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準的難能可貴之處在於,他沒被苦難壓垮,內心強烈的使命感引領着他在漫漫長夜裡,一直在積累、思考、升華,思想的火花,在風雨如磐、萬馬齊喑、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裡迸發出來。顧准說:“只有一個主義,必然要窒息思想,扼殺科學!”
老高按:與一位思想和經歷都堪稱另類的“紅二代”朝夕相處、暢談數日,他談起陳年往事時提到:他在北京101中學讀中學和在清華讀大學時,一位叫顧逸東的同學都與他同班,關係極為親密,於是他與顧的兄弟姐妹也都熟了。卻原來,顧逸東是大名鼎鼎的顧準的兒子。1968年春天,顧逸東的母親汪璧喝消毒用的來蘇水自殺,孩子們都嚇壞了,這位“紅二代”和其他幾位清華校友前往安慰、陪着顧家兄妹散心。但他與顧逸東及其兄弟姐妹,雖然多年交往,直到最近還頻密過從,卻有很多爭論和分歧,他尤其不能同意顧家姐弟們對父親堅決劃清界限、令人寒心的舉動。他們校友之間多年來的交往糾葛,我聽來為之動容。據說,顧的孩子們雖然對其父親由於獨立思想而被兩次打成右派、家破人亡的悲劇有了一定的理解,對自己的絕情多少有些反省,但遠遠不夠。顧準的兒女對網上和周圍人們批評和譴責他們斷絕父子(父女)的行動,不以為然,斥之為“炒作”——中毒之深,讓人無奈! 這促使我查了一下關於顧準的資料,看到下面這篇文章《唯一兩次被打成“右派”的思想者顧准之死》,忍不住想轉發。 昨天下午《歷史明鏡》電視直播節目,請丁抒教授做了系列訪談的最後一次:《反右運動結束了,右派苦難剛開始》。丁抒教授是《陽謀》一書的作者,應我之邀做了九次訪談,系統地勾勒了“反右”的來龍去脈。其中他也多次談到顧准。1957年,顧准不肯將本單位任何部下打成“右派”,但他自己卻被打成了“右派”;幾年後熬到了“摘帽”,因為仍然堅持獨立思考,被再次戴上“右派”帽子。 有人感嘆,毛澤東時代的知識分子不如民國時期的知識分子有氣節。我是斷然不同意這種看法的!毛澤東時代知識分子所處環境之嚴酷,豈是民國時期所能比擬、所能想象的!民國時期當局並未掌控全部社會資源,而毛澤東時代“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被打成敵人,就意味着自己和全家被斷絕一切生路,陷入滅頂之災。在這種情況下,仍然湧現出顧准、林昭、張春元等許多“殺身成仁”“捨生取義”的勇士。他們是中華民族的脊梁,他們使我們中國人的精神爝火得以傳續綿延。
唯一兩次被打成“右派”的思想者顧准之死
顧准(1915年7月1日-1974年12月3日),字哲雲,上海人,中國當代學者,思想家,經濟學家。提出中國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理論的第一人。 1968年4月8日,顧準的妻子汪璧喝消毒用的來蘇水自殺,死狀極慘。直接原因可能是她1964年在家中幫顧准銷毀積存多年的手稿、筆記一事被揭發,因為她的遺書上有“幫助反革命分子銷毀材料罪該萬死”的字樣。 約是在1966年底,顧准收到一封寄自北京百萬莊的薄薄的來信。信封中只有一紙簡短聲明“和顧准斷絕父子關係”,下面是他的4個子女的簽名(當時他長女不在家)。此前,妻子汪璧已向他提出離婚。 1974年11月11日,顧准被確診為癌症晚期,腫瘤大如雞卵、卡在心臟與氣管之間,並已擴散。臨終前,他唯一的心願,是能見上子女一面。但前提條件是,必須在一張預先寫好“我承認,我犯了以下錯誤……”的認錯書上簽字。經朋友們反覆勸說,顧准含淚忍痛用顫抖的手簽上了自己的名字。他流着淚對吳敬璉說:“我簽這個字,既是為了最後見見我的子女,也是想,這樣,也許多少能夠改善一點子女的處境。”然而,直到臨終的那一刻,他的5個子女,沒有一個來看他!12月3日,風雪夜,顧准含恨離世。 顧准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他為什麼會妻離子散、家破人亡?顧準的悲劇為什麼會發生? 他是一個曠世奇才。12歲,到潘序倫創辦的上海立信會計事務所當實習生;15歲,以其會計學方面的成就和造詣,在上海工商界嶄露頭角,被譽為“奇特的少年天才”;19歲,出版中國第一部銀行會計學教材。20歲出頭,在擔任高級職員的同時,還在聖約翰、之江、滬江三所教會大學當教授;1956年到中國科學院之後,在經濟學等諸多領域取得不同凡響的研究成果,被稱作“中國的哈耶克”(奧地利思想家,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
1935年,顧准加入中共,後又到“沙家浜”當專員,在延安當學員,在山東當游擊司令。1949年5月,34歲的顧准掌管了遠東最大城市上海的財政稅務大權,當過上海市財政局局長兼稅務局局長,華東軍政委員會財政部副部長,上海市財經委員會副主任,與陳毅等同為上海市政府黨組成員。
顧准於1940年離滬參加新四軍,這是1942年3月5日攝於江蘇阜寧縣之東坎鄉 (一)1952年“三反”運動中被撤銷所有職務 1952年,毛澤東發動反貪污、反浪費、反官僚主義的“三反”運動。顧准既不貪污,也沒浪費,更沒有官僚主義,卻在“三反”中被打倒,撤銷黨內外一切職務。奇怪的是,顧准所受處分,在上海市委的檔案里,沒有任何記載,只有一份當年2月29號新華社電訊稿的幾句話:“顧准一貫存在嚴重的個人英雄主義,自以為是,目無組織……屢經教育,毫無改進,決定予以撤職處分。” 顧准到底犯了什麼錯?其實,沒什麼錯,就是他敢說真話。當時,中共財政部部長薄一波主張發動工商聯成員以民主評議的方式徵稅;而中共上海市財政局局長顧准認為,上海企業一般都有健全的賬冊,完全可以依率計征。顧准在徵稅問題上頂撞薄一波,是他挨整不便言說的原因。而顧准才華橫溢,使他早就成了那些妒嫉心極重的人的眼中盯,肉中刺,一天不撥掉,一天不舒服,這才是顧准第一次挨整的真正原因。
(二)1957年,第一次被打成右派 1956年,顧准調入中科院經濟研究所,正式開始了他的學術生涯。1957年,他寫了《試論社會主義制度下的商品生產和價值規律》。顧准寫道:“那篇文章已經寫起了,歷史上第一次寫東西沒有像這一次這樣費勁的……反覆改稿,都更加強調價值規律的作用,直到它明確地與一切經濟工作中都應該政治掛帥的指示相對立為止。” 1957年,顧准參加中蘇聯合考察團,就黑龍江共同開發水利資源與蘇方專家共同考察與談判。對蘇方專家損人利己的做法,顧準據理力爭。這些言行卻被時任黑龍江省委副書記陳劍飛記錄下來,悄悄報告北京。
顧准《理想主義到經驗主義》部分手稿,原為與陳敏之的通信 顧准人還沒有回北京,一份有關他的反動言論集已整理在案。公開見報的罪名是這樣一句話:“現在,讓老和尚出來認錯已晚了。”顧准回京,立即新賬、老賬一起算,反覆批鬥。中科院範圍內,還印發了輯錄他的“反黨言行”的專題材料(他關於社會主義條件下價值規律作用的言論也被輯錄進去了),開過好幾次批判會,然後正式戴上“右派”帽子。 之後,顧准先後被下放到河北贊皇、河南商城、北京郊區清河、河北商都等地勞動改造,承受肉體上的摧殘和精神上的折磨。這樣的摧殘與折磨,在《顧准日記》中隨處可見。挑磚、擔糞、種地等繁重的懲罰性勞動使他變得脫了形:“我的容顏憔悴之至。鏡內自望,都不認識了。”“精神折磨現象現在開始了。下午栽菜上糞時,思及生活像污泥,而精神上今天這個人、明天那個人來訓一通,卑躬屈節,笑饜迎人已到極度。困苦、嫌惡之感,痛烈之至。”
1959年3月至1960年1月,顧准下放到河南商城。從1959年秋冬起,4個月內,這裡餓死農民近百萬。他的日記中不斷出現“哀鴻遍野”的字眼,記錄了勞改隊和農民被餓死,甚至全家餓死的情況。在精神和肉體都受到極大折磨的情況下,他在日記中寫道:“(從現在開始)潛心研究十年,力爭條件逐漸好轉,以利於我的研究工作。這才是我真正努力的方向。”“至少應該記下一個時代的歷史,給後代一個經驗教訓。” (三)1965年,第二次被打成右派 1962年,顧准摘掉“右派”帽子,回到中科院經濟研究所,但講真話的秉性難移。他對歡迎他的家人說:“我不反對‘三面紅旗’?胡說八道!我就是反對‘三面紅旗’!” 1964年,在經濟所批判所謂“張(聞天)孫〔冶方)反黨集團”的會上,當別人一邊倒的或劃清界限或落井下石時,顧准卻站起身來,鏗鏘有力的宣布:“我自己頑固堅持自己的世界觀和政治、經濟思想”,“我等着挨整!”話音剛落,顧准便被當作“孫冶方的幕後狗頭軍師”、“張(聞天)孫(冶方)反黨集團”的“黑幹將”遭到批鬥。 顧准有一外甥,在清華大學念書,在同學中組織了一個“馬列主義研究會”。在學校清理思想運動中,這個研究會的頭頭主動坦白交待,引起中央文革小組顧問康生的注意。康生想從顧準的外甥下手,順藤摸瓜,把同在中國科學院經濟所的顧准、孫冶方、張聞天,打成有組織的“反黨集團”。顧准因此被隔離審查4個多月。查來查去,沒有查出顧准與孫冶方、張聞天有什麼秘密的“組織”聯繫。但是,鑑於他態度頑固,1965年9月,顧准第二次被打成右派,而且是“極右派”! 1966年“文革”爆發,“雙料右派”顧准在劫難逃,一次又一次挨批鬥。9月1日,正當烈日炎炎時,紅衛兵又把顧准單獨抓來,拳打腿踢一頓,覺得還不過癮,又抓起一塊方形磚頭,狠狠朝他腦門砸去,“砰”的一聲,頓時鮮血直流。誰知,顧准竟然一聲不吭!紅衛兵見他如此強硬,揮起幾拳,又把他打翻在地,在地上使勁拖過來,拖過去,一邊拖,一邊踢……僅僅穿着汗衫和單褲的顧准,被拖打得遍體鱗傷。 第二次被打成右派後,顧准被下放到河南息縣勞動改造。由於他是“極右派”,髒活、重活、累活都屬於他。有一次,造反派在田頭批鬥他,說他“偷奸耍滑”。顧准就吐一口痰出來給他們看,痰里有血絲。他說,我這樣幹活,你們還說我偷奸耍滑,我就是不服。於是,好多人上去摁他的頭,打他的頭,打也不認,那就再打,一直打的他傷痕累累。然後,造反派揪住他,惡狠狠的問:“你到底服不服?”,顧准大聲喊道:“我就是不服!”
(四)在苦難的沙漠中開出思想的鮮花 顧準的難能可貴之處在於,他沒有被苦難壓垮,“學術研究”和“復興中華”這兩個使命引領着他在漫漫長夜裡,一直在積累、思考、升華。 他曾一再批評中國人正因為沒有笨勁,懶得窮根究底,所以,“中國有天才,而沒有科學上系統的步步前進,不停滯、不倒退的前進。中國人善於綜合,都是根據不足的綜合。”顧準是一個勤快人,他思想不停,記述不停,終於使自己的部分思想得以衝破網羅而留存於天地之間。 1972年回到北京後,妻子死了,孩子們都不理他,他的身體也每況愈下,自知來日不多的顧准,索性以北京圖書館為家,爭分奪秒查資料,做卡片,寫筆記,終於成就了《希臘城邦制度》等數十萬字的論着。 1974年9月,弟弟陳敏之到北京,與顧准相處了半個月。顧准勸陳敏之,不要為時勢所動,從頭研究西方史、中國史,並商定了京滬兩地的通信討論方式。《從理想主義到經驗主義》一書輯錄的顧准思想,就是後來兄弟倆通信答疑的結果。
1974年,顧准與弟弟陳敏之(右)在北京中科院經濟研究所院內 顧准思想的火花,正是在這風雨如磐、萬馬齊喑、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裡迸發出來的。顧准說:“不許一個政治集團在其執政期間變成皇帝及其宮廷。”“唯其只有一個主義,必然要窒息思想,扼殺科學!” (五)顧準的悲劇為什麼會發生? 在顧准去世10年後,他的兒女們終於有機會看到由他的日記和通信整理成的書稿。1984年2月,他的大女兒顧淑林大聲追問:“為什麼我們都有強烈的愛國心,都願意獻身於比個人家庭大得多的目標而長期視為殊途?……問題的關鍵在於,我們所接受和奉行的一套準則,為什麼容不進新鮮的,可能是更為科學的內容?究竟哪一部分需要審查,更新,以避免以後對親人以至社會再做蠢事?”
1958年攝於北京,後排左長子顧逸東,右長女顧淑林;中排左起:妻汪璧,顧准母親顧慶蓮,顧准;下排左起:次子高梁、幼子顧重子、次女顧秀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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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羅倫薩的聖母百花大教堂要拍出全景很不容易。因為周圍的街道狹窄,主教座堂、高85米的喬托鐘樓和後面其實更高得多的紅色穹頂,很難全部收進取景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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