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们自己尽力混淆兵民界限“打成一片”时,难道还能要求敌人准确无误地分辨谁是兵、谁是民?当每个身着便装的平民都被要求须伺机举起刀或者拉响手榴弹英勇杀敌之际,难道还能要求敌人只将我们的兵士都当成平民,而不得将平民看成兵士? ◆高伐林 从开始记事的岁数起,我们就被教育“全民皆兵”,“七亿人民七亿兵”(居然连行将就木的老人和刚刚呱呱墜地的婴儿都被囊括在内!),城市的街道两旁,农村的茅舍墙壁,都会写上“能文能武,亦军亦民”之类标语。1965年,林彪署名的纪念反法西斯战争胜利20周年长文《人民战争胜利万岁》,阐述的正是毛泽东的军事思想,在《人民日报》上从头版头条,转二版、三版……登了满满几大版。 到“文革”开始,毛泽东的“五七指示”传达开来,使“全民皆兵”更具有了“历史高度”和“理论深度”。当我插队时,进工厂当学徒工时,都被编入民兵,虽然没有真枪真弹,可也得军训、拉练——至今佩服“精神原子弹”这一说法之高妙——那个年月,连工厂的车间、工段、班组,都改成部队建制的连、排、班,车间主任就是连长,工段长则是排长;我们脱口而出的都是“招之即来,来之能战,战之能胜”…… 那个年月,读的书、看的电影,不是中共抗日的敌后武工队、铁道游击队如何在地道战、地雷战、麻雀战中大显神威的传奇,就是南越游击队以劣抗强打击美国侵略者的佳话,当然,还有中国最好的朋友阿尔巴尼亚“一手拿镐,一手拿枪”的激动人心的口号。 几十年后,世纪之交诞生的系统、全面的“超限战”的理论,就是从那样火红的年代发轫的;我们也不难发现本·拉登等原教旨主义、宗教极端主义、恐怖主义组织,其思想来源和基础之一,正是毛泽东思想,包括毛泽东的军事思想。 (写到这里,我想说明一句,本文所叙述的,是聚焦在发生于政治实体尤其是国与国之间的战争,而不是指对恐怖组织发动袭击所进行的战争,那完全是另外一套规律。) 同样就在那个“全民皆兵”的时节,我们义愤填膺地谴责日本法西斯“三光”政策、美国鬼子屠杀老弱妇孺的残暴行径,或者嘲笑敌人面对平民也如临大敌。我们从来没有静下心来想一想:屠杀平民的罪行,与“全民皆兵”的义举,这二者之间有没有联系?——当我们自己尽力混淆兵民界限、“打成一片”时,难道还能要求敌人准确无误地分辨谁是兵、谁是民?当每个身着便装的平民都能突然举起刀或者拉响手榴弹英勇杀敌之际,难道还能要求敌人只将兵士都当成平民,而不得将平民都看成兵士? 我的头脑中视作天经地义的“全民皆兵”“人民战争”思想,第一次受到冲击,是七十年代末“中国对越自卫反击战”。参战之前,解放军从上到下都进行了军纪教育:要打击的敌人,是越南人民军,而不是手无寸铁的平民。但是攻入越南国境,很快就吃到了苦头。参加过这场战争的将士,无数次对我讲过大同小异的故事:攻进一个村庄,不见敌军踪影,只有拖着鼻涕的半大孩子、蓬头垢面的村妇蜷缩在墙角。当解放军将他们扫视一番,越过他们向前方搜索,从他们中突然摔过几个手榴弹,硝烟散处,解放军倒下一片;冲进一个服装店,近乎一丝不挂的少妇少女,让解放军小战士脸红耳赤不敢正视,就在扭开脸的同时,她们却不知从哪儿抄起一把中国国产的五六式冲锋枪,迎面就是一梭子……就是这些不知算兵还是算民的对手,给解放军造成了极大的伤亡。后来,解放军也就不能再分辨什么兵呀民了,在你死我活的战场上,只要觉察到一丝危险,就“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走一人”。 (刚才我想给这篇文章找张中越战争的图片,无意中发现了这篇报导:《中越战争纪实:活捉6名裸体越南女兵》,可资佐证。这篇文章流传甚广,好像哪个网站都转载。这儿就是:http://news.qq.com/a/20080307/002777.htm) 就在前几天的一个party上,还有朋友回忆起这场战争中的往事说,解放军到后来就见人就杀了——不是他们杀红了眼,而是在杀机重重之际,不是“先下手为强”,就会“后下手遭殃”! 我不懂越南文,但我猜想,在中越关系正常化之前,越南一定大量出版、大量流传过关于中国军队屠杀平民暴行的故事。 中越战争中解放军许多伤亡,是由不知算兵还是算民的对手造成的。 不管怎样,军队屠戮平民,都是不可饶恕的罪行,应该遭到谴责,对证据确凿者,应该送上军事法庭甚至国际法庭。但我想提醒两点:第一,必须考虑兵民不分的实际战况;第二,不能双重标准,敌军屠戮平民要谴责和追究,我军屠戮平民也应谴责和追究。 作家、学者赵无眠2006年7月8日,在新泽西一个座谈会上演讲时,曾经谈过军队投降的问题,也涉及这个兵民关系。他说: 中国从古到今都认为投降是耻辱——像哈金写的《战废品》也写到这种心态,不觉得逃跑是耻辱。打不过,可以逃,不可以降。逃跑之后,躲到平民中间,换上一件老百姓的衣服,再去打,认为这是了不起的。 日本人打下菲律宾,美国军队撤退,但是为了那些美军俘虏,已经逃走的那位美军将军,又回来,对日军签下投降书。为什么?作为一个将领,要对自己的将士负责,投降就是负责,这不仅是必须,也是很有勇气的行为:打不赢了,可以投降——必须投降。后来到了日本人大投降时候,这个美军将领,代表美国战胜者签字,扳回了荣誉。 中国军队呢?不投降。打不赢,一哄而散,主将唐生智带头逃跑。你当时怎么说的?“有我在,就有南京城在!”没有层层下达撤退的指令,先将船都烧了。现在关于这次保卫战的亲历者的回忆很多,那么多散兵游勇,日本人还没有到就哄散了,无船渡江,要撤也不知往哪里撤,大量转入民间,转入难民营。没有经过投降程序的,叫战俘吗?按照西方的观点,这不能叫“战俘”,而且你躲入民间,隐藏起来,随时可以袭击,他只能将你当战场上的敌人看。 赵无眠还说:有一次在清华大学,我与一位在美国读了博士回去当教授的朋友谈起这个问题,他说:我们东方民族有东方的传统,不能按照西方的方式去打仗。我说:既然按照东方的传统打仗,就不能享受西方战俘的待遇。不能说,不投降,一哄而散,这是东方传统;但又要求对方执行西方方式,按照海牙公约优待俘虏。要说东方的传统,中国是从战国开始就杀俘虏啊,坑赵卒四十万。那还是投降的呢,不投降,当然可以杀,他哪知道你是兵是民? 赵无眠并指出:军人的职责,就是守土抗敌。军人的投降与不同政见者的投降是两回事。后者关乎个人操守,前者则是职责。守不了土,抗不了敌的时候,应该承担这个责任,而不能让平民来承担。电影《小兵张嘎》写河北抗日故事,其中有个八路军战士被日寇追捕,躲到一个村里,张嘎的奶奶将他藏起来。葛优的爸爸演日本鬼子:“交出八路!”奶奶当然不交。最后日本人要捅死奶奶,八路军战士出来了:“我是八路!”可一开始你为什么不出来呢?为什么要等到奶奶处在危急关头再出来呢?你不知道日本鬼子有多么坏吗?要是一开始就出来,奶奶怎么会有危险呢?还有这样的事例:砸死一个日本人然后躲了起来,日本人就抓去大批的妇女当“慰安妇”…… 《小兵张嘎》迄今仍是“红色经典”。 赵无眠这番话,当时在座谈会上和会后就引起了热烈争论。这里我将之摘抄出来,供更多朋友思考。 今天我写这篇随笔,一来是受到前几天party上朋友回忆对越战争往事的触动,二来是在共识网上读到原发于上海《新民周刊》的一篇文章的启发。《新民周刊》刊发时题为“将要来的人”,作者是用评点意大利影片《将要来的人》的方式表达自己的思考。但是共识网转载时,改了下面这个更为醒豁的标题,于是我也东施效颦,起了上面的标题。 附:人民到底需不需要游击战 作者:西风独自凉,来源:共识网 (原载《新民周刊》,题:“将要来的人”) 1943年10月13日,二战出现了戏剧性的一幕,与盟军签署了停战协定的意大利反戈一击,向曾经的盟友纳粹德国宣战。德意关系急转直下,意大利游击队遍地开花,除了向盟军提供情报,还频繁袭击德军,仅1944年6月到8月,德军即被游击队干掉5000人,伤者多达25000到30000人。在盟军的支援下,游击队解放了米兰、都灵等上百座城市,接受了两个德国步兵师的投降。 游击战为二战胜利作出了巨大贡献,以此为题材的影片汗牛充栋。1945年罗西里尼描述游击战的《罗马,不设防的城市》轰动世界影坛,成为新现实主义的绝佳宣言。然而,游击战带给平民的痛苦、及其战争伦理上的困境始终无可回避。1907年《海牙第四公约:陆战法规和惯例公约》禁止以背信弃义的方式杀伤敌军,游击队如果没有“可从一定距离加以识别的固定明显的标志”或“公开携带武器”,就不算合法的战斗人员,不受战争法的保护,被俘后不享受战俘待遇。 于情于法,谁不想堂堂正正、痛痛快快地跟敌人干一场?但在力量尚未壮大的情况下,游击队只能以平民身份为掩护,用隐匿武器等“背信弃义”的方式袭击强敌,否则无异于鸡蛋碰石头。敌占区的人们陷入两难选择:要么在暴政下忍辱偷生,等待盟军解放;要么违反战争法,用包括背信弃义在内的一切手段反抗法西斯。 用镜头表现对游击战的反思,始自梅尔维尔的经典《影子部队》(1969),法国城市游击战之肮脏、血腥,强烈地震撼着观众的心灵。根据真实事件改编的意大利影片《罗马大屠杀》(1973)来得更为直接:1944年3月23日,游击队在罗马市区用路边炸弹炸死33个德军,前者并不担心遭到大规模报复:“你说德国人会屠杀人质?好,那就让他们干吧,整个罗马都会起来反对他们。”结果,纳粹按照以1还10的比例,在罗马附近的阿尔戴阿蒂纳山洞屠杀了335名人质。有观众为此发表政治严重不正确的评论:“那些意大利人就不该招惹德国人,人家巡逻也没碍他们什么事,炸了人家自己不也倒霉吗?” 意大利影片《将要来的人》(2010)以蒙特索雷和马察博托大屠杀为背景,“将要来的人”一语双关:村妇孕育的胎儿,以及即将到来的德军、游击队。前者象征着希望,后者将给平静的山村带来什么?村民阿尔曼多十分反感德军:“为什么他们不在家照顾自己的土地和家庭?我们已经够烦的了。”该死的德国佬竟然征收猪肉税,而今只有屁无捐,农民杀个猪就像做贼一样,这是游击队能够产生并得到民众支持的原因所在。 意大利热衷于拍摄格式化的抵抗、一味歌颂爱国主义,导演吉奥吉欧·蒂利提想从不同的角度审视并铭记历史。《将要来的人》不愿简单地鼓吹或质疑对暴政的反抗,而是通过阿尔曼多不愿说话的小女儿玛蒂娜的视角,展现大屠杀的前因后果。罗马不是一天建成的,意大利游击队的辉煌浸透着民众淋漓的鲜血。哪些是无谓的牺牲,哪些是必须付出的代价,今天的我们是否具备鉴别的能力? 村民对德军尽管谈不上有什么好感,双方鸡蛋和酒等农产品的买卖进行得还算融洽,有时德军还玩杂耍逗大家开心。游击队袭击德军之后,后者搜索无果,面孔青涩的少年兵仍把面包切开来分给孩子们,显示出发自内心的善意。“游击队中许多人的说话和穿着跟我们一样”,玛蒂娜作文里所写并非无的放矢。盟军向游击队空投物资、游击队袭击德军落单的车辆,就发生在沉默寡言的玛蒂娜的眼前。在那个对村民最为友好的少年兵被游击队处决之后,玛蒂娜非常难过,情势也骤然变得紧张起来。 作为德军数一数二的“垃圾”部队,党卫队第16“帝国领袖”装甲掷弹兵师以名头响亮、装备精良、战绩糟糕、滥杀平民著称。为报复游击队的袭击,1944年9月29日,在党卫队二级突击队大队长雷德尔少校的指挥下,第16师在蒙特索雷和马察博托大开杀戒,至少有770名老人、妇女和小孩惨遭屠杀。躲在山上无所作为的游击队员、赤手空拳向德军发起冲锋的阿尔曼多、刺杀纳粹军官的受伤少女,影片不动声色、对比鲜明的镜头流淌着无尽的悲哀。 抗争从来不是问题,问题是怎样的抗争才最符合民众的利益。1865年4月,南军司令罗伯特·李将军见大势已去,宁愿投降被当作战争罪犯绞死也不接受部下深入山区打游击的建议:“那等于把战争的责任推给了无辜的人民,带来的只会是无止境的争斗和血腥的屠杀。”李将军去世之后,他曾经服务过的华盛顿学院改名为华盛顿与李大学,将军的塑像也坐落在校园内。以此观之,千百年后有人吟诵“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何足为奇? 新贴文章: 听孙维世和宗璞的六姨讲述自己九十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