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澤東是否見過獄中的林昭?(下) 余不潔
在網上可以看到一些文章,把毛澤東親見林昭稱之為御審。顯然,御審一詞是否得當還是值得推敲的。可以斷定,毛澤東斷無興趣審問林昭為何反對中共,為何反抗壓迫。在這一點上,毛澤東還是不同於勤於政務,頗有點正義自持的雍正皇帝。毛澤東從來就是一個無信仰、無是非觀和無理論堅持的人,他感興趣的只是權力、得失和女人。毛澤東不惜降階前去親見林昭,或許是被江南女子林昭的曠世之才所吸引。不說林昭在文學上的修養,單單就舊體詩而言,自民國以來,林昭的詩無疑是第一流的,而以詩人自許的毛澤東則完全不入流。 在當時,另一個著名的才女右派是人民大學的林希翎,她也是一個了不起的青年俊傑。與林昭之事不同,林希翎的情況官方輿論有極多的報道和介紹。當年,林希翎在共產黨的號召下當眾發表了幾次講演,從各個方面對當時的社會制度進行了批評,其演講內容馬上被秘密整理成內參上報。毛澤東看到以後,當場將她定為“學生右派領袖”,並在處理林希翎的報告上批示:“開除學籍,留校監督勞動,當反面教員。”等大家淡忘之後,林希翎被秘密逮捕投入監獄。至於林昭成為右派以及被處置是否也是毛澤東的旨意,由於檔案資料缺少,就只能存疑了。 更加奇怪的是,就在林希翎即將刑滿的時候,毛澤東在1973年突然又想起了林希翎,乃親自下令予以安置。按照一般人的想象,以毛澤東的地位和繁忙程度,無論如何也不會在這麼一個女青年身上花如此大的心思。然而,事實的確如此。在當時的學生右派當中,林昭和林希翎無疑是最引人注目的兩位。她二人就像紅樓夢當中的林黛玉和薛寶釵,雙峰對峙,二水分流。林希翎偏重經濟,而林昭追求自然,林希翎之文採風流可能稍遜林昭。而毛澤東是以其詩文自許的,在林希翎和林昭之間,他更加關注林昭應該是一個符合邏輯的推斷。 毛澤東早年和著名女作家丁玲女士的往事早已傳為“佳話”,此事或許也是認識毛澤東為人的另一個佐證。那是1936年,毛澤東率殘兵初到陝北不久。著名女作家丁玲輾轉到來,毛澤東與之晤談甚歡,並破格任命她為中央警衛團政治部副主任。丁玲說,差不多每次去毛澤東那裡,看到他都在用毛筆抄寫自己寫的詩詞,或是他喜歡的別人的詩詞。還有一次,毛澤東偶然被一男嬰所尿濕,竟興奮地填起歌頌太子尿的詞來了。毛澤東對丁玲說過:“既然是個朝廷,那就無論大小,都得有三宮六院呀!”丁玲對毛澤東的感情是眾所周知的,至於毛澤東當時對丁玲如何,就不便妄下結論了。但至少有一點是無可置疑的,那就是丁玲是獲毛澤東親贈詩詞殊榮的五位女性之一。除了李淑一之外,其他包括毛澤東的髮妻、先後同居的女人,以及身邊的女機要員。而且,為丁玲填的那首詞是在她隨部隊出行採訪時,毛澤東通過軍用電台傳送的,那個月的十二日發生了震驚天下的“西安事變”,由於蔣拒絕在被挾持的狀態下簽署任何文件,東北軍和西北軍部分青年軍官極為不滿,二十五日張學良為擔心局勢失控,不得不倉促送蔣介石回南京。張學良離開後,東北軍內部發生火拼,紅軍、東北軍、西北軍三位一體開始瓦解。此時,紅軍前途未卜,是戰是和難以確定。就在這種情況下,毛澤東居然有心填詞,其對才女之殷勤和追求由此可見一斑。 當然,毛澤東對某人感興趣,絕非是真正的欣賞和關愛。毛澤東對“人”、對生靈沒有絲毫的尊重,任何人在他的眼裡都不過是具有某種功能的器物。抽象地說,毛澤東對某人才華的興趣是和這個人分開的。毛澤東可能對某個人的才華或者風韻非常好奇,渴望與之見面、滿足自己的好奇,進而消遣之。同時,這完全不意味着他對此人有任何感情。而且,毛澤東極端過敏,即便是他一時“欣賞”的人,對他無心的冒犯也不會放過,乃至睚眥必報。比如右派當中年齡最大的冒廣生老先生就是一個例子。冒廣生乃明末四公子冒辟疆之後,詩詞曲書畫無所不精。57年在陳毅敦請之下發表文章,擔心百花齊放的政策乃是誘人失言,因而勸諫毛澤東,並說了一句“自比子路不悅孔子”。此後,老先生被邀請入中南海與毛澤東敘談。然而,時年已經八十多歲的老先生卻隨後被打成右派,並於次年抑鬱而終,其墓在“文革”時被毀。老先生風燭殘年遭此不幸,首先是無意點破了毛澤東的詭計,二來,那句“子路不悅孔子”恐怕也讓毛澤東深受刺激,後果甚至比前者可能還嚴重。眾所周知,子路對孔子不滿的事情有多次,但最著名的莫過於“子見南子”。毛澤東寡人有疾,對冒老先生的這個比喻想必會懷恨在心。 一些人認為林昭有精神問題的主要證據,就是林昭與柯慶施的看似荒誕的冥婚以及由此而寫的《靈耦絮語》。在柯死前,林昭對他原本並無任何眷戀,至多也不過是對其印象不錯而已。如果說林昭與柯慶施有何交道的話,只是在她遭受到不公正的審判和非人的待遇時向柯慶施這位地方長官寫信投訴。當然,可能還存在另一個事實,那就是柯慶施可能當林昭面諷勸過毛澤東,對她稍有關照。正是認為柯可能由於指責毛澤東的非分之舉、非分之想而受害,故而林昭有所謂伯仁之憾,最後乃至於與之冥婚,以求得內心的平衡和自我安慰,並在百般痛苦和壓抑之中,沉浸於想象的大海,用血淚寫出了奇幻之作《靈耦絮語》。 在中國的歷史上,曾經出現過許多關於人鬼之交的故事和戲劇作品,比如《閱微草堂筆記》《子不語》《聊齋志異》,以及戲劇作品《牡丹亭》、《紅梅閣》等等,毛澤東極為痛恨的鬼戲《李慧娘》就脫胎於《紅梅閣》。在傳統中國,不僅很少有人質疑人鬼故事的真實性,更不會懷疑作者有精神問題。然而,在一個長期迷信無神論的環境中,訴說冥婚以及人鬼之交,自然會被誤解為精神病。而且,那些自以為正常的無神論者卻會輕易接受一些更加荒誕無稽的政治幻想。那首流行於文革時期、近年來又沉渣泛起的政治幻想詩《獻給第三次世界大戰的勇士》就凸顯了時代特色。這首詩臆想了在毛澤東的旗幟下,用軍事暴力成功占領莫斯科、巴黎、耶路撒冷、華盛頓等,征服整個世界的瘋狂歷程,曾傳詠一時,令許多青年血脈膨脹。它實際上就是一種罩着英雄主義、理想主義外殼的白日夢囈,映射出了那個時代的空虛、扭曲和病態。面對這樣的癔症狂言,卻從未聽人說他們是瘋子。對比之下,《靈耦絮語》儘管也是幻想,卻字字血淚、處處真情。《靈耦絮語》乃是林昭在逼仄封閉的鐵牢內對自己心靈的放縱和情感的解放,在貌似離奇的形式下展示了一個尋常女人的愛恨情仇,它是天良的表露,閃耀着人性的光芒。 林昭說,寧願讓血流出,也不願在心頭凝結。林昭對公義的堅持,對壓迫的公然對抗,讓一些智者頗不以為然。甚至認為這樣的人根本不是英雄而是偏執型精神病患者,或者說她是瘋子。其實,英雄和凡人在平常可能並無多大區別,所謂的英雄不過是在非常時刻依然敢于堅持常識,保持人的尊嚴,由此顯得他們尤其與眾不同常。在一個缺乏信仰的時代,這些人的確難以得到理解。坦白地講,如果將林昭對公義的堅持、對邪惡的不妥協歸為偏執型精神病的話,那麼,不要說中共推出的其早期的那些名烈士(包括林昭的舅舅)絕大多數都可以歸為此類,而且,中華民族歷史上的眾多英烈也都要歸入這個行列,甚至人類歷史上無數的殉道者都盡可納入此列。此外,令人不解的是,那些智者不去質疑擁有無尚權力的統治者、獨裁者為什麼不可以仁慈一點,人性一點,為什麼不可以少一點殘暴,少一點獸性,少一點瘋狂,卻偏偏質疑無辜的受難者為什麼要維護做人的尊嚴、堅守自己的信仰。這個奇怪的現象,或許能讓人們從中發現中華民族一而再、再而三蒙受恥辱的深層原因。 對於普通民眾而言,能見到幽居深宮的獨裁者毛澤東,無疑屬於萬萬分之一的小概率事件。毛澤東親見囚禁中的林昭,一些人難以想象也是正常。其實,對於林昭本人而言,毛澤東親見想必也是意外之事。然平心而論,此事卻又極合情理:林昭於億萬人中之絕代風華,足以吸引毛澤東、震撼毛澤東;以毛澤東附庸風雅之為人、寡人有疾之稟性,亦絕不會略過林昭。邏輯如此,焉能不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