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人经历了三个讨论“何为中国”问题的时期。第一个时期是宋代;第二个时代是晚清到民国;第三次就是现在。中国崛起,带来内外两方面问题,我们要重新认识历史的中国、认识现在中国的类型,以及未来中国应如何与世界各国共处
老高按:很凑巧,昨天《华尔街日报》中文网上发表贝淡宁教授的文章谈“谁是中国人”,同一天,《纵览中国》网站转载上海著名学者葛兆光教授的文章,谈“何为中国”。正好在此转载,供各位进一步开扩思路,思考中国和中国人的问题。如果说贝淡宁的文章是横向拓宽,葛兆光的文章就是纵向开掘。
切勿以现代中国疆域倒推中国历史
葛兆光,转自《纵览中国》
原导读:6月4日上午九点,复旦大学文史研究院葛兆光教授受云南大学之邀做《今天我们为什么要谈论“何为中国”》的讲座。葛兆光教授从中国历史上三个讨论中国的历史时期讲起,梳理了不同历史时期讨论“何为中国”的社会时代背景,探讨了谈论“何为中国”问题的重要性,认为,中国是在不同历史过程中形成的,疆域不断移动,不能用现在的疆域、族群倒推中国的历史。本文为葛兆光教授讲座记录整理,“我读”节选部分予以推送,疏漏之处在所难免,特此声明。
葛兆光,复旦大学文史研究院及历史系特聘资深教授,研究领域为东亚与中国的宗教、思想和文化史。
历史上,中国人大概经历了三个讨论“何为中国”问题的时期。第一个时期是宋代。从安史之乱(755年)到澶渊之盟(1005年),这250年是中国历史上非常重要的分割点,出现了很多讨论“何为中国”的书籍和文章,其中最典型的如宋代理学先驱石介的《中国论》,再如欧阳修等人涉足的政府论,反复论证谁是政府、谁是中国。与此同时,春秋之学重新受到重视,注重尊王攘夷观念。显然,这些历史现象源于北宋严重的疆域危机,由于北宋疆域面积缩小,出现了如邓小南在《祖宗之法》中提到的胡汉问题。北宋时期,胡汉问题从原来的内部问题变成了一个外部问题,也就是华夷问题。如此,北宋面临着强大的对手,如辽、夏、高丽、日本等,面对这个局面,在澶渊之盟后,焦虑的宋王朝开始讨论“谁是中国”。 第二个时代是晚清到民国。1895年甲午海战战败签订《马关条约》到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这一时期是中国从传统的帝国转向现代国家的过程。彼时,世界趋势是建立民族国家,以康梁为代表,认为要保存大清帝国建立的疆域,应该有一个类似中华民族的概念,维护、保存大清帝国建立的疆域、族群。另有革命派,如章太炎、孙中山等人,认为中国从明代以后就亡了,所以要驱逐满清建立民族国家,恢复建立一个以汉族为主的国家。两方对立,展开了什么是中国的激烈争论。1912年中华民国建立,接替大清王朝,实际上它是维持大清帝国建设的疆域,因此也要维持不同族群的和谐共处。如何使一个多民族、多信仰的中国维持在一个共同的国家内?日本人认为中国不是一个国家,中国长城以外应该叫满蒙,此说法刺激了中国。二战时中国人和日本人关于满蒙的问题争论激烈,中国学者强调中国是一个多民族国家的合理性,日本对中国的侵略和分裂,刺激了中国捍卫大一统、捍卫多民族疆域合理性的决心。从晚清到中华民国有两本重要的著作,一本是蒋介石的《中国之命运》,认为中华民族是一个大家族,各个民族就像是大家族的分支,所以来源也是同一个,强调中国的不可分割;另一本是罗梦册的《中国论》,认为中国是一个文明,既不像帝国也不像西方的国家。从这里再回过头看北宋时期的中国论,事实上,将近一千年来关于中国的焦虑始终存在。 第三次就是现在。现在为什么要讨论中国?中国崛起带来的问题是内外两方面,从外部来说中国一旦崛起,中国和世界上通行的国际秩序就会发生一定的冲突。就好比一个车厢,只能容纳五六个人,这五六个人规规矩矩站在一起,突然有一个人变胖了,彼此位置就会发生变化,必然会引起冲突,是要接受原来各安其位的秩序还是要重新建立一个秩序?同样,内部也出现了问题,国家不断发展,城乡差异、基层差异、族群差异越来越厉害,内部认同出现问题。因此,我们要重新认识历史的中国,重新认识现在中国的类型,以及未来中国应该如何与世界其他国家共处。
当然,这其中也有现实因素的刺激,尤其是中国面对的十个麻烦带来的焦虑: 一、1990年代出现中国与南北朝鲜之间的危机; 二、中日海上争端问题; 三、新疆东突厥问题; 四、西藏和藏传佛教、达赖喇嘛的问题; 五、内外蒙古问题; 六、中印之间的领土争端问题; 七、南海问题; 八、台湾问题; 九、香港问题; 十、地方和民族认同问题。
这十个麻烦可归纳为三类,民族问题、周边问题、国际问题,这三个问题反过来刺激我们今天要讨论中国该怎么定位、中国该如何与世界共生。因此,今天讨论“何为中国”的问题基本有五对关键词:疆域和领土、族群和民族、宗教和信仰、国家或帝国、认同。面对这些问题,需要说明的一点是,作为研究者,我们能体会到这些焦虑的存在,我们要顺着国家或历史的根据去寻找病源,但是同时要明白,我们是诊断病源的医生,不是开刀动手术的医生,开刀动手术的是政治家。我们有责任告诉大家今天中国出现了哪些问题,为什么会出现这些问题,这就是我们今天要讨论“何为中国”的原因。
如果我们不讨论这些问题会带来什么困境? 第一,固守一个陈旧观念,一旦谈到领土合法性问题,常用“自古以来”,但是“自古以来”谁都可以讲,而且依据的资料也不同。以东亚各个国家教科书为例,韩国教科书称自古以来长江以北就是韩国,越南教科书称自古以来长江以南就是越南,因此如果不讲清历史,简单用“自古以来”是无法解决问题的。 其次,如果不讲清何为中国,容易在中国史研究中产生固定的“中心—边缘”意识,如此就会忽略边缘的重要性,也会忽略边缘在历史上曾经是中心的事实。一旦中心—边缘意识固定以后,很难跳出历史书写的模式。 第三,现在学界出现了边疆史地研究,如上述所言,“中心—边缘”意识不能被固化,那么“边疆”是现代的边疆还是古代的边疆?傅斯年说过,不要轻易用边疆这个词。因此,边缘和中心的概念不能够固定,更不能从现代中国的疆域倒推边缘中心概念,要用历史的观念来看待。 中国的内和外常常是移动和变化的。秦始皇统一中国奠定了中国基本格局,《汉书·西域传》言,“秦始皇攘却戎狄,筑长城,界中国”,长城变成了一个中国的边界。然而,现代歌词唱到“长城长,长城长,长城两边是故乡”。从这个案例可以看出,古代中国和现代中国的内和外不一样的。有些地方是从外逐渐变成内,如北方胡人不断南下,在南下的过程中不断被汉化,但是北方的汉人也在不断地胡化,北方的汉人由于北方胡人的压迫不断南下,于是南方的夷人不断汉化,但是南下的汉人也在南方夷人的影响下不断夷化——胡化、汉化、夷化是双向过程。历史上,中国不断把外部的疆域纳入,最重要的时代就是清代,奠定了现代中国的领土。从明朝开始到雍正年间逐渐实现的改土归流,使得中国成了满蒙汉回苗为主的五族大国,乾隆年间,福康安赴西藏征讨廓尔喀,中国就变成了满蒙汉回藏苗为主的六族大国。同时,还要看到,历史上中国也有很多地方由内到外的过程,比如安南,明朝设郡,清朝年间又变成了一个独立的国家。因此,不要用现代中国的版图来固化历史的中国,历史上的中国边界在不断移动。
中国究竟是什么?如何认识中国的内与外?本尼迪克特·安德森提出“想象的共同体”后,学界接受了民族国家是建构的这个概念,事实上西方学界也有不同的声音,比如安东尼·史密斯针对安德森的“想象的共同体”提出,任何强调民族国家单纯是建构的理论,往往忽略了民族国家本质的一面,必须把这二者结合起来。根据安东尼·史密斯的理论,我们可以这样探讨“何为中国”: 第一,中国不是一个“想象的共同体”。自唐代以来,中国不断延续,因此要在历史中理解中国,中国的内和外不断变化,但是相对世界其他地区来说,以汉民族为核心建立的中国社会具有相对稳定性,这是导致现代中国现象的重要原因之一。 第二,自秦汉以来,维持这个核心区域的稳定主要依靠制度、宗法、社会结构,与欧洲不同,从传统国家向现代国家转型的方式中国与欧洲有很多不同。 第三,尽管汉族是中国核心的最大的族群,但是也要承认现代的汉族是一个杂糅的民族,现代的国家也是一个在历史过程中不断变迁、扩张的国家。
讨论何为中国的问题意识和回应方向在哪里?第一,回应中国历史学界关于中国史该怎么研究的争论。一些学者认为发生在960万平方公里的历史就是中国的历史,因此出现了很多问题,另外又有一些学者强调,历史中国是不断变化的。尽管说前者是捍卫现代中国合理性不可或缺的,但是它忽略了现在所说的多元一体,也容易把中国书写成一部百川归海的历史,忽略了有些地方的内外归属问题,容易导致周边国家的反感和抵制,比如今天韩国、朝鲜、越南、缅甸等周边国家对中国历史叙述上的争议。 第二,回应中国政治领域为了论证政治合法性、领土神圣性过于依赖“自古以来”这个说法,“自古以来”忽略了古代中国和现代中国的变化,古代的疆域和现代的领土不完全是一回事,也会混淆政府和国家的差异,混淆王朝和中国的差异,混淆历史和现实的差异。 第三,回应国际学界的质疑和看法,现在国际流行的历史书写方式放大了中国,产生了很大的影响,如强调越国界、超越疆域的全球史,在全球史中,以中国为单位的历史研究被质疑,对中国形成了冲击。上述问题也在逼着我们回答,什么是中国。 我们之所以花这么多时间去讨论中国是什么,是有历史的、学术的、政治的刺激。因此,可做如下总结:第一,中国是在历史过程中形成的,疆域不断移动,不能用现在中国的领土、族群倒推中国的历史。第二,要承认从秦汉以来中国形成了核心的政治文化区域,也形成了强大的内外观念、强大的中国历史。第三,必须承认中国是一个叠加凝固、再叠加再凝固,或者说是一个南下再南下的过程,同样,在这个历史中有帝国也有殖民,这和世界上其他国家是一样的。第四,中华民族是在清代及之前复杂的历史过程的基础上形成的,但是在清代以后,在由传统国家向西方国家转型过程中,现代中国不是像西方那样只有一个脉络,而是有两个脉络,一个脉络是从天下到万国,另一个脉络是纳四夷入中国,这两个脉络结合起来才能理解现代中国。第五,兼有现代国家和天下帝国复杂性的现代中国,在国际秩序中遇到了前所未有的麻烦,但这不是历史学家所能解决的,而是需要政治学家(政治家?——老高注)才能解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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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国北部清迈的双龙寺内所见。双龙寺又名素贴寺,位于离清迈市15公里的素贴山上,已有近八个世纪的历史,香客和游人如织。进入该寺,需要爬309级台阶。我看到照片中的香客(应该是一对夫妻,带着一位老人)先向和尚(和尚当然是佛的代表)恭恭敬敬地跪下,献上供品:一个装满水果糕点的篮子,还有一瓶两里特的大瓶可口可乐。再三磕头之后恭听和尚高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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