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回归前那些日子,被《中国时报》派到香港的何频成天忙于采访各界人士,迎接“一国两制”历史性试验,但建立一个自由、开放、多元的新闻网络平台的念头,萦绕于心,就要成形……就在呼之欲出的关键时刻,他遭遇重大不幸:母亲在家乡湖南突然遭遇车祸不治 第一章 多维的创世纪(上)
《多维十年》连载之三 高伐林《外参》月刊2010年
任何彻底追踪一件事起源的事,都往往被证明是吃力不讨好。 作为多维新闻网唯一的创始人,何频显然缺乏历史意识。他竟记不清多维“一朝分娩”的“生日”——只记得是1999年,但说不清是哪一月哪一天;再往前追溯多维“十月怀胎”的起始日呢,他更没有印象了,依稀记得,萌生建立一个中文新闻网的念头,是在上个世纪九十年代中期的某天。 何频对自己记不得,倒很是无所谓:记不得就记不得了,本来就很不喜欢社会上各种“周年纪念”,大多沦为官式过场,甚至堕落成政客和投机者作秀的场合,失去了本来的纪念意义。“在多维,我从未搞过‘周年庆典’——多维的价值不会由这些东西来体现!”他回忆,多维创办初期,一位日本教授来采访他,也问到“何时创办”这类细节,“刚刚过去才几天呀,我就记不清,何况又过了十年?” 那么,多维新闻网发出的第一条消息是什么?何频仍然“失忆”——当时,他完全沉浸在巨大的狂喜之中,孩子的第一声啼哭声音是粗是细,有什么关系?重要的是,孩子发出了第一声啼哭! 跟个人电脑和互联网一起成长 何频自称“接触电脑,在华人媒体中算早的”。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期,何频就对这个新奇的玩艺儿发生了兴趣。 1946年,世界上诞生了第一台电脑,但是直到1981年8月12日,美国IBM公司推出全球第一台个人电脑(PC),该机采用Intel 8088微处理器,运行微软公司专门为之开发的MS-DOS操作系统,电脑才从“笨重的大铁柜”,开始变成与电视、冰箱一样进入家庭、供个人使用的日用设备。 当时,中国一些政府机关购置了一些电脑,用来储存和处理数据,进行财务、人事等方面的管理。邓小平说过:计算机要从娃娃抓起。然而,那时的中国,连大人都没有几个接触过电脑,何谈娃娃? 何频却很幸运,与中国计算机研究开发最顶尖的重镇之一国防科技大学六系的师生,有过很多接触,还进过核工业系统在北京的研究院的电脑中心——“那时都叫‘机房’,都是一排一排巨大的机器,进‘机房’都得穿白大褂。” 八十年代中期,何频在中国《深圳法制报》工作,特区确实有点“特”,报社比较早地从用铅字改成了电脑打字、排版,不过那时排版后还要出菲林,编辑们也不能直接接触电脑,都是由专门的打字员、技术人员上机。何频是负责内容编排的编委兼新闻部主任,经历了从铅字排版到电脑排版的转变过程。 何频特别提到一段故事:1988年左右,隶属于国务院新闻出版署的中国印刷科学技术研究所,与万润南的四通公司因为科印排版系统产生法律纠纷。何频介入这个案子非常深,长达几个月时间,在北京、深圳等地进行调查采访。他回忆说:那时我比较倾向于官方的印刷科学技术研究所一边,《人民日报》一位相熟的资深记者就出面牵线,由最近刚刚去世的中纪委书记李昌的女儿、万润南的妻子李玉出面,代表四通公司,在北京友谊宾馆请我吃饭。这位记者说:你怎么站到官方那边、站到民营企业家的对立面?以你的性格,你会跟万润南走到一起啊。 这个案子相当复杂,这里不细说了。通过对这个案子的调查报导,23岁的何频对电脑排版系统有了更深入的了解。何频说,我与万润南及其部下做过“对抗式”交谈,我当时的观点就是:法律面前人人平等,对于知识产权,所有人都要尊重,涉嫌侵犯者,不能因为其民营企业家或者国营企业的身份,就被豁免。 有趣的是,不打不成交,何频与万润南后来果然关系密切了。 迄今不会中文打字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末来到加拿大的何频,以记者、中国问题评论家的身份活跃于华人社区,1991年,他与柳青合作创办了明镜出版社,又增添了一个出版家身份。 一位后来海归,成了国内IT界领军人物的朋友,帮何频装配了一台286个人电脑。286电脑,早在1982年就发明了;1985年IBM推出了下一代386,1989年4月10日,更新一代486也已经问世,不过价格让何频不敢问津。他装的这台286,内存才16MB,虽然微软视窗已经发明,但还未普及,多数电脑用的还是今天看来十分落后不便的DOS操作系统。但足以启发何频的想像力。他对电脑无限的潜力和前景着了迷。 与个人电脑的爆炸性发展相平行,孕育于冷战、由美国军事部门发展起来的互联网,也在突飞猛进。1982年,基于TCP/IP协议的Internet初具规模;1989年,欧洲专家创立万维网(World Wide Web,WWW)的雏形:通过超文本链接,生手也可以轻松上网浏览,这大大促进了互联网的发展。 何频回忆说:“当时,我在多伦多大学挂一个虚名,常常泡在图书馆,与中国留学生接触很多,在他们当中算一个专业人士。因为我常常发表评论文章,又有一些中英文的媒体采访我,在社区我成了一个有名人物,认识的能人就多了。”他认识了滑铁卢大学一位姓朱的博士生——此人是中文电子媒体的开路先锋之一,创办了在改革开放后早期出国留学生中很有影响的电子杂志《华夏文摘》。互联网、万维网在中文世界都还在草创阶段,不过校际之间e-mail已经开始普及,《华夏文摘》每一期出版后,都是通过e-mail发到各大学留学生的信箱,学生们把它打印出来,再复印装订,辗转流传。 何频说,《华夏文摘》后来有了名气,这位创办者却退出了。“我很敬重他,不过,他当时力劝我参与,我还是婉言拒绝了——我想做一个独立的个人,不想参与搞社团。” 尽管没有参与,但是何频在与老朱及其他朋友的交往中,受到了关于网站、电子杂志的启蒙。何频请留学生帮忙,早早地申请到自己的电子信箱(不是学生,当时还很难申请到电子信箱呢),也很早就学着输入中文——不过,朋友中传为笑谈的是,何频迄今没有学会用键盘打字。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期,中文输入法百花齐放,不论是台湾推出的仓颉,还是海外华人发明的下里巴人,以及中国大陆开发的双桥、中文之星,何频一概茫然。他是湖南人,分不清国语中的“四”与“是”、“京”与“津”,甚至“洪”“恒”不辨,拼音输入自然是甭想了;而五笔输入之类,何频更不耐烦,“我是个急性子啊,一个新东西若要花5分钟以上才能学得会,我就没有耐心了”! 何频另辟蹊径,用上了手写输入系统,用一支电子笔在一方电子写字板上龙飞凤舞。好在何频多年当记者,练得写字速度飞快,如今甚至可以同时在网上与天南海北的几个朋友分别笔谈——反正,只要电脑软件足够聪明,能识别他那一笔自创何氏草书就行。 何频的电脑不断换代:386、486、586、奔腾1、奔腾2……换了一台又一台,越来越跟紧了IBM的升级步伐,他用的软件也与时俱进。他搞出版,更尝到了电脑和互联网的甜头:作者在北京或者上海,书稿刚杀青,下一秒钟就传到远隔重洋的加拿大或美国去编辑、排版,随后又传到万里之遥的香港、台湾去印刷、发行……全球性沟通联系全在一瞬间!当何频半夜三更在多伦多面对闪亮的电脑屏幕,同时与身在华灯初上的洛杉矶的作者、身在晨光熹微的欧洲的书评家、身在艳阳高照的香港的装帧设计师,商讨某一本书的呱呱坠地,他真正体会到了“天涯若比邻”的感觉。 在华人出版界,明镜是最早运用互联网的出版社,编排,校对、传输,不仅降低时间成本、资金成本,而且极大地提高了效率。“那么多海外的华人出版社出了一、两本书之后就难以为继,而明镜能够在这么长时间里保持一定的出书频度、坚持下来,这就是原因之一。” 一波三折 刚来加拿大不久,何频碰到了他命运中的“福星”。 “我到海外来,之所以能很快开创事业,没有像其他一些知识精英那样指靠基金项目的经费,也没有像许多新移民那样洗盘子送外卖、靠体力打拼维生,最幸运的,就是遇到了这位‘福星’。” 那是1989年年底的一天,何频从加拿大的温尼泊来到多伦多,第二天去唐人街逛书店,发现了一份《时报周刊》。这份周刊是总部在台湾的《中国时报》的子刊,基本上是报导台湾事务,只有两三篇关于中国大陆的文章,都是中国大陆背景、比较有名的人写的。何频脑子一转,立即动笔,写了一篇关于朱厚泽的文章,按照杂志上的加拿大地址寄过去。 没想到,当天就接到了《时报周刊》编辑打来的电话。“他叫杜念中。这一通电话,改变了我的命运。杜念中是在哥伦比亚大学读博士的记者,是位很有学养的谦谦君子,担任过在大陆学者中名气很大的《知识分子》杂志的执行编辑,对中国大陆有很深的研究。他后来不仅是我的上司,而且就像我的兄长一样,在很多关键性场合,帮助我、提携我,直到他当了台湾《苹果日报》社长之后的今天,都是如此。” 正是因为杜念中给何频打了这一通电话,后来邀请何频经常性地给《时报周刊》写稿,给他相当高的稿酬,何频得以靠写作有了比较稳定的收入。过了一段时间,杜念中又聘请何频为《时报周刊》的特约主笔,除了稿酬,还给他固定的薪水。 何频就此走上了在移民中很独特的道路:靠写作在加拿大立足。“我不仅给《时报周刊》写稿,同时还给日本、香港和美国等各地的报纸、杂志写稿。我记得一件很得意的事:有一次我一通宵没合眼,写了一万字,投给日本《读卖新闻》月刊,他们给了我5000美元稿费!所以我那段时间的收入,在同时来海外的新移民当中,算是比较宽裕的,这才能使我保持独立性——这很重要啊,经济是基础嘛!” 1992年,何频去台湾,《中国时报》的老板余纪忠先生约他去谈话。“余先生年轻时到英国留学,赶回国参加抗战,到台湾后创办了《中国时报》。他是一个国民党元老,又是一个很自由派的媒体的领袖。余先生特别喜欢有个性、有独立思想的年轻人,跟我谈话后,就邀我正式加盟《中国时报》——以前我是‘特约主笔’,不算正式雇员。” 1993年,28岁的何频携家带小,从多伦多来到了纽约。一方面担任中国时报纽约新闻中心的记者,一方面担任在纽约出版的《中国时报周刊》的主笔、副总编,后来,他又被聘任为《中国时报》的主笔之一,为此经常来往于美国和台湾。 《中国时报》是统辖多个子报、子刊和出版社的报系,现在地位与影响力已今非昔比,但倒推20年,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拥有五千多名职工。在“亚洲四小龙”之一、“钱淹脚目”的台湾,《中国时报》是最财大气粗的两大报系之一,也是华人世界中举足轻重的最重量级媒体之一,文化色彩也最浓,台湾许多政治家、学者和作家,都是从《中国时报》出来的。何频告诉我,“当今台湾的行政院长吴敦义,曾是《中国时报》的记者;现在人气极高的龙应台,那时是《中国时报》驻德国记者。记得她曾经与我有过传真往来,提到中国大陆政府‘好像在清朝时期’——她写信去大使馆要求采访,大使馆根本理都不理……《中国时报》出来的媒体领导人,就更数不过来了!” 《中国时报》内部很早就建立电脑系统,将编采联为一体。身为该报主笔的何频,很早就与这套系统打交道,进一步领悟了网络运营中很多带规律性的东西。《中国时报》又是最早建立电子版的中文媒体,虽然限于当时的技术水平、囿于主管的认识水平,《中时电子报》只是印刷版在网络上的延伸,每天只出版更新几次,将当天报系各报的印刷版的内容选发上网而已,但毕竟称得上华人媒体中的先驱之一了。 在这套体系中耳濡目染的何频,眼界大开。他对媒体的每个种类、每个环节,都发生了兴趣,包括对通讯社——他既就近观察台湾的中央社如何发出新闻稿,也回忆在国内从事媒体时接触到的新华社和中新社的作法,还研究美联社、路透社、法新社、共同社的规范…… 1996年,香港回归中国前夕,谙熟中国大陆情况的何频,被老板余纪忠先生看中,调到香港,报导这件举世瞩目的大事件。在那里,何频有了更多的机会与国际媒体打交道,时代-华纳公司的一个朋友鼓动他,并帮他写了程序,申请域名,建立了明镜出版社的网站:www.mirrorbooks.com。 何频告诉我,香港回归前那些日子,成天忙于采访各界人士,经历香港与中国迎接“一国两制”历史性试验的筹备,但是,建立一个自由的、开放的、即时的、多元的新闻网络平台的念头,更日夜萦绕于心,好像就要成形……然而,就在这个呼之欲出的关键时刻,何频遇到了重大不幸:他的母亲在家乡湖南突然遭遇车祸不治,享年仅51岁。 这对何频精神上的打击,说是“摧毁性”也不为过。母亲是何频最亲的亲人,他的天宇塌方了,他的躯体和心灵,一下被抽成了真空——他放声号哭,无法想象失去了母亲,无法想像失去了母亲的世界,也无法想像失去了母亲的自己的人生。 何频在痛彻心肺的哀恸中十万火急地办好手续赶回家乡,安葬了母亲。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过了那几个白天黑夜的。他回到香港,像害了一场大病,身心很长时间都恢复不到原来的轨道,时而谵妄,时而茫然。尽管每天都接到妻子、孩子关切地从美国打来的电话,众多好友、同事也百般劝慰、宽解,但他的心灵,粘滞在最低潮无法自拔,别说事业了,似乎对人生都失去了兴趣。那时,他的许多朋友,包括我在内,都担心,何频在精神上好像已经随他挚爱的母亲而去…… 关于创办中文新闻网的设想,自然也被无限期搁置了。(未完待续) 老高补白:记得那一次何频从香港回大陆奔丧,也经过了一番周折。而在家乡湖南,他被国安人员约去长谈(喝酒还是喝茶?)。后来写了一篇追记,在我当总编辑的《中国时代》杂志发表,记忆之中很是不短,占了好多页篇幅,详细叙述了与国安谈话的内容。一晃20年了!真是光阴似箭。——2017年3月22日 近期图文: 多维创办人何频告别多维的一段秘辛 多维创办人后台金主是谁?人们各有答案 造访纳粹德国集中营的样板——达豪 刚通过的中国民法总则混入了一条恶法 袁世凯的成功与失败两三事 说不完的毛泽东,写不尽的邓小平 关于极权主义的一束精彩短文令我深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