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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多事情,不,所有的事情,都是“一次性”的,作错了事,或许可以纠正、可以补救,但纠正和补救的,只是这件错事的后果,对这件事本身,是不可能改变了——不可能把时间之流像倒录影带、录音带那样,重新倒回到那个点。人生之所以有很多遗憾,不正是因为“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么?
◆高伐林
曾经有一段时间当过单亲爸爸,不懂什么教育理论,对女儿的教训常常是“三部曲”:第一,先好言劝诱;第二,她不往心里去,我就板脸训斥;第三,见她屡教不改,我的火气按捺不住了,“该出手时就出手”。那时她手上腿上青一条紫一道,长年留有我的狂草手迹。尽管心中有时不忍,“严父”角色却无人替代,只能我演到底。 久而久之,女儿在我面前极其服贴。不敢乱说乱动,在我背后却加倍放肆。这种“两面派”行径让我头疼,每次我要将她交给别人代管,总要例行公事地警告她:你可得听话,不然看我怎么收拾你!心里明白“说了也白说”,可“白说也得说”——多少有点威慑力吧?
有一次,女儿放泼大闹,就连见了我也不管不顾了。 那是她四岁那年夏天,她姥姥来北京,想外孙女,我便向幼儿园为她请了几天假,让她跟着姥姥住在亲戚家。有天下班,我买了个西瓜从城南骑着自行车去城北看她们。拐进了那亲戚住的胡同,就听见有个孩子震天动地的哭闹声,可不就是姥姥拖着的她?好家伙,见了我一点不收敛,照样哭闹。我心里一紧,在众目睽睽之下赶快帮着姥姥把她拖进门,她姥姥已经筋疲力尽,见了我如同见到救星,连说“快管管你这孩子”! 打听原委,原来是这么一回事:每天下午四点来钟,她都拉着姥姥的手去胡同口的牛奶站取预订的牛奶,但是这天姥姥要带她去取牛奶,她却不知怎么闹别扭,说不去。姥姥就自个儿去取回来了那瓶奶,正往外倒呢,没想到她改了主意,说要跟姥姥去取牛奶。姥姥说:好,今天取回来了,明天我再带你去,啊? ——不行!就得今天去! 姥姥又好气又好笑:北京牛奶不容易买,要预订,今天我们预订的奶已经取回来了,怎么还能去呢?我们多取一瓶,别家不就有人取不到了吗?再说,牛奶站的老奶奶也不会再给我们了呀! 女儿却大闹起来:我就要今天去取! 姥姥怎么说,她都不听,就要今天去取牛奶。姥姥吃磨不过,便想了个自以为能安抚她的主意:好吧好吧,依你,我们去!把这瓶奶交给牛奶站,然后你再取了拿回来,好吧? 姥姥将牛奶倒回瓶内,拉着她的手去牛奶站。没想到,她被拉出门更不依不饶:这瓶开过盖了,倒出来过了!我要没有开盖没有倒出来的!我就要原来那一瓶!…… 正是下班时分,胡同里人多,她这么哭声震天地招摇过市,又这么明摆着是无理取闹,常对左邻右舍炫耀这个外孙女的姥姥,脸上也挂不住了。 我听罢也七窍生烟。这还得了!不压服还不反了天!姥姥唱红脸无效,该我唱黑脸出马。此刻要“先兵后礼”,三下两下让她冷静下来才能让她听进道理,多年上演的先文斗后武斗的“三部曲”的前两部,此刻不得不统统省略。顾不得老人在侧会心疼,我结结实实地狠揍了女儿几下,硬是把她的哭闹声重重地打上了休止符。 事后姥姥和我对她如何循循善诱,我都已记忆模糊了。说实话,这整件事我都没有太往心里去,偶尔拿出来取笑她一番。一个不懂事的孩子,在纵容她的老人面前越了分寸,撒娇耍赖,胡搅蛮缠——这不是常有的事吗? 不料,这件事女儿却没有淡忘。15年后,上了大学的女儿通过电子邮件把她历史课上的一篇paper发来给我们看,其中提到了当年“牛奶风波”。
……再取牛奶,不可能是原来那一瓶了;即使姥姥带我去走个过场,把那瓶牛奶再“领取”一遍,也不可能是封得好好的原样了;即使就算牛奶没有开盖倒出来,也不可能是原来那个特定时空的行动了——对于喝牛奶来讲,这确实无关紧要;但是一个四岁的小女孩之所以大哭,是因为那一瞬间朦朦胧胧地窥见了一个严峻的事实:许多事情,不,所有的事情,都是“一次性”的,作错了事,或许可以纠正、可以补救,但纠正和补救的,只是这件错事的后果,对这件事本身,是不可能改变了——不可能把时间之流像倒录影带、录音带那样,重新倒回到那个点。正是在那一瞬间,这个女孩被这个事实吓坏了:那天下午的“那一瓶”牛奶,自己是永远无法跟姥姥一起取回来了……
她这一段回忆,徐徐道来,给我的震动却不小:对于别人,姥姥也罢,父亲也罢,是如此不足挂齿的小事,对于当事人自己来讲,却如此事关重大,竟逼近了哲学的边缘,尽管以她当时的语言能力当然无法表达清楚:人生之所以会有遗憾,不正是因为“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么——时间是一维的,只能从过去到现在、从现在到未来,不能倒回,不能重复,不能从那一个点改变轨迹……
可我,在女儿陷于“精神危机”找不着出口时,不仅没有倾听她、理解她,却狠狠地骂她、揍她,说她无理取闹……真是悔恨莫及啊! 唉,假如再来一次……不,不可能了。我不可能回到女儿四岁那个下午那一个点了。对于我,这也就成了永远的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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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评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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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多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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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言时间:2010-06-29 04:36:0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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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先生,你的回复让我想起另外一个哲学命题,那就是“两代人如何互相影响”。的确,一代人有一代人的风流,一代人也有一代人的局限。如何让两代人的优势互补,绝对是一个非常有意思的理论与实践!真心祝愿你们家的两代人能够继续互相影响下去---两代人的互相影响和互相碰撞或许可以描绘出任何一代人所无法独自描绘的精彩华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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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高伐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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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言时间:2010-06-28 17:03:2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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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思你这么一说,我更加汗颜了! 与女儿能继续互相影响下去,倒确实是我的愿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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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多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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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言时间:2010-06-28 05:01:1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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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先生,我哪里有资格提供指教?相反,我早已从你和你女儿的文章里得到很多的启发与思考。好几年前,你女儿的文章曾在多维连载,我不仅向亲朋好友们热情推荐,还将它们打印装订。虽然我不一定完全赞同你女儿文章里的所有观点,但一个年轻女孩能够对学习、生活里的很多普通现象引起思考就足以让我钦佩。
如今得知高歌是你的女儿,自然让我倍加欣喜。或许一切正如你回复所说---“女儿即或有些想法,多是她在读书和工作中体会的,与我实在关系不大”。但是,通过你的这篇短文,看到了你与女儿一脉相承的风格,那就是对自己的作为进行反思,并且都是将一件“不足挂齿”的小事上申到哲学的高度加以理性的反思。我不知道是你在影响着女儿还是你女儿在影响着你。但我知道,这就是你父女俩的共同风格,它足以让我敬佩与感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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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高伐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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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言时间:2010-06-27 19:54:1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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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多思!您过奖了,这么说让我汗颜啊! 女儿即或有些想法,多是她在读书和工作中体会的,与我实在关系不大。 今后请多多指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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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多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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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言时间:2010-06-27 18:13:2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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阅读了上述留言方才得知高歌原来竟是高先生的女儿,实在是又惊又喜。我读过很多高先生的文章,非常钦佩;也读过很多高歌的文章,非常喜欢。可我怎么也不曾将我喜欢的两位作者联系起来,现在方才恍然大悟。怪不得高歌这位女孩子文笔那么好,怪不得她年纪轻轻就那么有想法。原来是继承了高先生的特长,真是可敬可佩!可喜可贺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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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高伐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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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言时间:2010-06-27 06:09:5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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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点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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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言时间:2010-06-26 16:19:4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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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用太内疚,当这样孩子的父母很不容易,我们有过你类似的经历。另外,很感谢你女儿高歌写的《耶鲁女生》,让我们了解了名校的need-based financial aid,在摆脱经济困惑之后鼓励女儿放手拼搏,并如愿以偿的进了普林斯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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