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求外国政要的传记、专著,都全部符合中国出版界领导的口味甚至政治“导向”,岂不是异想天开?将那些中国当局听来刺耳的话删个干净,难道不是因小失大,不是“此地无银三百兩”、更自曝其短?给中国读者奉献一部真实的西方著作好呢,还是一部“干净”却失真的“伪西方著作”好呢? 早就知道国内引进翻译外文书时,多有大砍大削,只不过过去听到这类消息,没当回事——久居鲍鱼之肆,早就积非成是,习焉不察:鲁迅说过嘛,“拿来主义”,我要的就拿来,我不要的就删除,这就是天经地义的中国特色么!只是现在,越来越觉得此事荒唐。前不久,我转贴了《亚洲周刊》江迅的报导,介绍傅高义的《邓小平传》进入中国被删了数万字,虽然我仍认为一个残缺版进入大陆,将“六四”话题重新引入国人视野,是利大于弊,但是删节本身,当然是应该痛诋的。 不同国家、不同民族、不同语种的出版物,在互相、交流当中做些修改,这不仅可以,而且必须。西方国家对引进其它民族、其它语种的书,也有删节,我认识一些中国作家,他们对作品被西方介绍时多有删节也表示不满,总感到自己的某些浓墨重彩的精华,被翻译者贪污了。我自己也与翻译者有过类似的矛盾,翻译者认为我的某些文字,不仅很难翻译成英文,而且對英文读者理解全书,没有太大意义,最好简化。 不过,作者们都很清楚,这些删节无关政治审查,不存在触犯当权者的权力禁忌之类麻烦,之所以删节,只是翻译者和出版商纯从市场效应、文化交流中的接受程度着眼。 但是中国的删节远不是这么回事。 过去,一般西方作者因为不懂中文,又由于时空阻隔、文化屏障等等因素,对于自己的著作翻译成中文之后被删节多少,并不太了然。现在中国人懂英文法文德文、西方人懂中文的越来越多,将原文与中文译文对照阅读越来越普遍;而台湾、香港与大陆的交流联系,越来越密切,彼此消息越来越灵通,一本西方书籍的台湾或香港译本与大陆译本的差异,很容易比照现形,于是纠纷也就随之而增多了。 近十年前希拉里的回忆录《亲历历史》中文版删节风波,我们就记忆犹新: 2003年8月,时任参议员、前第一夫人希拉里·克林顿的回忆录《亲历历史》,在中国大陆由以出版外语著作闻名的译林出版社以15万美元的高价,从台湾时报出版公司获得版权。此前不久,2003年6月30日,台湾时报出版公司也出版了一个译本,译名为《活出历史》。细心人对照两个译本不同,发现中国大陆译林出版社的译文和原作内容有出入,涉及希拉里对中国的观点,以及描述她中国之行的内容多处被改动或删除。 希拉里十分恼火,认为中译本删节太多,被删的内容大约有10页,删节后不能完全表达她的想法。但译林出版社拒绝按照希拉里·克林顿和美国出版社西蒙-舒斯特公司的要求,恢复中文版中删掉的有关批叙述和评论的段落, 2003年12月出版商西蒙-舒斯特取消了中国译林出版社出版和发行希拉里·克林顿的回忆录中译本的权利,作者和美国出版社要求译林出版社收回第一版20万册中文版《亲历历史》一书。 后来希拉里的丈夫、前总统克林顿出版他的回忆录,有妻子回忆录中译本被删节的前车之鉴,克林顿在同意中国出版他的回忆录之前,坚持有权审核以及拒绝中国出版商提供的中译本。 此事一出,不少业内人士和评论家对中国出版界的做法提出质疑和批评,在当时引起一阵反省的小热潮。是啊,要求外国政要的传记、专著,都全部符合中国出版界领导的口味甚至政治“导向”,岂不是异想天开?将那些当局听来刺耳的话删个干净,难道不是因小失大,不是“此地无银三百兩”、更自曝其短?给中国读者奉献的是一部真实的希拉里回忆录好呢,还是一部“干净”却虚假的回忆录好呢? 出版社未经作者授权同意随意删节原著,既是违背出版职业道德,也是不尊重作者的权利。更有甚者,不仅随意删节而且随意增加、改动作者书稿和文章的内容,这已经是违法乱纪了——我认识一位北京大学年过八十的著名哲学教授,他告诉我,前几年人民日报请他写关于国内哲学研究现状的介绍文章,登到了报上,他一读,发现自己原稿写的四点,发表出来时变成了五点,增加的那一点,还大剌剌地列为第一!那一段话,根本不是他想说的话。中国最高官方媒体竟然这样公然强奸民意,让我大开眼界! 境内人士遇到这种事,多半只能忍气吞声,最多是“惹不起,躲得起”,像那位老先生,年纪大了,没有精力去跟《人民日报》编辑讲理维权,自认倒霉,再不会答应给《人民日报》写稿了。但境外人士就会不依不饶,西蒙-舒斯特公司不就要求收回译林出版社出版和发行希拉里·克林顿的回忆录中译本的权利么。 但是也有很多西方学者著作的中译本,被删改很多,也没听说闹出什么风波来。 最近香港《凤凰周刊》记者段宇宏,就在他的博客上介绍了几本毛泽东传记被删改的情况,标题颇有调侃意味:《毛泽东传记出版背后的“猫腻”——兼谈删改书籍的“反革命忽悠罪”》。 作者解释自己文章的这个副标题说: ……怀有不可告人目的刻意删节与篡改是下流行径,无非想通过故意制造信息的不准确,不真实,不完整以达到某种特殊传播效果。这也给从事研究的学人设置了重重障碍,让你防不胜防。就算是专业研究者,没几人有精力去收集堆成山的中文版和外文原版,并把每一本的两种版本逐字逐句对照。长远来说,这种行为对思想和信息传播造成恶劣影响之深远,说它是“反革命忽悠罪”毫不过份。 段宇宏给此图所写的说明说:迪克·威尔逊的《人民君主:毛泽东传》英文原版,翻成中文版后,名字就发生了神奇的变化(中图)。看来好卖,2011年换个封皮和名字又出了。(时间和精力有限,此书内容有无删改尚未查对) 作者所说的这一情况,我也早有体会:在中国,外国人写的毛泽东传比中国人写的吃香,美国人写的尤其吃香;在西方正好相反,中国人写的毛泽东传记比外国人写的更受欢迎——但中国人写的,在国内通常不能出版! 中国出版过的毛传记之鼻祖,当推美国记者斯诺。1937年10月,斯诺的系列报道结成集子在伦敦出版,名为《红星照耀中国》。他拍摄的毛泽东头戴红五星八角军帽的半身像,成为标志性的毛泽东早期照片。1938年2月,中译本改名为《西行漫记》在上海出版。后来所谓《毛泽东自传》,即来自这本书的第四章:“一个共产党员的由来”,记录了毛泽东从出生到抗战初期的经历和言论,用今天常用的一句话来说,他填补了一个大大的空白。 中国人自己写的毛泽东传记,我只看过两本,一本是萧三写的,另一本出自李锐之手。据段宇宏介绍,斯诺本、萧三本和李锐本,这三本毛传记,基本奠定了后来在大陆出版的毛传记之风格。 段宇宏说,西方关于中国现当代史、中共问题、毛泽东的研究作品,能在大陆不断出版,造成重大影响的首推哈佛东亚研究中心或说是该学派的著作。这些学者写作的毛泽东传记,不同于斯诺、史沫特莱、爱泼斯坦等记者带有新闻性也隐含宣传性的作品,也不同于官方自己出版的具有浓厚意识形态色彩的著作,它看上去很有“学术味儿”,所以对大陆左右派知识精英更有影响力。 这些书中,有哈佛教授史华慈1951年的《中国的共产主义和毛泽东的崛起》、伦敦大学亚非学院中国研究所首任所长施拉姆(此人是物理专业出身,参加了研究原子弹的“曼哈顿计划”)的《毛泽东传》、《毛泽东政治思想》,在中国大陆一版再版,据官方称曾发行五十几万册,外国人研究毛泽东的作品,这是在华出版的首本畅销书;1965年,加拿大约克大学教授陈志让推出《毛泽东与中国革命》;日本学者竹内实也是著名的海外毛泽东专家,主编过10卷《毛泽东集》和《毛泽东集·补卷》,先后写过三本毛泽东传——所有作品皆在大陆出版,其中很多在“文革”时期即可发行。 近年仍在畅销,由外国人所写的毛泽东传首推罗斯·特里尔、迪克·威尔逊、菲力普·肖特三人的版本。这三本中,我有前一本和后一本,独无迪克·威尔逊的一种(即上图的中间那一本。其实這一本我早就看到过,就是因为这个中文书名《历史巨人毛泽东》,让我怀疑其过于意识形态化而不敢问津)。最热门的当属罗斯·特里尔的《毛泽东传》,不仅畅销,而且常销,多次再版。中国官方称,特里尔的毛传早年出版以后就印行了120余万册,2006年后又售出70余万册,乖乖! 段宇宏介绍了几个删改书籍的“反革命忽悠罪”案例,真让人啼笑皆非。 英籍华裔女作家韩素音女士与毛泽东、周恩来等人有不错的私谊。她写的《周恩来传》大陆和台湾皆翻译出版,段宇宏说,台版与英文原版内容一致,而大陆版被篡改到面目全非的地步。他举了几例: 《周恩来传》第三章关于毛泽东的描述,英文原版与台版一致:“湖南长沙有一位身长瘦高,眼神迷茫的农村青年”,大陆版变成了:“在湖南省府长沙,一位身材颀长,才思俊逸,名叫毛泽东的农民” 段宇宏写到这里气得骂起来:“你丫这是何苦啊,要搞选美吗”。 再如,原版中24章描写毛泽东与尼克松会面的场景时,提到毛泽东的身体状况,作者用了“who had a cold”,台版译作“毛泽东正在感冒发烧”,与原版一致,大陆版译作“毛泽东看来还健康”;英文原版第10章描述西安事变结束后蒋介石的反应时,说“蒋介石没有失言”,台版与原版一致,大陆版中把这段话删除了。第9章,关于顾顺章一家的事情,英文原版与台版一致,大陆版译作“………………”(我猜段宇宏这一串省略号的意思,是全部删了个干净——老高注) 《周恩来传》如此,《毛泽东传》如何?最畅销的罗斯·特里尔的《毛泽东传》,2006年由人民大学出版社隆重再版,“最新版全译本”六个黑黑大字印在封面,明显把“最新全译”作为“卖点”来推销。 段宇宏说,与特里尔增订的毛泽东传英文原版只随意对照两章,就发现了严重删节的地方。 大陆版第14章“修补体制”,该章末尾以“1959年到1960年的冬天,毛泽东把彭德怀定为“右倾机会主义分子”这段文字结束。查对英文原版,在这段话之后,原来还有三大段文字,相当于一页的内容,全部神秘失踪了。段宇宏给出了中英文这两页让读者对照—— 大陆版的“最新全译本”第14章:“修补体制”,该章末尾到这段文字结束。 查核特里尔《毛泽东传》英文原版同一章节,还有近一页文字呢! 但是删改这么多,我们却没听说韩素音、特里尔跟中国有关当局闹什么纠纷。这是怎么回事?牵涉到利益,拿人的手软?还是与中国有关主管的关系太密切了,不便翻脸较真?暂时存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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