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頻在創辦多維之後曾三次應邀到哈佛大學，就“媒體面臨的挑戰”這一題目演講，其中有一次講了三個多小時。他重點談到當代媒體所受到的“政治性傷害”減少，而“市場性傷害”卻增加。弔詭的是，這次演講題目是“脆弱的堅守”——一語成讖！預示了幾年後終究還是“脆弱”，終究未能“堅守”


　　導言　多維創辦人告別多維（下）

　　《多維十年》連載之二

　　高伐林，《外參》月刊2010年創刊號

　　（續前：七、八年前競相披露多維變局“內幕”的高潮，是《鳳凰周刊》2010年第9期。這期雜誌的封面故事就是“美國多維新聞網被收購內幕”。這篇由《鳳凰周刊》記者周宇、段宇宏與特約撰稿員李雪合寫的、足有八千多字的“內幕”介紹說：）

　　多維被收購後進行了改版。儘管變得稍顯華麗，卻未能阻止其從讀者視線中逐漸淡去。Alexa公司3月3日的統計數據顯示，多維新聞網的全球排名為1,415,003名，收購前的最高排名，一度高達5000名左右（這個數據似乎不很準確，我在2004年、2005年多次在Alexa網站查過多維的全球排名，最好的時候，達到1700～2000名左右。——老高注）。最近三個月，多維新聞網的訪問量下降了79％。曾經獨領風騷的中文傳媒旗手已然謝幕。

　　這篇文章披露的幾條消息，過去確實不為人知。
　　第一條，冒出一位包括多維員工在內的人過去從來沒有聽說過的名字——多維“實際最大的投資人”熊萬里。他還給多維制定過四條“大政方針”。
　　另一條，多維的收購，竟然並沒有塵埃落定。文章稱，熊萬里表示，多維收購案中的股權變更違反公司章程，部分機構和股東未經董事會同意的轉讓過程屬於非法。熊萬里作為多維董事會“投資與財務委員會主席”，擁有一票否決權，此前，有關股權變更的事項的請示被他否決。他“堅持要對這種‘非法變更股權’行為進行法律追究”。

　　“君子認輸”“君子認書”

　　到歐洲遨遊期間，何頻也回過頭來投入他早在近20年前創立的明鏡出版社的業務，“多維十年，我沒顧上打理自己的出版事業。想想多可惜！”他對筆者說：“君子認輸啊！為人、做事，都要有認輸的心態。”——但“君子認輸”是句雙關語，另一層含義是“君子認書”，專心去做出版。“觀點之爭，我可以爭得面紅耳赤；利益之爭，我常常選擇逃跑。利益這個東西，今天看來特別重要，過一段來看它，其實沒有那麼了不起，真要爭個高低，有多大意義呢？世界上可做的事有多少啊，可以合作的夥伴有多少啊，何必非得在一棵樹上吊死？”
　　何頻偶爾也在明鏡網的博客上露一露面，但閉口不談多維易手，對於網友的詢問、質疑甚至“激將”，一概顧左右而言它。這種態度，也引起一些網友的不滿：冷嘲有之，熱諷有之，還有人直斥何頻是用“賣多維”的錢去歐洲逍遙。有人說得很難聽：何頻故意把多維做大了就賣給共產黨了！但他聽到這些風言風語，寧願選擇沉默。
　　何頻果真對多維心如止水了？他對筆者說過：我真的不再關注多維的事了，過去了就過去了。我不看多維網，不看《多維時報》，香港給我寄來《多維月刊》，寄到紐約長島的多維公司，公司的人說要給我送過來，我說你們別送，我不想看，幾個月之後才轉交到我手中……你相信嗎？我跟一些多維老同事見面的時候，彼此都不提“多維”兩個字。我不是傷心，更不是憤怒，而是希望我自己擺脫過去包袱的糾纏，儘量輕裝，這是一個更寬闊的轉折點。“不再理會多維的事，讓多維平順過渡，這對多維、對多維的員工、對我自己，都有好處。”
　　我說：但是，如果你不開口，許多事情得不到澄清，就讓許多誤導的說法混淆視聽了。
　　何頻對此也頗有苦衷：“我曾對《鳳凰周刊》等媒體說過：‘有些事情，我們可以去揭露，去抨擊，不懼任何危險，有些事情，因為太過於醜陋噁心，不需要去提及——當你在路上踩到了狗屎，還成天評論回憶嗎？’何況，不僅有‘狗屎’，還有許多誤會。解釋吧，很無聊；不解釋吧，可能結下疙瘩。舉個例子來說，我在多維時，是幾乎不看稿的，所以編輯發出了批評我的朋友的稿件，我有時根本不知情。這些稿件很可能得罪了朋友，以為是我向他們放冷箭。這種誤會，如果我不解釋，他可能帶進墳墓，至死也不諒解我。你知道，我對媒體和語言一直是抱有不信任態度的，媒體和語言正是造成誤解的來源之一！越解釋還可能越解釋不清，甚至還會發生始料不及的連鎖性反應——怎麼辦？只好讓它去了！”
　　這倒有一個實例：關於多維的資金來源，何頻曾經對許多媒體公開澄清過。他在2009年7月28日與紐約同事的告別宴上，又對員工們明確地說過：

　　……關於多維的資金，有很多傳說，有人說是來自美國，有人說來自台灣，有人說來自共產黨……我在這裡，再次以人格做擔保：我在多維十年，從來沒有接受過任何政治組織的錢，也沒有向任何政治組織申請過錢，也沒有因為受到某種壓力，而妥協、而扭曲自己的新聞理念——諸位編輯、記者應該最清楚，你們都是自己直接發稿，事先並沒有經過我審稿把關。我從來沒有暗示你們，寫稿要“親共一下”，要“反共一下”，要“打台獨一下”或者要“支持達賴一下”……你們都清楚啊，沒有這樣的事吧？
　　任何媒體都會遇到這樣的問題：錢從哪裡來？是不是小罵大幫忙？我告訴諸位，我們是沒有包袱的：我們的資金沒有任何政治背景，我們沒有拿任何人的錢，我們所寫的新聞報導，也沒有任何投機的動機，不會迎合任何人——只需要按照我們的新聞專業立場來做事。
　　不是沒有誘惑，不是沒有機會。但我們寧願自己的日子過得艱辛一點，也要保持自己不看任何人臉色的獨立性，這是我最自豪的一條！

　　何頻在那次宴會上還明確說明：“CEO與我，沒有從多維易手獲利”，“CEO走，沒有拿到一分錢。”但是謠諑照樣在坊間風傳。
　　何頻所說的，正是網絡時代媒體人帶有普遍性的困惑：傳統媒體因為把關的人多，受到強有力的制約；而網絡時代，誰都可以發消息，公信力便極大地稀釋了——更別說還有許多唯恐天下不亂、用詞充滿惡意、有心煽風點火的“攪屎棍”。讀者們的難題不再是設法獲得消息，而是得設法辨認消息了！“說我們是中共媒體，這百分之百是惡毒的捏造，可是，怎麼去糾正呢？澄清得完嗎？——不是有個網上順口溜嘛：‘你和他講事實，他和你耍政治；你和他講政治，他和你講孔子；你和他講孔子，他和你講老子；你和他講老子，他給你裝孫子！’”
　　不過，澄清不完，也得澄清，這也正是媒體人的天職所在。眼看“內幕”越來越多，何頻也越來越覺得一些所謂“內幕”實在不靠譜，謬種流傳，遺毒廣布。尤其是，不少多維老員工看到這些“內幕”，非常憤怒，按捺不住：打拼十年，艱苦調查，潛心寫作，推出了大量獨家報導和專題，難道竟被這樣誹謗嗎？
　　多維一度是海外中文媒體的“旗艦”，是中外傳媒學者條分縷析地研究的對象：一個民間媒體，一個號稱給各方表達不同聲音搭建平台的網站，究竟在派別林立、利益衝突、意見對立的環境中，能不能超脫於任何政治利益集團，只遵循新聞規範的嘗試，探索出自己的生存空間和發展道路，能不能成活，能成活多少年？
　　何頻本人曾經三次應邀到哈佛大學，就“媒體面臨的挑戰”這一題目演講，其中有一次，講了三個多小時。他重點談到了當代媒體所受到的“政治性傷害”減少，而“市場性傷害”卻增加。不無蹊蹺的是，這次演講的題目是“脆弱的堅守”——似乎一語成讖，預示了幾年後終究還是“脆弱”，終究未能“堅守”。
　　多維作為先行者和試驗品，畢竟堅持奮鬥了十年。不論成功還是失敗，畢竟積累了豐富的經驗和教訓，多維已經成為一個相當有價值的典型個案。回顧多維創立以來的始末，其意義已經遠遠超出了澄清某些關於多維的不實之詞。而ＸＸ、ＸＸＸ等多維的業務骨幹，在2010年春天，多維變局七八個月之後，也相繼離開了多維，這更凸顯了檢討多維得失的重要性和必要性，對於研究中國政治的人，關心中國新聞自由的人，關心海外華人處境和權益的人，講清楚多維變局的內情，比澄清謠傳、回擊誹謗要重要得多！
　　這些，最終促使何頻決定向筆者和盤托出原委。2010年4月，何頻下決心，講清多維始末，回答所有對於多維的疑惑、謠傳、誹謗。

　　何頻決定開金口

　　原原本本寫出多維十年的主意，就這麼形成了。
　　平心而論，由我來採訪多位多維員工和相關人士，寫出多維的故事，確有有利條件——
　　多維籌辦時，筆者曾經參與過一兩次何頻邀集的討論；後來從2001年7月起，開始為多維寫稿，並承蒙多維給我“總主筆”的頭銜，一直寫到2009年年初，對多維如何發展起來，做了那些事，以及多維網站、雜誌和報紙等產品的生產過程的各個環節，有所了解，對這個媒體集團的壯大和困頓，也有深切的感悟；而我又從來沒有參與過多維管理層的運作，沒有與股東打過交道，更沒有領受過來自股東的任何旨意，沒有直接捲入過多維的內外矛盾——唯一一次沾邊的，是2004年寫了一篇公開信，單就一位女學者關於我採訪她而抨擊多維這件事所散布的不實之詞，做了澄清。所以我的立場可以相對超脫。
　　在何頻決定講出多維始末的日子，我們多次交談，羅列出眾多各方對多維言之鑿鑿的說法（下面各種說法，主語“有人”都是有名有姓的，不過沒必要公布而已）：
　　——有人到美國FBI（聯邦調查局）告狀稱：多維的真正背景是中共；
　　——有人煞有介事地說：中共豢養多維，每年給700萬美元，是通過鳳凰衛視的董事長劉長樂給的；
　　——陳水扁的一個幕僚在見到何頻時，劈頭就探聽：你們多維是中共掏錢辦的吧？
　　——中國某著名電視主持人的丈夫，在中國大陸多次宣稱：多維是美國CIA（中央情報局）支持的網站；
　　——有些有頭有臉的僑領，向中國駐外總領事館密報：多維是民運的媒體、是法輪功隱藏的喉舌；
　　——美國民主基金會的一位女士某次見到何頻，問他：聽說你們的資金來自中共？
　　——一位旅美作家說，FBI派人向他調查：多維與中共是什麼關係？多維的資金是否來自中共？
　　——有網站一直說：多維是江澤民在海外的御用嫡系網站；
　　——有香港出版的書，活靈活現地指稱：多維與曾慶紅的關係“非比尋常”；
　　——有記者在香港雜誌寫文章，說多維是“中共第五縱隊”；
　　——有人稱多維是中共中央的“海外組織部”（居然不是“宣傳部”？！一笑）；
　　——多維刊發署名為“冼岩”的評論文章，也引起一些人不滿，斷定冼岩是“中共國安部、中宣部的寫作班子”，理由是他不僅高產，涉及的話題十分廣泛，“許多話題不是專家不可能說得清楚，他怎麼可能什麼都懂，又寫得那麼快呢”？
　　——有一位經常來往於中美兩國的人士，從國內回來之後透露：在上海，國安人員親口對他講：何頻？那是我們的同志啊！
　　——紐約法拉盛的一位僑社領袖，多次對人說過：多維是從台灣拿到的錢，他還強調，“是從多維內部人士得到的消息”；
　　——多維與美國一些智庫合作後，“多維拿美國的錢”的說法更甚囂塵上了，《鳳凰周刊》的那篇“內幕”中就說：“一系列有關大陸的高難度精準報導，令多維引起美國權威智庫‘美國戰略暨國際問題研究中心’的重視。該中心專門開闢‘中國戰略’欄目，由多維供稿，翻譯後提供給美國決策層，而這是其被質疑受美國資金支持的一個原因”；
　　——某位理論家在文章中說，“政治局常委的名字、排名順序乃至職務分工，竟然和先前一些海外中文媒體的‘分析估測’一模一樣，不差分毫。這當然不是海外那些媒體神機妙算，未來先知。而是最高當局有意‘泄密’”——這位學者雖然沒有點多維的名稱，但是眾所周知，準確預測了中共十六大、十七大兩屆政治局常委的中文媒體，只有多維；
　　——2010年元月有網站刊登報導說：“何頻也時常在員工面前炫耀，多維的很多獨家新聞是北京特供”；
　　…………
　　當何頻與我羅列這種種傳言時，他不禁大笑：“我在回答記者專訪時不就說過嘛：三不信：一不要相信傳言，二不要相信書本和媒體，三不要相信自己眼睛！”何頻又補上一句：“——不要隨便相信。”
　　笑罷，他對我鄭重地說，所有這些說法，全都不屬實！我什麼時候“在員工面前炫耀，多維的很多獨家新聞是北京特供”？如果我這樣當眾吹牛拿到“特供”，北京敢給對我“特供”嗎？而那位理論家本來是個謙謙君子，話說得也很客氣，但他說是中共最高當局有意“泄密”給我，這是根據什麼邏輯？——中共最高當局把新領導層的名單泄密給我，他們圖什麼呢？！
　　何頻說，他交往的人，國內外、體制內外都有，各派勢力的人都來找過他，這不假，作為媒體人，難道不就應該如此、聯絡五湖四海、廣交三教九流嗎？能通過廣泛交往，得到更多的獨家消息，這是媒體和媒體人的光榮！但是我們報導或者不報導某些人，從來沒有受過任何人左右；至於說有人給多維制定了“四條大政方針”，純屬虛構。
　　何頻還澄清說：多維易手後，從來沒接受過任何談多維收購過程的採訪，所以那些所謂“內幕”文章說我說了這個那個，都不可信。但這次跟你談話，我要對所有這些質疑，都盡力做出我的回應，通過闡述多維的始末，給人們多一些角度、多一些層面的思考。
　　看來，多維變局的真正“內幕”，揭開有望。寫到這裡，我想起一位多維員工告訴我：“何頻在紐約的告別宴上不是講過一個故事嘛，那個故事，實際上已經提供了多維變局的解謎線索啊！”
　　哦？是嗎？我回過頭來重新審視這個故事：

　　很久很久以前，有個傻小子……

　　（導言完，全文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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