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冷战是以美苏两大超级强国的军事对峙为特征的﹐苏日关系就成为美国对日政策中的一个战略性敏感问题。为了阻碍苏日关系的正常化﹐美国政府制造出“北方领土”问题﹐成为日本战后遗留下来的最大外交课题之一﹐冷战结束以后仍然无法解决。1997年11月﹑1998年2月俄日首脑叶利钦与桥本举行了两次会谈﹐仅达成“全力以赴争取在2000年为止缔结和平条约”的结果。2009年9月24日,新上台的日本鸠山首相和俄罗斯总统梅德韦杰夫在纽约出席联合国大会时会见,也只能表示希望“在我们这一代人”缔结和平条约。双边关系的焦点就是日本所称的“北方四岛领土问题”, 俄罗斯把“北方四岛”称为“南千岛群岛”。 “北方领土问题”已经成为日本神圣的“国是”。除了日本政府﹐包括日本共产党在内的从左到右的日本政治势力﹐形成了“北方领土归还之日﹐日本对苏(俄)和平之时”的举国一致的“大政翼赞”体制。日本的教科书与普通地图﹐都标明北海道东北的齿舞群岛(A)﹑色丹岛(B)与国后岛(C)﹑择捉岛(D)是日本“固有的北方领土”。 1. 四岛问题的由来 波茨坦宣言规定﹕“日本的主权只限于本州﹑北海道﹑九州与四国﹐以及我们决定的各小岛”﹐日本无条件地接受波茨坦宣言才终止了持续长久的侵略战争。1946年 1月29日﹐盟军司令部发布训令把千岛列岛(包括国后岛与择捉岛)与齿舞群岛﹑色丹岛从日本行政地域分离出去。三天以后﹐苏联最高会议把这些领土编入俄罗斯共和国。 第二次世界大战在整体上是关系人类前途的民主主义与法西斯主义的决战﹐但同时也具有与人类历史上发生的任何战争相同的特征﹐伴随着利益的分配。美苏两大强国按照它们在战争中的贡献与牺牲(特别是苏联方面)分配新的世界势力范围﹐从道德上讲可以非难﹐从法律效力上讲却不得不接受。虽然终究地讲﹐只要地球上还存在着国境这种东西﹐人类就不可能最终消除战争﹐但两次世界大战已经教育了我们不能固执“固有领土”这个概念。 今天属于波兰的﹑以造船业为主的团结工会发祥地过去曾是德国的工业中心之一﹐今天属于俄罗斯的夹在立陶宛与波兰之间的飞地加里宁格勒过去曾是东普鲁士的国王加冕之都,也是德意志最伟大的哲学家康德的故乡。原苏联的十五个共和国,加上芬兰、波兰等,都曾经隶属于俄罗斯帝国。如果今天的德国要求“恢复”这些“固有领土”﹐如果俄罗斯、波兰﹑意大利﹑奥地利等都要求“恢复”他们的祖先曾经控制过的土地﹐如果成吉斯汗﹑亚力山大等帝国的子孙们都要求“恢复”他们的先祖们的“领土”﹐整个欧洲﹑整个地球就会变成九十年代的旧南斯拉夫。 对于苏联的决定﹐日本当时既没有抗议﹑也没有表示保留。旧金山对日和平条约的前提就是日本必须承认盟军决定的事实﹐把四岛编入苏联:“日本国放弃对于千岛列岛与日本由1905年9月5日的波茨茅斯条约获得其主权的桦太(莎哈林)的一部分及其附近各岛的一切权利﹑权原以及请求权”。也就是说﹐起码对于千岛列岛的国后岛与择捉岛﹐日本明确地不仅放弃了主权﹐连提出这两岛归属问题的权利也放弃了。日本首相吉田和外务省条约局长西村都明确承认过这一点。所以﹐日本把这两岛也称为“北方领土”(对于苏联来说﹐是其“东方领土”)﹐等于不承认旧金山对日和平条约﹐不接受终结侵略战争的条件。 至于齿舞群岛与色丹岛﹐当时日本的全权代表吉田确实向美国政府请求不将其包括在千岛群岛之中,而属于北海道﹐并举出动植物分布等地理特性的差异。美国基于与苏联的协议﹐没有响应日本的要求﹐美国的全权代表杜勒斯提出﹕只有齿舞群岛不属于千岛群岛。所以﹐可以下结论说﹕如果苏日之间关于战后处理存在着什么障碍的话﹐就是齿舞群岛的归属问题。日本政府是明白并接收这个历史事实的。 2. “杜勒斯恐吓” 旧金山对日和平条约之后﹐获得“片面”独立的日本外交上最大的课题就是与中国﹑苏联的关系。其中﹐相对于已经与将介石政权建立“外交关系”的对中关系﹐苏日两国之间不存在任何障碍。1952年9月﹐日本申请加入联合国以“回归国际社会”﹐遭到安理会常任理事国苏联的否决,使日本特别急于与苏联建立正常的外交关系。 1954年12月﹐面对刚上台的鸠山内阁﹐中苏两国政府都表明﹕旧金山对日和平条约虽然只是片面的条约﹐但并不成为彼此关系正常化的障碍﹐日本也不必断绝与美国的现有关系。1957年1月7日﹑“赖”在日本不走的盟军占领军苏联代表团副团长访问鸠山﹐双方开始讨论两国正常化问题。 1955年6月3日苏日两国全权代表在伦敦举行会谈﹐持续到9月13日日本方面中断为止。苏联方面在会谈开始表现出诚意﹐释放了一部分扣留的战俘并交给日本政府一份扣留者名单。日本政府原来没指望从苏联方面获得领土上的让步﹐指示全权代表松本在获得齿舞群岛与色丹岛的条件下可以答应苏联方面的其它实质要求。没想到在赫鲁晓夫“和平竞争”旗号下的苏联外交很痛快地同意“归还”这两岛给日本。没有预料到这个结果的日本外务省赶快通知松本再加上“归还国后岛与择捉岛”的条件,断绝了和平的可能。 所谓的“冷战”形成后﹐美国开始有意识地培植日本作为反苏﹑反中、反共的战略基地﹐防止日本与苏联﹑中国建立正常关系,而挑起它们之间的领土争端就是阻挠关系正常化的最有效手段。美国从自身的外交性格出发﹐认为苏联不可能将到手的齿舞群岛等任何领土交给日本﹐所以从1954年以后﹐开始违背过去对苏联的承诺﹐声明齿舞群岛不是千岛列岛的一部分﹐致使日本采取强硬立场让苏联无法接受。现在﹐苏联同意交出齿舞群岛﹐而且连色丹岛也同时交给日本。 1956年7月日本外务大臣重光赴莫斯科再次交涉和平条约并准备接受苏联的条件﹕即苏联保留国后岛与择捉岛﹐交给日本齿舞群岛与色丹岛。但美国政府决不愿意看到苏日和平条约的签署。杜勒斯恐吓道﹕“两岛归还下的和平条约决不能承认”﹐“如果国后岛与择捉岛成为苏联的领土,冲绳也可以合并入美国”。这就是外交史上有名的“杜勒斯恐吓”。 1956年9月7日﹐美国国务院正式向日本大使谷正之递交关于苏日交涉的备忘录﹐其内容为﹕(1)苏日间的战争状态必须及早终结﹐苏联拒绝签署旧金山条约拖延了这个过程。苏联必须尽早释放被扣留的日本战俘;(2)雅尔塔协议只不过是当时的首脑间的共同目标陈述﹐不是当事国之间的最终决定,对领土的移交没有任何法律效力。旧金山条约中日本放弃的领土的归属问题应该由另外的国际手段来解决﹔(3)美国认为国后岛与择捉岛﹐和北海道的一部分齿舞群岛与色丹岛一样﹐从历史上就是日本的一部分﹐应该正当地还于日本的主权之下。如果苏联同意这一点﹐将对缓和远东的紧张局势做出积极的贡献。 美国出示的这个条件﹐使苏日之间存在着这一无法解决的“领土问题”﹐把日本套在对苏包围网的军事同盟命运上。 3. “北方领土问题”的日本化 日本政府按照这个备忘录的内容﹐从1961年的池田内阁开始﹐制造起“国后岛与择捉岛不属于千岛群岛”的舆论并大肆宣传。当时仍属于左翼阵营的和田春树等学者从历史﹑地理上无懈可击地批驳了这种“南千岛不属于千岛”的谬论﹐1988年以后﹐再也听不到日本政府的这种主张了。 但日本政府已经不可能撤回这个没有国际法依据的“归还北方领土”的要求。“北方领土问题”已经变成了“日本全体国民的悲愿”﹐正是靠着这个“悲愿”﹐违背宪法的自卫队得以不断扩展﹐美日安保同盟进一步巩固。在此“大政翼赞”体制下的社会党﹑共产党为了争取选票﹐比日本政府更加激烈﹕既然要求收复南千岛(国后岛与择捉岛)﹐为什么不可以要求同属于“日本固有领土”的整个千岛列岛呢﹖ 在美日两国政府的这种挑衅和新的安保条约之下﹐苏联针锋相对地在苏日共同宣言 (1956年10月19日)中“同意在和平条约缔结之后交给日本齿舞群岛与色丹岛”的条款上加上“撤走美军基地”的条件﹐1961年以后干脆回到“苏日之间不存在领土问题”的立场。 1985年登场的戈尔巴乔夫实行的一系列“新思维”外交令日本政府对解决“北方领土问题”充满了期待。特别是自1989年天安门事件及其后的一系列东欧巨变﹐苏日之间的相对地位发生了根本性的转变﹐日本媒介也营造出“以经济换领土”的可能性。但1991年4月当戈尔巴乔夫作为苏联最高领导人(苏联总统)第一次访问日本时﹐日本人失望地发现戈尔巴乔夫已经没有权力了。随同访日的俄罗斯共和国莎哈林州长一听说要谈他管辖下的四个岛屿﹐简单地声明这次会谈没有这个权利就提前回国了。戈尔巴乔夫只能答应日本政府的要求﹐在共同声明中记入四岛名称﹐以示苏日之间存在着“领土问题”。几个月后﹐作为苏联总统的戈尔巴乔夫与他治下的苏联都从历史上消失了。 4. “北方领土问题”的展望 苏联解体以后﹐作为苏联继承国的俄罗斯已经不再是美国的威胁。相反﹐俄罗斯不断恶化的经济局势日益成为美国的负担﹐美国需要日本对俄罗斯的经济援助以推动市场化﹐美国现在不愿意俄日之间因为小小的几个岛屿影响其远东大局战略。1997年 6月在美国丹佛召开八国首脑会议上﹐克林顿总统向叶利钦与桥本表明﹕“美国关心俄罗斯﹑日本这两大美国友好国家之间排除障碍﹑建立起同盟关系﹐为亚太地区带来安定”﹐“俄日关系迈向二十一世纪大有可为”﹐“领土问题应该能够找到双方都能接受的方法解决”。对于美国而言﹐日本固执“北方领土问题”已经给美国的亚太地区战略带来了麻烦。 叶利钦与桥本在克林顿的催促下﹐各怀打算于1997年11月﹑1998年4月连续举行两次会谈﹐摆出解决四岛问题的姿势。俄罗斯方面称﹐俄罗斯宪法规定﹕国境的变更必须通过全民投票﹐俄罗斯民众完全没有让出四岛的余地﹐在后期失去民心的叶利钦政权当然不可能与舆论为敌。随同叶利钦参加会谈的科里姆林宫发言人访日后马上去四岛视察﹐回来报告说:俄罗斯不可能接受桥本的在四岛以北划定“国境线”的方案。叶利钦也批示道﹕南千岛将永远是俄罗斯的领土。 桥本热衷于“北方领土问题”﹐一方面是想借俄罗斯的经济困境以投资开发换取领土,另一方面是出于个人野心。在经历冷战终结后,日本政治结构发生了重要变化﹐包括最大反对党社会党在内的左、中势力几乎全面瓦解﹐自民党的一党执政体制更加巩固。桥本个人在自民党内又没有强有力的竞争对手﹐本该在当政期间有所作为。但日本的经济自从进入九十年代以来一直未能“复苏”﹐反而越发恶化﹐桥本只好转向外交方面谋求所得﹐“回收”与“北方领土问题”就成为桥本当政的最大课题。 1998年4月的叶利钦与桥本会谈也没有任何进展。日本改变了直截了当要求俄罗斯 “归还”“北方领土”的提法﹐提议先在四岛以北划定国境线﹐但允许俄罗斯继续行使四岛的行政权﹐由日俄共同开发。叶利钦不便直接拒绝﹐答应带回去研究,不了了之。 在美国的日裔历史学家Tsuyoshi Hasegawa观察到:“一些揭示这个争执的最重要美国文件‘因为某一友好国家的要求’依然没有解密”(这一“友好国家”就是日本),“有一些日本的媒体报道与事实不符,日本的报道实际上是根据外务省官员的声明和放风,反映了外务省的故意或无意的偏见”。 2005年11月21日,俄罗斯总统普京访问日本,虽然与日本首相小泉也提到“北方领土”问题,双方都没有意愿具体交涉。靠原油涨价支持经济成长的俄罗斯面对经济不振的日本,没有需要向日本妥协。2009年2月18日俄罗斯总统梅德韦杰夫与日本首相麻生会谈,只能“希望”在这一代人有生之年解决领土问题。2009年9月上台的日本民主党政权,最主要的关心是在自身不分裂而维持政权、在国际上与美国(冲绳驻军问题)和中国(钓鱼岛冲突等)的关系调整,根本顾不上俄罗斯。 2010年10月初,梅德韦杰夫结束访中时,原计划去南千岛群岛访问。但由于气候恶劣,梅德韦杰夫的总统专机无法在当地机场降落,被迫取消了这一行程,访问了临近南千岛群岛的堪察加半岛。由于前苏联和俄罗斯领导人从未访问过南千岛群岛,日本激烈反应,并抗议说俄国领导人访问北方四岛将严重损害双边关系。日本还特别召见了俄罗斯驻日本大使,敦促俄国领导人取消访问。俄罗斯也强硬回应说,南千岛群岛是俄国领土,俄国总统有权访问自己领土。克里姆林宫对媒体表示,11月13日到14日将在日本举行亚太经合峰会时,参加峰会的梅德韦杰夫会顺道访问南千岛群岛。 其实,国际关系中并不存在所谓“固有领土”问题,俄罗斯世界经济与国际关系研究所副所长米赫耶夫说:“以历史或是国际法为基础,双方围绕四岛规属问题的对话走入了死胡同。也就是说,两国都无法在历史或是国际法领域找到完全有利自己的论据来说服对方。只有双方在政治上彼此让步和妥协,才有希望解决四岛问题”(美国之音报道)。 5. 日本共产党的极端民族主义表现 从自民党桥本1998年内阁到民主党2010年政权的“柔软”、强硬打算固然不可能实现﹐但日本政府的企图却遭到日本共产党的激烈批判。日共委员长不破在1988年4月20日召开的第二次中央委员会总会上强调三点﹕(1)国境线日本方面只包括四岛﹐等于宣布永久放弃千岛群岛﹔(2)划定国境线后还允许俄罗斯的实效支配﹐谈不上收复领土﹔(3)日本如此让步﹐俄罗斯竟然毫不领情。这与日共在钓鱼岛问题上的极端民族主义立场类似。 日共固执“千岛群岛固有领土”论﹐是基于1875的俄日协议﹐而断定俄日间最早的1855年条约(规定千岛群岛归俄罗斯所有)﹑俄日战争后的1905波茨茅斯条约以及1951的旧金山条约都是不正当的。日共如此激烈地反对旧金山条约﹐却又拥护雅尔塔协议和波斯坦宣言﹐主要是看到日本民众长年被美日政府宣传渴望俄罗斯让步的心理﹐而不能实现这一愿望的自民党很难象处于在野党地位的日共那样满足国民。日共这样做﹐同时又洗脱长期以来“日共受苏共指导”的不佳形象。这样﹐为了在现行体制内争取选票﹑扩大势力﹐日共客观上走到了与日本右翼共同阻碍俄日关系正常化的道路上。 这样﹐由美国撒下的这粒“北方领土问题”种子﹐已经“开花”、“结果”﹐产生了连美国也不愿看到的﹑没法解决的后果。与许多其它的现存国际争端一样﹐在现有的国际政治规范之下﹐“北方领土问题”将找不到解决的出口。 [赵京:《美日同盟及其与中国的互动》第六章 围绕日本的国际局势 第一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