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吃過六十幾個饅頭的老人
余不潔
僥倖托生在城市，沒有留下過特別飢餓難熬的印象。不過，大躍進年代父輩挨餓的記憶還是在無意之間傳給了我。多次聽媽媽說過，當年單位食堂里賣肉包子，每人只能買四個，媽媽捨不得都吃掉，就留下兩個。沒成想，還不到下班就被別人給偷吃了，媽媽心疼的不得了，多少年都沒有忘記這兩個包子。當時，雖說城市人口有定量供應，也經常是“瓜菜代”（當時的說法，糧食代用品），都是半飢半飽。某小領導教訓單位一個發牢騷的職工，“一頓飯就這麼塊紅薯還不夠塞牙縫？我到要看看你的牙縫到底有多大”，在大家面前，領導大義凜然，義正詞嚴。沒想到回到家裡被老婆一陣痛罵，“一家人都餓成這樣，你還訓別人”，領導只得低聲求饒。過去的宿舍很簡陋，隔壁說話，鄰居們都能聽見，此事在鄰居中傳為笑談。
上小學的時候住在一個大雜院內，鄰居的長子不知道什麼原因，在農村娶妻生子，偶爾看見他們在院子里出現，他的媳婦明顯是長年在地里幹活的模樣，說話很是質樸。一天，午飯後，突然看見這個媳婦在屋外痛哭，原來是家裡沒有一點吃的了。公婆都上班，小姑下學後悄悄跑到媽媽單位吃飯，她一人在家只好挨餓。對門的大嬸看見可憐，拿出兩個玉米麵餅子，小聲勸慰。當時，城市人口雖然有定量配給，但是都極不寬裕。男孩多的家庭，一般都吃不飽。倘若不幸有親朋來臨，月底必定有幾日尷尬難熬。這樣的日子，很多的家庭都會遇到。
那時，食油每人一個月只有半斤定量，出去買肉，大人都一再囑咐，要買肥的，很少有人擔心什麼膽固醇過高。那時候，見到個胖子還真不容易。除了糧食，蔬菜、副食品供應都極為短缺，連土豆這類的可以充飢的蔬菜都是憑票供應。偶爾供應的高檔副食品豆腐又口感極差，傳說是用榨過油的豆餅加工的，讓人憤憤不平，這原本應該是餵牲口的飼料啊，只是很多人都不太相信這個傳言。春節到郊區給親戚拜年，無意間談到豆腐，沒成想，城裡供應的豆腐就是他們負責加工的。而且，原料的確就是豆餅。
不過，真能搞到點吃的東西，那也是一件值得炫耀的事情。偶爾會有同學帶點兒紅薯干之類的東西聯絡聯絡感情，罕見的一回，有個同學拿了兩塊軍用壓縮餅乾，很是讓人開眼，估計是過了儲備期的處理物資。另有一次，班裡有個同學居然帶了幾片花生餅拿給同學，當然，也是榨油後的下腳料。飢餓之時，頗以為此乃世上美味，以至於動了長大了一定要在本市油脂化工廠工作的志向。當時，花生乃珍稀之物，只有春節才能憑票購買。各個家庭都甚是在意，必定要仔細加工，奉為珍饈，用以待客。後來聽說中央某大佬亦喜吃花生米，奈何其妻不允許超過六粒，對她如此嚴苛還頗不以為然。
當時實行開門辦學，學工學農，每年都要到農村去住上幾天。一次，來到距城市不遠的山區參加勞動，同學們都到村民家裡吃派飯。當時，一般農家都非常歡迎同學們去吃飯，可以得到些糧票和現錢。雖說，當時人們的生活都非常艱苦，可是，當地的人飲食之差還是讓人吃驚。好多天，根本就沒有吃過炒菜，都是在米湯里撒一把干蘿蔔條和鹽等，偶爾湯里有幾根白麵條，主食都是高粱和紅薯面混合的餅子。由於缺少燃料，每頓飯只有米湯是熱的，餅子都是涼的，嚼起來很是費勁。同班的兩個同學，平時練練拳腳，飯量都比較大，又趕巧在一家吃飯，主人端上來的幾個高粱餅子都給吃光了，氣的主人經常給他們臉色看。一日在某家吃到玉米麵餅子，主人再三炫耀，這個玉米麵可不尋常，是他用石頭磨手工加工的。當地農民告訴我們，以前這個地方小麥產量很低，修了水庫以後，產量提高了，每年都向國家交公糧。不過，當地人的主食一直都是高粱等雜糧。
在毛主席去世前，農村已經有了不少副業攤。村裡的業務員們走村串鄉，經常到比較窮的地方。春節回老家，經常聽他們談到周邊山區的奇聞軼事。我所在的地區是小麥產區，雖說是粗糧還占很大比例，但白面倒也並不稀罕。瞎聊的時候，同鄉的業務員說道，他到過一個地方，村里招待他吃麵條，旁邊有個老人一直往前湊，其實就是想喝碗麵湯而已。他很不理解。後來，老人對他說，一生共吃過六十幾個白面饅頭。大概只有過年的時候才能吃到一個。那時候，當地被我黨“解放”已經大約三十年了。
參加工作後，有一次到一個村辦企業去加工零件，閒時和廠里的一個骨幹聊天。不記得如何聊到了過去的事情，說那時農村里都吃不飽飯。突然，這位仁兄一愣，眼睛盯着我，一言不發。也不知道哪句話衝撞了東道主，心裡一陣忐忑。其實，大概也就是十幾秒鐘，不過仁兄沉默的時間感覺之長，多少年過去後還讓我記得那種難熬的滋味。沒想到，仁兄最後憋出了這樣一句話，聲音很低地說：“是吃不飽”。這才讓我懸着的心總算落了地。
當年對越作戰，大部分戰士都是來自農村的青年。臨戰前夕，每個戰士都給幾塊壓縮餅乾，以備戰鬥期間擋擋飢餓。好多戰士當兵前吃飽飯都不容易，根本就沒有吃過餅乾，很多人擔心一旦開戰，還不知死活，萬一死了，一輩子連餅乾都沒有吃過，豈不冤枉。所以，沒等開戰，有些人就把餅乾給吃光了。第一次聽到這個故事，眼淚在眼眶裡一直打轉。
現在，大多數國人吃飽飯已經不是問題了，可是，比吃不飽飯更複雜的問題卻越來越多了。有人不知不覺中竟然忘了過去吃不飽飯的日子，慢慢開始懷念起那些時光了。
我們到底是怎麼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