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幕
(妈妈在屋内不停地踱步,从空中传来爸爸的声音)
妈妈:天虹啊,你在说什么,我很紧张,我听不清楚。
爸爸:我在天堂里,我在天堂里。别担心,我很幸福。
妈妈:上帝饶恕了你的罪?
爸爸:上帝没有定我的罪。我没有辱没上帝,我是为了维护人的尊严而死的。上帝没有怪我。
妈妈:(高兴)真的吗,(马上又觉着不对)又在安慰我,你一定还在地狱,还在受苦!
(妈妈从卧室走到屈萍跟前,女儿正在拿着课本发呆)
妈妈:(认真)萍萍,你爸爸告诉我,他在天堂里。
屈萍:(不耐烦)妈,那是迷信,根本没有什么上帝,也没有天堂地狱。
妈妈:(非常认真郑重)你疯了吗?不能胡说。是你爸爸刚才对我说的。
屈萍:(哭腔)妈,别烦我了,爸爸都死了二十年了。跳楼自杀啦。
妈妈:(一愣)你怎么啦?
屈萍:刚才国庆哥告诉我,当兵的已经进城了,我现在担心的是大哥,(痛哭)大哥就是上天堂,我也不愿意。
妈妈:(担心,焦急,压低声音)上帝啊,保佑我的儿子。
(静场,兰色光变得更加黑暗)
画外音:(男人阴森的口气)去死吧,去死吧,只有死了才能逃过去。
妈妈:(拿着点燃的香烟,惊恐不安围着房间走动,不断地自言自语)看来我们得死,我们都得死。
屈萍:妈妈!
妈妈:大祸临头了!
(妈妈扶着家具和墙慢慢走回卧室)
(静场)
(邻居大姨敲门,喊“萍萍”;屈萍赶忙擦了擦眼泪后去开门)
屈萍:(急切的)大姨您也没睡呀。
邻居大姨:都这样了,谁还能睡得着啊。
屈萍:怎么放这么多枪。
邻居大姨:真是不得了啦,这枪声一宿都没停,谁知到底怎么样了。说有人绑架解放军,我怎么有点不敢相信啊。
屈萍:是啊,战士又不是单个出来玩的,怎么就能被绑架了。
邻居大姨:你大哥还没回来?
屈萍:还没有。我国庆哥呢?
邻居大姨:这个不知死的东西,非要出去看看。
屈萍:(又佩服,又心疼)国庆哥真行。(安慰的口气)大姨,别担心,没事儿,当兵的肯定就是吓唬他们一下,不会用真子弹的。
邻居大姨:橡皮子弹也是子弹,打中了恐怕也疼得厉害。
屈萍:那是啊。
(卧室的门开着,邻居大姨看了妈妈一眼)
邻居大姨:(关切的口气)你妈妈怎么了,好像又严重了。
(妈妈在卧室内来回走动,浑身发抖,自言自语的声音越来越大)
妈妈:你不就是想让我们死吗,那我们就死,像老鼠一样死!
邻居大姨:闺女,你快去看看妈妈。
屈萍:(急忙走进卧室)妈妈,您别这样,你怎么啦。
妈妈:(抓住女儿的手)相信妈妈,这回他们真的是要害我们,都活不了啦。啊,我心慌得厉害,赶快打开窗户,憋死我了。快去!
(屈萍急忙拉开室内的窗帘,打开了窗户,顿时,外边枪声大作,火光冲天,所有的人都惊呆了)
(国庆推门冲进来)
国庆:(由于惊恐而声音发颤)你们都在这啊。太可怕了,这当兵的真他妈王八蛋,真枪实弹啊,是真杀人啊。
邻居大姨:(非常吃惊,拉了一下儿子的衣服)你可别瞎说,解放军怎么能真杀学生,不是说用橡皮子弹吗?
国庆:(着急而口吃)根本不、不是那么一回事,都是真子弹,真子弹,我亲眼看见了好几具尸体,还有一个姑娘呢,打得身上都是洞,真他妈混帐王八蛋。
屈萍:(哭腔)怎么会是这样!
邻居大姨:(吃惊的无法相信)你没有看错?
国庆:能看错吗?到处是一片一片的血,一个记者把这些都拍了,以后你见着,得把你吓死。
(邻居大姨一下瘫软坐在椅子上)
屈萍:听听收音机里怎么说的。
(屈萍拿着短波收音机,在调台)
屈萍:你们听,这是北京外语台。
(大声播放,屈萍在飞快地记录)
"Please remember June the Third, 1989. The most tragic event happened in the Chinese Capital, Beijing.
Thousands of people, most of them innocent civilians, were killed by fully-armed soldiers when they forced their way into city. Among the killed are our colleagues at Radio Beijing. The soldiers were riding on armored vehicles and used machine guns against thousands of local residents and students who tried to block their way. When the army conveys made the breakthrough, soldiers continued to spray their bullets indiscriminately at crowds in the street. Eyewitnesses say some armored vehicles even crushed foot soldiers who hesitated in front of the resisting civilians. [The] Radio Beijing English Department deeply mourns those who died in the tragic incident and appeals to all its listeners to join our protest for the gross violation of human rights and the most barbarous suppression of the people.
Because of the abnormal situation here in Beijing there is no other news [of the incident] we could bring you. We sincerely ask for your understanding and thank you for joining us at this most tragic moment."
(在收音机播放的同时,妈妈从卧室中慢慢走出来)
妈妈:(用心在听,边听边不停的摇头)真卑鄙,真卑鄙,让人难以置信,真凶恶,真凶恶,令人发指。真无耻,真残暴。(失声痛哭)上帝啊,我的上帝啊,你在哪里?救救我们!(国庆急忙搀扶着妈妈到外屋床上坐下,妈妈在颤抖中开始祷告)
邻居大姨:(看到妈妈悲痛欲绝的样子,很是着急)丫头,里边到底说的什么?快给大姨说说。
屈萍:(拿出自己的纪录)
“这里是北京国际广播电台。请记住一九八九年六月三日这一天,在中国的首都北京发生了最骇人听闻的悲剧。
“成千上万的群众,其中大多是无辜的市民,被强行入城的全副武装的士兵杀害。遇害的同胞也包括我们国际广播电台的工作人员。
“士兵驾驶著坦克战车,用机关枪向无数试图阻拦战车的市民和学生扫射。即使在坦克打开通路后,士兵们仍继续不分青红皂白地向街上的人群开枪射击。目击者说有些装甲车甚至辗死那些面对反抗的群众而犹豫不前的步兵。
“北京国际电台英语部深深地哀悼在这次悲剧中死难的人们,并且向我们所有的听众呼吁:和我们一起来谴责这种无耻地践踏人权及最野蛮的镇压人民的行径。
邻居大姨:(带着哭腔)成千上万的群众被杀害,这都是真的吗?这到底要干什么呀?
屈萍:大姨,当然是真的,这是北京的电台。
国庆:(面对邻居大姨)妈,您怎么还不相信,这当然是真的,我亲眼看见的。
屈萍:(突然心里一紧)我大哥也不知怎么样了?外边这么乱,怎么还不回来?
(突然,窗外伴随着军队的枪声,传来一声孩子的惨叫和一个年轻女人的尖叫和哭嚎)
国庆:(惊慌失措)这可怎么办,当兵的杀到咱门口了,快关灯。(两只手上下找东西)哎呀,我的烟给丢在路上了,萍萍,给我根烟。
(妈妈急忙向前关灯,屈萍把一包香烟递给国庆)
(屋内光线转暗)
邻居大姨:(哭泣)政府怎么能这么干,这么没有人性,真杀孩子们呀。
国庆:(着急)打火机,给我打火机。
(屈萍急忙从桌子上拿打火机递给国庆,国庆叼住香烟,用颤抖的手打了两次打火机都没有点着烟,第三次刚要点上口中的香烟,一阵枪声,国庆中弹倒地,脸上不断冒血)
邻居大姨:啊,(急忙跑过去,抱住儿子的肩使劲摇,屈萍也冲过去扶住他的头)
屈萍:国庆哥,你醒醒,你说话。
邻居大姨:(用力摇动)儿子,你说话呀,你哪难受,你说话呀。(大哭)
(妈妈也急忙走过来,拉着国庆的手,摸了一下脉,摇了摇头)
妈妈:(看着邻居大姨,哭泣)怕是不行了。
邻居大姨:(哭骂)这些挨千刀的,你们为什么杀了我的儿子啊。(嚎啕大哭)我的儿啊,你死了让妈可怎么活啊。(轻轻放下儿子的尸体,继续嚎啕大哭)
屈萍:(一边哭泣,一边劝慰)大姨,别哭了,还有我呢,我就是您的女儿。(邻居大姨抱住屈萍痛哭)
邻居大姨:(突然止住了哭,放开屈萍)我对不起你们,也对不起儿子啊。我为了每个月的三十块钱,出卖了良心。真是报应啊。(稍停)千万让屈涛别回家,政府怀疑他是黑手,要抓他。(昏倒在地)
妈妈:(紧张)大姨气疯了,啊,昏过去了,萍萍,快去拿凉水来。
(屈萍急忙跑进厨房,拿着一碗凉水出来,妈妈接过,喝了一口,轻轻往邻居大姨脸上一喷)
邻居大姨:(醒了,精神彻底崩溃了)我是黑手,我的儿子可不是黑手。
(突然,有人急促敲门,声音越来越大,妈妈惊愕,示意屈萍不要出声。)
邻居大姨:当兵的来了,我是黑手,他们要杀我,千万别开门。
(敲门声变得急促,传来一个女孩的哭喊的声音:开门,快开门啊,快开门啊!)
屈萍:是晓红姐姐。(屈萍急忙跑过去,打开门。)
王晓红:(冲了进来,白色的连衣裙上斑斑血色,一下在坐在地上。边哭边说)他们用的是真子弹,是真子弹啊,他们杀了屈涛!
屈萍:啊,(震骇、惊呆)他们杀了大哥?(悲痛欲绝,痛哭)大哥!
王晓红:他们就像疯狗一样,完全丧失了人性。
邻居大姨:啊,屈涛也被杀了!
(妈妈完全震惊,浑身颤抖)
妈妈:儿子,你在哪?
屈萍:(扑向妈妈)妈啊,他们把大哥杀了!
(妈妈踉踉跄跄的回到卧室,在床边跪下)
妈妈:上帝,啊,我该怎么办呐!(呜咽,然后开始祷告)
屈萍:(边哭边说)这就是我们从小敬仰的解放军,人民的子弟兵,他们竟然向我哥开枪。
王晓红:什么解放军,根本就是法西斯!(突然看到地下躺着的国庆的尸体)那是谁?他怎么了?
屈萍:国庆哥在家里刚才也让当兵的给打死了。
王晓红:这些疯狗。
邻居大姨:(把手指放在嘴上做了一个不要说话的姿势)你们都被监控了,家里到处都是窃听器,你们不要乱说话。
屈萍:(根本不理会邻居大姨的话)不要怕,大姨的精神受了刺激,瞎说呢,大哥在什么地方?
邻居大姨:(非常急躁)你们家真的有窃听器,不信,你看我送你的那个花瓶。(跑过去拿来花瓶)你看底下,你看。(不小心落地摔碎,屈萍从地上的碎片中捡起一个窃听器)
屈萍:啊,这是什么。这是怎么了,这是怎么了?真的在监控我们,(看了看妈妈,看了看房间,大声喊)值得这样吗?(仰面大喊)你们他妈的都疯了吗?
邻居大姨:我没有疯,我真的没有疯。真的有双眼睛在监视你们!
王晓红:在地狱一样的地方,我们却一直若无其事的活着,我们真是疯了。
屈萍:(抓住王晓红的手)大哥在什么地方,我去看看。
王晓红:在前边医院的大厅里,尸体都放满了。可是,你现在不能去,外边到处都是兵,太危险了。
屈萍:(哭泣)那我们怎么办?
王晓红:我们实在是低估了他们的野蛮,残暴和无耻。谁能想到,整天口口声声说是人民政府,竟然在大街上公然杀害和平的民众,用坦克碾碎一个个鲜活的生命。
邻居大姨:我去告诉他们,我是黑手,我是黑手。(往外走)
(看着邻居大姨两个女孩不知所措,突然醒过神来,跑上前试图拉住她。邻居大姨挣脱了两个女孩,颤颤巍巍地出去,下场。从外边传来邻居大姨的声音:我把黑手抓住了,抓住了。你们快来呀。)
屈萍:(忽然想起一件事情)我哥哥有封信给你。(急忙从书桌上拿来一个信封,递给王晓红)
(王晓红接过信封,从中拿出一张纸)
(屈涛的声音)
亲爱的晓红:
在这次民主运动中认识你,实在是我的幸运。如果运动成功了,求你就嫁给我吧。如果,他们镇压民主运动,我只有以死相拼了。能为这样伟大的事业献身,是我的光荣。
万一有事,替我照顾妈妈和妹妹。
你多保重。
永远爱你的屈涛。
王晓红:屈涛!(与屈萍相拥而泣)
(妈妈从卧室走出来,像是突然明白了什么,眼睛明澈起来。)
妈妈:(大声说道)没有想到,从北京到天堂的路那么远,到地狱却这么近。
王晓红:萍萍,给我一口水喝。(屈萍急忙从冷水甑里到了一杯水,递给王晓红)
王晓红:(接过水杯一饮而尽)我得马上赶回广场,屈涛的血不能白流!
(王晓红转身走向门口,屈萍上前拉住她)
屈萍:别回广场了,这群疯狗,他们肯定会杀了你的。
王晓红:不行,流了这么多血,我们放弃了,怎么对得起这些烈士。你照顾好妈妈。我走了!
妈妈:(拉住王晓红)不要再回广场了,不要再白流血了。
王晓红:(带着哭腔)那怎么办呐,阿姨?
妈妈:赶快离开这个地方,离开这个地狱。
王晓红:离开这个地方?啊,我想起来了,我妈说过,她有办法保护我们。阿姨,那我们一起走!
妈妈:我老了,走不动了。你带着萍萍走吧,命运早就决定我留在这里了。(对屈萍说)你赶快给晓红姐找一件你的衣服换换。
王晓红:这件连衣裙上留着屈涛的血,我要带着它。
妈妈:路上带着它太危险,把它留给我吧。你们赶快走,能走多远走多远,赶快离开这个地狱。
屈萍:我们都走了,您怎么办?
妈妈:别说这么多,你们快去准备。
(屈萍和王晓红走进卧室,屈萍拿出一条蓝色的连衣裙,王晓红在蚊帐后面换上,然后把带血的白色连衣裙放在床上,两人出来)
屈萍:(走到妈妈跟前)妈妈,真的有地狱和天堂吗?
妈妈:有的,你大哥已经在天堂了,和你的爸爸在一起。(看看王晓红)将来,我们都要在天堂再会,如果你们愿意的话。
屈萍:(抱住妈妈)妈妈,我愿意,我愿意有天堂。
王晓红:(也上前抱住妈妈)谢谢阿姨。
妈妈:你们赶快走吧。
王晓红:萍萍,时间不早了。
妈妈:(焦急)赶快走!
王晓红:阿姨,那我们走了。
屈萍:妈妈,我走了(抽泣)。
(屈萍和晓红后退几步转身出门下场)
(房间内只剩下妈妈一人。妈妈打开屋里所有的灯,四下看了一眼)
妈妈:都走了,什么都没有了。几十年的腥风血雨,几千万生灵涂炭,而我竟然活到了今天,(讽刺地)真是奇迹!
以前,你们杀了我的青春,杀了我的爱人,今天又杀了我的儿子,却让我这样一个病弱不堪的人活着,——
我知道,你们是有意要让我等到今天这最残酷的一幕,让我心如刀绞,
我知道,你们是在等着看我的笑话,你们在耻笑一个软弱无力的女人面对强盗的无奈,
我知道,你们在蔑视我一直像动物一样为了寻找食物而活着,
我知道,你们想看我在你们的威风面前浑身发抖,
我知道,你们在等着我去祈求你们的怜悯。
见鬼去吧,你们这次注定要失望了!在你们的眼中,我的生命,我的尊严,连一颗野草都不如;但是,我知道她来自上帝和我祖先的尊贵。我不会再忍受你们加给的耻辱。绝不会!
(妈妈抬起头,很认真的整理了一下头发,同时柏欣拉着小行李箱匆忙登场)
柏欣:谁能想到军队这么快就大开杀戒了,真后悔呀,昨天我怎么没有下决心带他们走。也不知他们怎么样了?无论如何,一定要想办法把他们一起带走。
(柏欣在外边轻轻地敲门,听不到回应便越来越重)
柏欣:杨茜啊,给我开门啊。我是柏欣,快给我开门啊。
(妈妈在屋内感到非常不解,以为柏欣带着人来抓她)
妈妈:她不是走了吗,怎么又回来了?(略一思索,)啊,莫非柏欣另有使命,根本就没有走。怎么办?(稍停,决绝地)这次我不会再给她犯罪的机会了!(走进卧室,在蚊帐后面换上整洁的衣服)
(邻居大姨疯疯癫癫的上场,看到柏欣很吃惊)
邻居大姨:你不是王晓红的妈妈吗,你怎么还没走啊?
柏欣:我在火车站等车,听到了枪声,就急着赶过来,街上到处都是坦克装甲车,又没有巴士又没有地铁,我是一路走过来的。她大姨,你知道那俩孩子怎么样了?
邻居大姨:根本不是孩子们,都是黑手,都是黑手。我儿子死了,我也是黑手。
柏欣:(觉着邻居大姨的话甚是奇怪,但是无心多想,便直接问)杨茜她家里有人吗?她怎么不开门?
邻居大姨:啊,您是上级派来的吧,她不开门?没关系,我有她家钥匙,上级给的。(邻居大姨摸索着掏出一串钥匙)
(窗外映出火光,远处不断传来枪声,妈妈换好了衣服,从卧室走出,怀里抱起那件沾满儿子鲜血的白连衣裙)
妈妈:是离开这个人间地狱的时候了,让我们一起走吧。(平静地抚摸着王晓红的连衣裙)儿子,妈妈和你在一起,我们就要永远在一起了。(门外不断传来柏欣和邻居大姨的喊声)
(妈妈慢慢地走向窗前,从椅子上站到书桌。)
(柏欣和邻居大姨终于打开门冲了进来)
柏欣:杨茜!我后悔死啦!昨天,我......
妈妈:(第一次大声呼喊)晚了,谁也控制不了我了,我自由啦!
(妈妈向窗外纵身一跳,柏欣和邻居大姨目瞪口呆,不知所措)
落幕
全剧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