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主、文明、包容的建设筚路蓝缕,其毁灭却往往在顷刻之间。始终提醒这种可能性,正是严肃媒体的职责所在。为了捍卫文明,严肃媒体既不会对权力屈服,也不会简单地对汹汹涌来的“民意”屈服,而是把理性视为唯一法庭,把公共利益视为唯一的旨归
老高按:美国大选揭晓过去快十天了,但是对大选的争论仍然余波未息,多少让我出乎意料,也让我迟迟不能转入我的正常思考——还有许多中国现代史、近代史上的问题在那儿对我招手呢。 我转载了一些文章,写了一些按语。多半是由于我的表达不恰当之故,致使有些人产生误解。前天有位我很尊敬的老作家就来信问我:你说“民众运用民主权利,并没有推选出最优秀的精英来领导国家……”那么,你认为谁可以算是“最优秀的精英”?你认为喜莱莉是“最优秀的精英”吗? 他说:我对她观察了24年(克林顿8年,小布什8年,奥巴马8年)我看不出给她加上“最优秀的精英”头衔的理由。他随后缕述了希拉里在各种身分时(第一夫人、参议员、国务卿……等等)的差劲表现和民主党的糟糕主张。 我非常理解这位老作家,但我赶快回信,澄清说: 我确实不认为川普是“最优秀的精英”,也不认为希拉里是“最优秀的精英”。这正是我觉得失望之处:借用陆游的一句诗:“岂有堂堂美国空无人”?!两个大党,都推出了什么人来争夺大位! “最优秀”并不是“完美无缺”“完人”的同义词,也没有一个固定标准,而是比较而言的:没人能拿100分时,99分就是“最优秀”。而这两人在现有的美国人当中,能得多少分?政见可以有极大的分歧,甚至势不两立,但是对于“优秀”“最优秀”,还是有大体上公认的标准的。事实上,我周围不少人投了川普票,但他们中可以说没有一个人认为他“优秀”,只是认为他的政见比较合胃口、而希拉里的政策更糟糕而已。 我给老作家回信中还说:您所说对希拉里的评价,我基本上都同意。但如果在川普和希拉里二人中一定要分优劣,我觉得希拉里勉強及格,而川普不及格。……不过,我之所以投希拉里,并不是看在她比川普略微“优秀”这么一两分的份上,而是对两党的政策,两害相权取其轻。您所说的民主党政策的那些危害,我基本都同意,但是川普提出的主张更具有立即的、紧急的、不可挽回的严重危害。别的不说,这样一个人的手按在核按钮上,一想起来我就心惊肉跳。 这些意见分歧,其实都不重要,完全可以保留各自的不同意见,在尊重新总统的前提之下,继续行使一个公民的权利和责任。从这个意义上说,许多朋友在我的几篇博客文章后面写跟帖争论,也都是正常现象。我非常欢迎,包括欢迎不少爱护我的朋友对我的规劝和警示。 我要提醒的是: 随着最新调查统计数据的出炉,此前两党支持者的有些判断(谁谁“代表多数人民”,谁谁“体现底层民众的利益和呼声”,谁谁是“垄断资本的代表”……云云)就应该与时俱进地更新。这里提供几个数据: 《纽约时报》今天发表《2016:两个美国》的有趣文章,用图示的形式揭示了一些事实: ……根据投票结果中共和党人和民主党人的明显差异,划分并创造出了两个假想中的新国家。
特朗普的美国
地理上,唐纳德·J·特朗普赢得了美国大部分的土地。国家由他在全美赢得的超过80%的郡县组成。 尽管特朗普的国家是广阔的,它的边界却被沿海地区的民主党人所侵蚀,其中的内陆大湖地区遍布着克林顿的支持者,他们普遍集中在人口密集的城市。
希拉里·克林顿的美国
希拉里·克林顿则压倒性地赢得了城市,例如洛杉矶,芝加哥和纽约,然而特朗普赢得了大多数的郊区,它们将城市包围在一片共和党支持者的海洋中。 克林顿的岛国由大岛礁和连接自由主义核心区的小岛链组成,例如一些大学城,原住民保护区以及非裔和拉丁裔聚居区等。尽管她的国土面积不大,支持她的民众数量却十分庞大,足以让她成为普选的赢家。
希拉里·克林顿得票为6千180万,而川普得票为6千零80万,这两个截至到昨天(16日)的统计数字表明,希拉里比川普得票多100万票。我必须赶快声明,这不表明我不承认川普是大选获胜者。 另一串数据,是关于亚裔和华裔投票的调查统计。这是由北美最大的中文报纸《世界日报》今天披露的: 美国多个亚裔民权团体和工会组织,在选举日前夕对亚裔选民完成一项民意调查,亚裔投票支持柯林顿的平均比例79%,支持川普仅13%,其中华裔选民支持柯林顿69%。在受访的亚裔选民中,68%对川普选前的表现表示愤怒,54%对川普的政见害怕。对柯林顿愤怒的亚裔选民只有38%,感到害怕的仅有25%。
看来,对美国大选还会继续争论下去。不过,我希望,这种争论,要在文明、理性的基础上进行。《纽约时报》中文网今天发表了一篇《该怎样友好地辩论,而不是“一言不合就动手”》,其中给出了一些告诫,如:认真聆听、不要“抛锚”(拒绝让步)、注意肢体语言、不要一心求胜、了解事实……等等。主要是针对面对面争论的情况而提出的建议,对于网络大家都是蒙面者(大概只有我没有蒙面了!),情况当然有所不同。但是基本原则是一样的,要尊重不同意见的人。 有些词,当事人自己说自己可以,别人说就是冒犯——这个道理,华人应该更懂得,例如:你不能对别人说“你的贱内”“你的犬子”,“你那个丑丫头”。“白垃圾”这样的话,白人自己说,是“自我调侃”,其他族裔说了就是“冒犯”;类似的还有“黑鬼”“高丽棒子”乃至“河南侉侉”之类……中国人习惯了,地域、性别、族裔、阶级歧视根深蒂固,平时说话随口而出,但这是个很不好的习惯,大而言之,也是所谓“中国人劣根性”的表现形式之一。我这样说,当然也属于“政治正确”的范畴,但是看到在我的博客文章后面,这个骂那个、那个骂这个,“脑残”、“无脑”、“搅屎棍”,甚至公然阶级歧视、性别歧视:“看你一脑子浆糊,大胆猜测:你是女的?”“我是大公司高管,你肯定是刷碗的,所以你……”之类,我不得不在此警告,再有此类语言,我就“政治正确”一把:零容忍。 还有很多想法,但此刻要忙别的事,只好有闲暇时再说了。读到FT中文网上一篇文章,我很认同他(她)的观点,转载于下,供各位参考。
反对特朗普的国际主流媒体错了吗?
FT中文网公共政策主编 刘波,FT中文网
在2016年美国大选中,唐纳德·特朗普出人意料地击败希拉里·克林顿,令众多观察者大跌眼镜。在选前,民意调查机构普遍预测希拉里获胜,绝大多数国际主流(严肃)媒体也公开支持希拉里。在这种情况下,当选举尘埃落定后,很多人对选举结果的解读是,这是美国大众对精英投了否决票,甚至是精英被“打脸”,国际主流媒体被“打脸”。 但这种说法混淆了预测机构与媒体的功能。的确,许多民调机构的预测错了,但这一情况在各国选举中很常见。民调受复杂因素影响,“测不准”是常事。如果预测总是正确,选举的悬念又从何谈起呢? 更需要指出的是,媒体报道、评论的性质,与民调机构的预测是完全不同的。媒体只负责报道事实和发表评论,不负责预测。本次大选前,绝大多数主流国际媒体并未“预测”希拉里获胜,只是“建议”选民支持希拉里。 另外,用精英和大众(草根)这两个标签来笼统地指代希拉里与特朗普的支持者,也不够准确。数据并未显示,给特朗普投票的人,平均收入水平就比给希拉里投票的人低,相反,支持希拉里的很多是经济地位较低的少数族裔。更准确地说,最坚定地支持希拉里的“精英”,其实更多呈现出一种“知识精英”的特征:几乎所有的国际严肃媒体,几百甚至上千名知名的经济学家、政治学家、国际关系学家,都公开呼吁选民为希拉里投票。这并不等于他们预测希拉里获胜,相反,正是因为看到了特朗普当选有很大可能性,也有很大的危险性,国际主流媒体与严肃学者才纷纷发声,试图阻止这一场景的出现。 同时,也不能笼统地说“媒体”都站在希拉里一边。本次选战中,虽然绝大多数严肃媒体在最后时刻纷纷表态支持希拉里,但另一种重要媒体——社交媒体,对选民心理和决策也造成了很大的影响。竞选过程中,大量不实消息在社交媒体上流传。虽然对双方不利的假信息都有,但通过夸大其词甚至造谣来丑化希拉里的消息更多,在社交媒体上泛滥成灾,不少来自带有白人至上主义色彩的极右翼网站。虽然信息垄断的被打破、信息自由总体上是一件好事,但是严肃媒体影响力减弱,迎合种族主义情绪与恶趣味、带有操纵性意图的信息增多,其对民主可能产生的毒化作用,也令人担忧。
的确,国际主流媒体在两位候选人之间公开明确表态、站队,这在美国大选历史上比较罕见。但这也是有原因的:特朗普这样的人成为美国两大党之一的总统候选人,也是比较罕见的。非常之时,有非常之事。那些反对特朗普、建议选民投给希拉里的主流媒体,主要强调的是特朗普的危险性。同时,绝大多数如此建议的媒体,也客观、公正地指出了希拉里的不足之处,如精英派头、不够“接地气”、难以得到大众信任等。只是它们认为,相比于希拉里的缺陷,特朗普的缺陷更严重,也更危险。主要出于对社会负责的考虑,他们建议选民支持希拉里。
具体而言,第一,特朗普身上带有比较明显的反智、蒙昧色彩。特朗普鄙视自由世界几百年来沉淀下来的民主原则、族群交往规范、彼此尊重的社会伦理,也没有显示出对复杂世界的理解能力与对复杂政策的把握能力,更愿意凭直觉做出简单化的判断。他拒不承认已被科学界普遍证实的全球变暖风险,拒绝履行美国在阻止气候变化等方面的国际义务。他用一种比重商主义还要粗糙的零和思维看待国际贸易问题,违背国际经济学常识。 经济学家通常被认为在社会科学界“偏右”,但这次破天荒地有370位经济学家发表公开信反对特朗普,不正说明了问题的严重性吗?
第二,特朗普的竞选策略主要依靠挑动族群对立和仇恨。民主(democracy)的字面含义是“多数人的统治”,但在现代自由民主制中,民选领导人必须成为一个超然于不同族群、利益团体之上的人,一个团结的民族国家的象征,必须发挥中立和居间协调的作用。把自己打扮为一部分人的代表,怂恿对“他者”的仇恨,很容易导致“多数人的暴政”和民主的劣化、毁灭。的确,美国自由派强调的“政治正确”在实践中会出现一些机械、矫情的现象,但很多反对性别、族群歧视的人,也不一定赞同chairman必须写作chairperson,影视剧中的黑人绝不能是负面角色,边界开放无条件允许非法移民流入,屠宰场中的动物也要享受福利等。有的人觉得矫枉过正的地方,可以通过正常的利益博弈渠道来解决。而反对“政治正确”却是个无底洞,很多人很可能借机宣扬一些黑暗、原始的东西,导致族群仇恨和冲突,甚至更严重的种族隔离等问题,这是值得警惕的。
第三,特朗普的个性和脾气有很多不适于做民主国家领导人的地方。特朗普刚愎自用,一意孤行,拒绝通过沟通与讨论来发现和承认自己的错误。他在选举前夕甚至暗示,假如选举结果对自己不利,将不会予以承认,这已经冲破了民主政治的底线。他更多展现出头脑封闭而非头脑开放者的特征。一些人估计特朗普在入主白宫之后会改弦易辙,更负责任,但从特朗普迄今为止的表现来看,情况并不令人乐观。讽刺的是,在1930年代,也有很多评论家认为希特勒是个“小丑”,最终将被“建制派”驯服。当然,特朗普不是希特勒,但他的很多竞选言辞和策略让人联想起法西斯主义,这样的苗头是极为危险的。 对上述的特朗普的危险性,国际主流媒体已有连篇累牍的论述与强调。但最终,美国民众也许主要出于一种求变思维,选择了特朗普上台。希拉里自身的不受欢迎,也起了很大作用。但是,即使在特朗普上台之后,国际主流媒体也没有以一种“成王败寇”思维扭头转变立场,而是坚守自己的原则,继续严厉批评特朗普,希望他能变得文明和负责任起来。毕竟,民主、文明、包容的建设筚路蓝缕,其毁灭却往往在顷刻之间。始终提醒这种可能性,维护来之不易的文明成果,正是严肃媒体的职责所在。为了捍卫文明,严肃媒体既不会对权力屈服,也不会简单地对汹汹涌来的“民意”屈服,而是把理性视为唯一的“法庭”,把公共利益视为唯一的旨归。
当然,在经历这次的“特朗普惊奇”之后,国际主流媒体尤其是美国自由派媒体也在进行反思,比如自己是不是变得脱离大众了?是不是过于重视文化、价值观议题而忽视了经济议题?这种理性的反思有利于媒体自身的进步。但这种反思绝不意味着放弃曾经做出的深思熟虑、负责任的判断,更不意味着转而赞同特朗普的那些危险观点和理念。当然,假如特朗普在执政后受到宪政制度和公民社会的约束,变成一个文明和负责任的领导人,主流媒体也会公正对待他。但只要特朗普的危险性一天存在,严肃媒体就一天也不会放弃自身的“警报器”功能。 就中国而言,目前来看,中国舆情对特朗普上台的反应显得有些过于乐观。无论是出于意识形态原因,为美国“白左”受到惩罚而欣喜,还是梦想特朗普能把美国“搞垮”而让中国得利,都代表了一种幼稚的思维。本次选举不是一场稀松平常的美国政府换届,相反,特朗普上台很可能是世界史的又一个重大转折时刻。特朗普的上台意味着,我们可以幻想自己什么也不做、世界就会自动“进步”的时代结束了,一些更带有20世纪上半叶和19世纪特征的迹象重新显现了。短暂的令人乐观的21世纪可能正在发生剧变,世界可能变得更加动荡而危险。在此情况下,中国应该少点盲目乐观,多点审慎和危机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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