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泽东说过一句话:有些人组织上入了党,思想上没有入党。我在对许家屯进行采访中,对他说过一句又相反、又类似的话:您是组织上出了党,思想上没有出党。本篇中他对我谈到的这些看法,这一倾向格外明显。不管怎样,他这些观点,并非应景、也不迎合,而是经过自己的思考,也有自己体验的支撑
高按:将回忆当年诗歌界的一束文稿陆续在我的博客中贴出,存档备查之后,视线再次转回寓居加州的95岁出走高官许家屯。 过去毛泽东说过一句话:有些人组织上入了党,思想上没有入党。我在对许家屯进行采访中,对他说过一句意思又相反、又类似的话:您是组织上出了党,思想上没有出党。在本篇谈到的这些话题上,他这一倾向格外明显。 记得我在前面的博文中说过,我和朋友在与这位年过九旬的老人交谈的时候太投入了,竟然忘了他的年龄,与他激烈地辩论起来,害得老人夜不能寐,血压升高,把我吓得不轻。争论归争论,我在整理他答问的记录时,对老人所表述的观点,我只能如实转述。他的看法是否正确?或许还有待更长时间的淘洗和检验。不管怎么样,他这些看法,并非信口应景、随波逐流,说是迎合某人也很牵强,毋宁说经过他自己的思考,也有他自己体验的支撑。
现在可以说了
许家屯回忆在香港工作的若干重大事件(5)
◆高伐林
(续前)香港回归十年证明“一国两制”成功
高:香港回归十年了,当年邓小平等许多中共领导人——包括你——的构思变成了现实。你现在(2007年)对香港的指导方针有什么新的认识? 许:“一国两制,港人治港,高度自治,稳定繁荣”,这是战略性的、长期的方针,回归十年的实际证明,这个方针是符合客观实际的,是有效的。《时代》周刊原来说“香港已死”,现在说“晴天有云”,证明香港没有死,香港是阳光明媚的晴天,但是有云——有云是正常现象。十年回归当中有黑云,有疾风暴雨:东南亚经济危机,禽流感,50万人上街游行……“晴天有云”,我希望是白云,不是乌云,有乌云范围不要太大;有乌云很快消失。 香港的这个战略方针,由三个要素组成:一国两制,港人治港,稳定繁荣。 第一个要素,要“一国两制”。“一国”以下的“两制”,是中华人民共和国的“一国”,中华人民共和国之下的“两制”。对“两制”,有人担心它变成“一制”——担心变成社会主义“一制”,有人希望它变成“一制”——希望变成资本主义“一制”。我相信在中国,不会让它变成“一制”,五十年不变么。胡耀邦还讲过“一百年不变”。
第二个要素,港人高度自治,有两个问题要弄清:一是“港人”而不是别人——外国人,外国的代理人——高度自治,用邓小平的话说,是爱国爱港的港人,不仅要爱港,还要爱国;二是“高度自治”,不是完全自治,是在“一国”,在中央的领导下高度自治。 高度的“度”,什么人来掌握?看起来,是中央来最后定,可以高到极限,也可以不那么高。这就决定:香港要安定,假如香港政府在安定、繁荣的问题上自己没有能力、办法解决,可以请中央政府支持,“特办”,由人大出面来解释;必要的时候,像遇到不可抗拒的灾难,由香港政府提出来,由人民解放军协助。 可见,“度”的高低,从基本法看,是由中央、由人大来掌握,但实际上是香港人自己掌握。决定于香港政府、社会,香港的经济难题自己是否能解决?不能解决,香港政府就请中央支持。香港人掌握得好,这个“度”就很高;掌握得不好,这个“度”就降下来。
第三个要素,能否繁荣,决定于安定,安定是繁荣的前提,古今中外,包括香港在内,没有一个地区、国家,在动乱当中繁荣。香港本身不断地经历过安定也经历过动乱,最大的动乱是二十世纪中日本人占领。后期的繁荣,是因为四周动乱,唯独香港安定——香港的繁荣,是因为有这么一个“四周负面,香港正面”的机遇。香港要更繁荣,必须要注意这个前提。不安定的因素是什么呢?很多,例如:过分政治化,特别是因为本身利益的政治、经济、社会冲突产生的政治化。 香港要民主,要改革。二十世纪资本主义体制经过重大的改革,经济、政治危机很严重,但是除了战争之外,本身做了重要的体制性改革。所有大的国家都经过这种震动,体制有了很大的改善。第二次世界大战,战胜国也好、战败国也好,殖民体系这个因素崩溃了、基本死亡,但资本主义没有灭亡,体制得到了很大的自我改善,资本主义证明了自身可以继续发展。香港的资本主义要发展,也必须要改革。
侃侃而谈的许家屯。高伐林摄于2005年,老人时年89岁。
香港要多长时间实现民主化
什么叫民主?这个词是西方的。我查了《牛津大词典》,公元前几百年的亚利斯多德说,民主就是由全体人民当家做主的政治体制。民主是个政体,按照西方关于民主的学说和解释,我分成三个要素: 第一,政体要有代表全体人民当家做主,经过推选、普选出来的人; 第二要有一个法律——代表全体人民权利、当家做主的法律,法律是多种多样的,规定不管选什么人,要代表、执行全体人民的利益,这是主要要素; 第三,怎么执法,要有监督,防治他们越权、专权。
三个要素,核心是法。民主政权,是全体人民当家做主的政权,不等于普选才叫民主。普选出来的政权,不一定能够代表人民当家做主。英国式普选,美国式普选,法国式普选,台湾也是普选——是地区普选,美国被奉为民主楷模,他们普选出来的人,能够代表全国人民当家、全国人民利益吗?用什么办法来选出代表全体人民利益和诉求的人,这才是重要问题。我看到现在为止,还没有一个完美的办法来做到这一点。美国开国的时候黑人、妇女没有选举权,还规定了有一定家产的人才有选举权,是经过不断发展才到今天这一步的。普选的基础,我到美国来才了解。从新闻报导上看到选民怎么抱怨呢,一个“坏苹果”,一个“烂苹果”,只能在这两个中选一个,“好苹果”选不上来。美国在世界舞台上的这种霸权,能够代表全美国人民的利益吗?九十年代克林顿倾向于以武力为后盾的和平的政策来进行扩张,现在小布什倾向于用武力的办法,成效就不如克林顿时代,克林顿时代消灭了赤字,现在赤字则增加了。 对普选问题,有人说我保守,我认为我不保守,我是稳,我主张循序渐进,所谓“序”,就是不断地改革,不要影响经济发展。我没有改变看法:民主的目的是为了发展,让每个人都得到利益,都能发财,而不是让少数人。 美国有二百多年,英国搞君主立宪更长,四百多年了,还在摸索。香港要多长时间?我不敢讲,这是香港人自己的事情。
要用比美国更优越的条件来吸收人才
香港的经济现在是服务性行业为中心,我建议,要做新的转型,将服务性行业向更高素质的行业转型、提高知识性——这是知识性经济时代。时代的特点是,以知识为综合性生产力,特别是科学发展,不断地思维创新,科技创新,来提高知识素质。 回归之前,英国政府无心来发展科技创新产业,从卫奕信到彭定康,都是搞民主。这样香港在科技创新上失去了十几二十年,应该急起直追。香港的地位、软件、物力财力,完全可以做到后来居上—— 地位:香港的地位与回归之前不同,中国影响大了,香港也可以扩大。中国的改革开放取得了初步成功,经济地位、国际地位提高,影响扩大,香港从东、南亚地区性的经济影响、金融影响,完全可以向世界扩展,发展成全球性的经济、金融影响。 实力:香港有软实力,财力,物力,学到中国与印度发展高科技的办法,用他们调剂、吸收全世界高科技人才,用孵鸡蛋的方式,建设高科技特区。中国有一个买千里马的故事,大臣买了一匹死马,把马骨头带回国,国王责怪他,他说,我将马骨头买回来,千里马就会来。果然,后来来了不是一匹两匹,而是来了很多。香港要用这个精神,用比美国更优越的条件来吸收人才。香港当然有财力,也不要多,一年几十亿,政府拿一部分,民间拿一部分,来的“马”中,有很高水平的,也可能有骗子,有几匹“马”成功就行了! 高:我看你这里书啊报啊杂志啊电视啊,内容都是集中在对中国情况和动向的报导评述上,你对中国的现状如何分析? 许:中国发展势头很好。过去反对的认为不好的,都开始改变了。事实胜于雄辩。九十年代西方包括香港一部分人,说中国“马上就要崩溃”。我在香港时,最亲近中国的大老板问我,会不会有问题?当时有民工潮,上亿人进城,好多人担心中国会乱、会崩溃。我说这是好事,不是坏事!农民进城,改革、开放、建设需要人么,若完全不需要,他们来也就没有希望么。他们做了工,可以寄钱回家,学了手艺,眼界开阔,将来回去可以改变家乡的面貌。后来我到美国来,还有人问我这个问题,我也是这么答覆。 当时大陆出了一本农村调查的书,在西方轰动一时,说看起来中国农村要崩溃了。我到美国来认识了一位年老的同乡学者,他的儿子写了一本书,也是关于中国农村,有论据,有事实,他估计,几年以内中国要崩溃。他们问我怎么看?我笑笑说:危言耸听。农村问题是很严重,但是中国正在想办法解决,不会崩溃。他们只看到了问题存在的这一面,对可以解决和正在解决的另一面,不是有意地回避了,就是无意地忽略了。从学术上来讲,就是不客观,从政治上讲,他们有偏见。现在问我,答覆同样如此。 对于美国来讲,中国经济发展,多了个竞争对手,经济上是互补,怎么叫“威胁”?过去想控制,现在不能完全控制了——就是这么个“威胁”! 说中国“军事威胁”,美国的批评就对吗?美国的军事基地全球都有,威胁别人,军费八千多亿美金,中国连零头都不到啊,全世界所有国家的军费合起来也没有你多啊。是你威胁人家还是人家威胁你?片面嘛!但世界就是这么一个世界,一面倒。 中国问题很多,缺点很多,有些事情做得不对,过去犯了很多错误,有些很严重,但是在发展,在改进。很多人认为我是“反共”的,对我寄予希望,但是我是反对共产党的错误,他们可能失望了。我是讲的真话。我认为讲得客观。
香港会不会边缘化?
高:大陆很多城市对香港造成竞争态势,香港会不会边缘化? 许:这正是香港的长处:本来是边缘,它成为了中心!因为香港善于利用边缘的地位。过去几十年就是如此。香港不怕竞争,善于竞争。只要善于发挥这种精神。不要怕深圳、上海、宁波超过你。当然不要恶性的竞争。你们年轻人是否没有了自信心?哈哈……要发扬老一代包玉刚、李嘉诚这些人的精神。而且他们当时是敢于向英国人的大企业竞争。香港人的这种精神现在还有!他们进入内地,带动、鼓舞了内地许多地方的企业。现在大陆很多人都知道有个李嘉诚,就是学他的竞争,以他为标兵。 政府与社会都应该注意对弱势族群,在福利上提高、改善,避免社会矛盾激化。注意让中产阶级增加收入,逐步发达。西方资本主义也很注意这个,应该从这方面着手,保证社会安定。当然要力所能及,不要力不从心,要让政府财力、社会财力能够负担,社会公平,不是拉平,而是逐步缩小差距。
港英时期高官就廉洁么?
最近中国很多维权事件,是否反映中国的制度制衡很差?地方权力太大?不能一概而论。地方权力太大这种情况不能排除,但大陆现在权力还是集中在中央。问题不在地方权力大小,试问,假如没有一定权力,怎么工作?问题在权力使用得当不得当。应该为人民谋福祉;现在很多用得不得当,权为个人所用,用在个人谋利、谋名,相当严重,应该禁止。 中国的制度制衡也是有的,反贪污,不但枪毙小官,还枪毙了副省长、省长、人大常委会副委员长……上海陈良宇也受审了。中外政坛上,贪污从来没有禁绝过。美国合法化了,钻法律空子。例如,打高尔夫球就可以赌输赢,我赢你一棒,你输我一棒,可以赌钱,钱数可以高可以低,多的可达几万美元。靠制衡,也要靠官员自我的制约。我到香港之前,认为香港很廉洁;到香港之后,尤其是到了八十年代后期,才知道,下面很廉洁,上面不一定。 港英政府当时的高官不廉洁的情况,虽然我掌握得不多,也知道至少有四五件大案。我相信,港英中高层都知道,就是不敢讲。我没有对当时的港督卫奕信明讲,只是说:现在人心有所动荡,有传说,廉政公署只查华裔中的大商人,不查外籍大商人和高官。他说:没有这回事,我们按法律办事。他和我都是打官腔,各自心中有数。我现在讲这个话是有根有据的——有些当事人找过我。 (写于2007年。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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