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中央规定,对我这一级干部组织专案组调查,需要经过政治局常委、总书记的批准,才能立案。接替我职务的周南一到任马上就组织专案组,这表明,是北京有人要动我的手。我曾经对下属开玩笑说,假如再来一次“文革”,我比“文革”更惨。我想,我走了,对莫须有的“罪状”至少还有个辩白的机会
现在可以说了
许家屯回忆在香港工作的若干重大事件(4)
◆高伐林
(续前)许家屯继续说:接替我担任新华社香港分社社长的周南,立即到香港赴任。在香港,开了个千人左右的欢迎大会,我在会上特别介绍了我的这位继任者,说他可以胜任;而周南的发言,对我这个前任一字不提,在会场上就引起很多人议论,不仅相互交谈,而且有人当面问我发生了什么事。我怎么回答?一笑置之。
周南奉命来整我的专案
我接到通知,到北京开最后一次基本法起草委员会,最后通过香港基本法草案,我也算是交代工作了吧。会议期间,我留在香港的秘书清理我的文件、书籍,向我反映:公家的文件都交出去了,但周南派人将我私人文件扣留了一批,说“有些不是私人文件”。 这很奇特:怎么能这么不信任我和秘书,认为我们会把公家文件带走呢?我带走公家文件干什么?这也罢了,我向宋平提出来,希望在退休之后住在深圳,对港澳情况作些研究 ——我感到“一国两制”是个新问题,我们对香港情况研究不够,我在香港工作,深有感触,想继续作些研究。周南向北京反映,他不同意。宋平跟我谈,说中央常委的意见,你还是回到北京来。我说,我也不回北京,还是回江苏吧,请中央考虑。宋平开始说,要中央常委讨论;后来也表示同意了。 当中宋平问:你知道不知道,什么人提出来“重新认识社会主义”?我曾写了一篇文章《重新认识资本主义》,刊登在《求是》创刊号上。至于重新认识社会主义,我知道,是任仲夷提的,我听任讲过,知道当时中央对这个问题很注意,北京有人组织了专门班子准备写文章批评我在《求是》上那篇文章。所以我就对宋平答非所问:我知道北京有人要批判我这篇文章。他说,没有这回事,我不知道。我对宋平很尊重,他很正派,他说他不知道,我想他很可能确实是不知道。 会议结束后,我先到南京走了一趟,再回到深圳准备搬家回南京。4月22日到深圳,第一天就发生了两件事情。 第一件,周南派人到深圳传达他的决定,要将我的房车收回;第二件,我的老伴告诉我,周南停发了我三、四个月工资。按照组织原则,干部调动,介绍信还没有到接收一方,工资就还是由原单位发,我还没有离开,介绍信都还没有拿到手呢。周南是11月到香港,那时是4月,停发我的工资,是何原因?——我不想用“居心”这个词。
周南退休后口述回忆录《遥想当年羽扇纶巾》,对许多人物与事件有自己的说法。(资料图片)
让我吃惊的是第二天,23日,新华社香港分社有人告诉我,周南一到任,就组织了一个“许家屯专案组”,他自任组长,郑华(时任新华社香港分社副社长,后于2000年逃亡美国,最终导致蔡小洪间谍网的曝光。——高注)担任副组长,调查我在香港工作期间的人、财、物。 按照中央的规定,对我这一级干部组织专案组进行调查,需要经过中央政治局常委、总书记的批准,才能立案。周南一到任马上就组织专案组,这表明,不是他周南要动我的手,而是北京有人要动我的手。难怪他在欢迎会上对“许家屯”一字不提——我找到了根源!他是奉命有意来整人的嘛。 更骇人听闻的是,就在这几个月当中,他调查已经完毕,写了一个报告送到中央,我恍然大悟:原来周南不是为我退休而来,是为整我而来!我想到“六四”前后和退休的情况,那么大阵仗,开了一个特别会议来宣布一个干部退休,这是少见的;还联想到一个特殊情况致使我心情更加急迫:杨尚昆是国家主席,是邓小平派在中央常委的特别代表,那段时间出国访问,所以有些人要趁这个机会快刀斩乱麻!杨尚昆回国之后还打个电话给我,要我不要再谈退休的事,说明他根本不知道他们已经决定我退休了。这是我担心的,有人要对我下手了!所以我就下决心出走。
以前回忆录里有个情况没有讲
儒家有话:“小杖则受,大杖则走。”这是儒家传统,为什么“大杖” 打来要走呢?因为如果打死了,家长都还要负打死子弟的罪名。“小杖”我已经受了很多次了,这次要“大杖”,我估计假如不走,被整的话,要清算我在香港六年的工作,我连赵紫阳和梁湘的下场都不如。我曾经对下属开玩笑说,假如再来一次“文化大革命”,我比“文化大革命”更惨。现在果然来了,我不想再有这样的遭遇。所以我下决心。我想,我走了,对莫须有的“罪状”至少还有个辩白的机会。就下了决心走。 1990年4月30日,我二儿子的媳妇跟著我,从深圳经罗湖到香港;5月1日,从香港到美国。
高:对,这段经过很有戏剧性,你以前在回忆录中写过,上一次回答我的问题时也说过,这次还有什么补充的吗? 许:我以前的回忆录里有个情况没有讲:4月23日,我让二儿子去找金尧如(曾任香港《文汇报》总编辑,前中共地下党员,分管《文汇报》《大公报》《新晚报》等。于“六四”后退党,移民美国,2004年去世),帮我搞美国的签证。金到香港的美国总领事馆办签证,总领事不相信,要向美国国内请示,所以到了4月29日才通知我。
香港回归前,金尧如曾统管中共在港媒体,“六四”后退出中共。(资料图片)
我30日到香港后就住在金家,给邓小平、杨尚昆和中共中央写了封信。我说:中常委的两个人(当时我没有点名)对我有“不同意见”,他们可能不能接受有我存在,我不得已出国,我对外就这么讲。我向他们保证:到美国之后,不会要求政治庇护,不会见记者,不会发表文章,不会泄漏国家机密——只要中央他们几位不对我和我的家属进行打击报复,我将遵守这几点诺言,否则我会进行反击,要自卫。我对他们两位老人表示敬仰和感谢。 我在回忆录上没有提金尧如,他当时提出希望我保密,现在他去世了,我要公开这件事,向他表示感谢。 第二天,我到香港机场,看到英国人为我出走做了特殊安排。 到美国后,中国驻美大使和驻洛杉矶总领事都来见了面,动员我回去,还说,保证不会有计较。我向他们简单解释了我为什么出来,说:这种情况不变化,我不想回去。他们表示担心说“外面情况复杂”,我请他们放心,说我自信还可以应付。 后来国内传出消息:杨尚昆要到南美进行国事访问,动员我与他一起回国。果然他到南美访问的时候,委托我的一个老朋友给我打电话,要我与他一起回国。还告诉我,我出来以后,邓小平批评我出来是“糊涂”,杨尚昆动员我一起回去,“免得尴尬”。还说,回去以后,对我会做比较好的安排。 我告诉他,他们已经搞了我的专案组,杨说没有,还说不可能——他不会了解这些情况,我谢绝了跟杨尚昆一起回国。后来的事实证明:(1992年在中共十四大上)杨尚昆连自己也不能保! 最后这一阶段,说明中央内部的严重不同意见,对“一国两制”的摩擦,反映到我身上,我成了一个牺牲品。我辗转听人讲,我退休周南接任,可能是李先念支持或授意的,周南只是一个工具而已,说得难听一点,是个打手。 这就是我今天流落异国十七八年、风残晚年,孤独的九二老人对回忆录的补充。
我在美国如何谋生?
高:那么你来到美国之后,生活过得如何? 许:生活不错啊,我出来时只带了一万港币,刚来时在西来寺,主要靠星云大师;后来有朋友帮助我过了一段时候;再后来我就写文章,第一篇文章,是《试论和平演进》,在香港《信报》发表,《信报》给我多少?两万美金。我的回忆录(指1993年在台湾出版的《许家屯香港回忆录》——高注),得到几十万美金版税,一点也不假,我这个房子就是这么来的。我在《信报》和《苹果日报》写文章,稿费都是经得起查的。出来后有朋友雪中送炭,这能叫“贪污”吗?我讲过了,有朝一日,大家都没有顾虑了,必要的时候我可以公布,哪一个朋友资助了我多少。
许家屯出走后出版的第二本书。由明镜出版社出版。
我出来的时候,向邓小平、杨尚昆写了一封信,我向他们做了四条保证,但是也说了,假如他们中央常委对我或者对我家属继续迫害,我就被迫不遵守这些承诺。结果他们确实不放手,开除了我的党籍,说我“背离人民”——我怎么“背离人民”?所以我发表了第一篇文章《试论和平演进》,当时是苏联垮台了,我到了美国之后,初步研究了美国的情况,认识到罗斯福的新政也是对资本主义体制的和平改革,“两制”可以和平演进。我当时批评了撒切尔夫人,她宣布,共产主义已经灭亡。我说,言之过早。后来出了回忆录,写了些文章。所谓泄漏“国家机密”,不外乎就是这些,这些东西迟早都会公开的吧。其实,我保留了很多,我掌握了分寸。现在,除了要将回忆录的线索勾清楚,其它的我继续保留。我为什么这么做?就是从大局考虑。 我为什么写回忆录?就是两条:第一是“为稻粱谋”——出来要吃饭啊。谁说我贪污了什么东西,那我还用“为稻粱谋”吗?第二,我讲了,写下资料,供大家参考。我写这些资料,不仅有保留,而且继续宣传“一国两制”、“港人治港”。 另外,我到现在,仍然是没有要求美国政治庇护。许多人要来见我,我都谢绝——特别是大陆不喜欢见到的人。 (写于2007年年底,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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