千把年,仍无人知道:老头子究竟为了甚么发疯?
★梁武帝萧衍厚爱其子萧绎,萧绎患眼疾,武帝对御医的医术不放心,亲自诊断调药,但火候欠佳,结果使萧绎瞎了一只眼。萧衍反悲为喜,因为这正好应验了在萧绎出生前他作的一个梦:一个独眼和尚,手捧香炉,要求托生皇宫。此前他一直郁郁不乐,此后则龙颜舒展。
★少年时,奥古斯丁与玩伴偷了邻居树上的梨,为此他在《忏悔录》里用了七章的篇幅来洗刷这耻辱。 当从另一本书上得知此事后,我对他的大作兴味索然。
★相反,我之所以读卢梭的《忏悔录》,在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听说他在书里自曝其陋,将自己说成是一个卑鄙无耻的小人,而且从无忏悔之意。他出身卑贱,四处流浪,偷鸡摸狗,胆大妄为,出卖朋友,几次改变宗教信仰,将亲生的五个孩子全部送进育婴堂,男女关系混乱……卢梭将自己描写的如此不堪,本身就是一种反抗,尽管病态,他最后精神错乱,死于贫困﹙有人怀疑他死于自杀﹚。 就是这么个“无耻之尤”竟成了启蒙运动的精神领袖之一,其著作《社会契约论》竟被领导法国大革命的众多英雄奉为圣经。
★它凝固在时间之流中,一动不动:作飞驰状,首昂,微左顾,尾扬,口嘶鸣,三足腾空,右后足踏在一只疾飞的燕子背上。它一动不动,但身上的青铜却在一片片一层层地剥落,逐渐变白,变成一匹纸马。铜屑漫天飞舞,白纸马逐渐地旋转起来,越转越快,忽然腾空而去,留下漫天飞舞的铜屑,青光如剑,其间一只血色的飞燕绕室而鸣。
★道理谁都懂,但不见得谁都照着道理活。比如“不能随便喊狼来了”,说过几次谎的人对此心里都有数;再比如“烽火不是游戏”,在两千七八百年前,这个道理是人都明白,除了白痴。周幽王为了博心爱的女人褒姒一笑,竟然来了个“烽火戏诸侯”,西周王朝也随著一笑了之。因为知道他不是个白痴,我想感慨一句“爱的力量真伟大”,可这话听起来俗得像歌词,兴许有人以为我在骂人。
★再浮一大白!
★匈奴遣使求见,曹操自觉形陋,有失国威,便令甚有威重的崔琰装扮成自己,自己则执刀立于床头。事毕,曹操遣人向来使打听印象如何,来使说:“魏王长得够酷,但床头抓刀的那小子才是个真有本事的。”曹操知道后,立即令部下追杀了这个显摆小聪明的来使。曹操对崔琰的功劳也念念不忘,以后找了个借口“赐死”,了结一桩心事。
王清和的大作《三个女人五张床:〈金瓶梅〉揭密市井私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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