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按:历史学家高华总是清楚地记得1979年,当他还是南京大学历史系学生时,在课堂上听老师讲授司马迁《报任安书》时内心的激动。他非常赞同史学家刘知几的话,治史要具史才、史学、史识,其最重要之处就是秉笔直书,“在齐太史简,在晋董狐笔”。所有这些,对于历史学家高华来说,不仅仅是停留在纸上的先贤教导,更是他一生践行的学术准则。 1964年,年仅十岁的高华在《人民日报》上看到苏共中央书记苏斯洛夫在苏共二月全会上作的“反华报告”,第一次看到对斯大林、莫洛托夫制造三十年代大恐怖罪行的揭露,以及对毛泽东、对大跃进、人民公社的批评,这对早慧的高华造成极大的震动,以至于多年来他一直保留这份《人民日报》,并开始思考里面一些词汇:“左倾冒险主义”、“新托洛茨基主义”、“唯意志论”。随即文革爆发,无论是家庭还是整个社会都被卷入政治的风暴中,这让早慧的高华开始了思考。1978年,高华如愿考上南京大学历史系,再次在课堂上,听老师讲起延安整风运动。 在《革命年代》后记中,高华回忆:“说来还得感谢我所经历的那个年代:革命年代,我等有幸或不幸生长在这个年代,它给我巨大的冲击,也给了我动力和人生的坐标,我和我的那些理想主义的朋友们,从此注定了不会为了功名利禄去做研究,也不会像研究古董那样去回望过去。于是,就在这喧哗、实利主义的90年代,守着某种信念,以及可能已是陈词滥调的所谓知识分子的责任,开始摸索着观察、研究逝去的年代。”高华所选择的逝去的年代便是1940年代的延安。 在主流话语中,延安整风运动是一场伟大的马克思主义的教育运动,周扬甚至将它与五四运动、七十年代末的思想解放运动相提并论,称之为“思想解放运动”(我采访旅居新泽西的政治学者、中共党史专家阮铭老先生时,他专门提到周扬所说的“三次思想解放运动”之一延安整风。——老高注)。作为一个“特殊的符号”,整风运动的资料一直特别少,这也让有关研究变得特别困难。1991年8月,准备许久的高华开始动笔写延安整风运动,到1992年底,他完成了初稿的三分之二。1993年,他不得不放下,因为需要进一步阅读与思考,再次查找资料,因为他也时时忆及范文澜先生对史学后进的教诲:板凳甘坐十年冷,文章不写一字空。1998年,高华终于完成初稿,这便是《红太阳是怎样升起的——延安整风运动的来龙去脉》。这本书刚完成之时,只是在很小的朋友圈传阅,然而看过的人,无不叹服:这是一部里程碑的著作。有学者评价:《红太阳》的出现,贯通了中国现代史、当代史的各个重要环节,其锐利的解释力不但穿透从中央苏区“肃AB团”(1930-1931)到延安整风运动(1942-1945)的中共党史,而且贯穿整风之后的内战、镇反、反右和文革,以至当代的政治逻辑。 2000年,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社首次推出此书,至今再版十几次。2019年1月,又推出《红太阳是怎样升起的》英文版。为此,本报特约记者采访了译者郭建教授。 郭建,现任美国威斯康辛大学白水校区英文教授。研究英美文学、比较文学、六十年代世界思想史、当代文化批评理论及中国现代史。他与Stacy Mosher合作,将杨继绳的《墓碑》、高华的《红太阳是怎样升起的》及谭合成的《血的神话》三部历史著作译成英文。他还是Historical Dictionary of the Chinese Cultural Revolution:1966-1976 (Rowman & Littlefield, 2006 first edition, 2015 second edition) 的作者(与宋永毅、周原合作);《中国当代政治运动史数据库》的编者(宋永毅主编,数据库共分四部分,分别由哈佛大学费正清中国研究中心和香港中文大学中国研究服务中心出版)。
记者:高华著作里讲的事情是很多年前的事,当下的中国读者对那些事都缺乏了解和理解,这对英文读者是不是就更难了? 郭建:是的。再加上国内的学术规范化与英文学术界还有一定的距离,比如在注释和索引的细密程度、研究目录的规模和对年表或大事记的要求等方面,这就更增加了我们译者的工作:我们需要做大量的选择、查阅和研究工作,以“译者注”的形式补充大量的材料,帮助英文读者理解这本书的内容。这些“译者注”包括众多的历史人物、历史事件、政治术语、典故等等。有些只有汉字的外国人名,偏僻但又很重要,查找起来就会很麻烦。略微统计一下,我们为这本书加了大约180个“译者注”。 各种各样离奇古怪的中国政治术语对英文读者,甚至当今的中国读者,都可以是一个挑战。我们译者面临的第一个选择就是直译或意译。在一个很清楚的语境中,我们的首选往往是直译。比如,1942年3月9日《解放日报》社论“教条和裤子”中号召党员“脱裤子,割尾巴”,用此指称写笔记坦白自我,深刻反省。文章虽是胡乔木所写,但经毛泽东精心修改。毛语言生动,几乎可以断定“脱裤子,割尾巴”出自毛手,而且它很快成为政治术语,一直用到文革。因为语境清楚,所以我们采用了直译:pulling down trousers and chopping off tails。再如1942年12月6日中央总学委《关于肃清延安“小广播”的通知》,“小广播”是指与中央宣传口径(即“大广播”)相对的各种私下议论,因为语境清楚,我们也采用了直译:mini-broadcasts。但是,这个英文词和上面说的“脱裤子,割尾巴”的英文直译相比,毕竟生硬一些,怪怪的,所以我们也同时采用了英文习惯用语grapevines,同mini-broadcasts交替使用,觉得这样会有助于读者理解。 关于我们的翻译,我还想讲一讲局限性:由于语言、语境、文化的不同,再好的翻译也不可能成为原作在另一种语言中的拷贝,不可能丝毫不差地传达原作的所有信息。比如,“经验主义”在中国的政治术语中是贬义,但是在英文语境中却是中性,伟大的哲学家洛克和休谟都是经验主义哲学家,和所谓“经验主义宗派”风马牛不相及。但“经验主义”的英译,非empiricism莫属,因为这是通译,约定俗成。如果另起炉灶,将会更为混乱。再比如“自由主义”,整风伊始,毛泽东“利用自由主义打击教条主义”,鼓励群众提意见,帮助党整风。这里的“自由主义”像是和自由言论有关的那个自由主义,译成liberalism即可。但是,整风期间提及毛泽东1937年的讲话《反对自由主义》时,这里的自由主义是指自由于党性之外、不守党纪。同样的四个字,由于语境的变化,语义差异竟如此之大。但是,如果你查阅英译《毛泽东选集》,这里的自由主义仍被译作liberalism。你若为求准而另辟蹊径,那就要破坏通译的规矩,造成更多的误读误解。所以,在这种情况下,也只好走约定俗成的老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