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这些人在一个镇上生活,那么如何能对与自己常年毗邻而居的人下此毒手呢?是哪些既险恶又阴暗的目的,才让这些看起来老实巴交的手艺人,一夜之间成了杀人狂魔,以狂欢的心态亲手羞辱并杀害邻居,事后又若无其事地继续自己的生活呢?
老高按:去年到今年,编辑《广西文革机密档案资料》正编加续编46册,以及《湖南道县及周边地区文革大屠杀机密档案》(均为国史出版社出版)这些书时,我禁不住要问、要想:在那个恶梦般的年代,屠杀之频繁、之普遍、之轻易、之“日常”,实在比日寇的南京大屠杀令我这个文革的过来人更难以想象,更别说没有经历过文革的后代人了——并非异族,并非敌国,杀人者与被杀者是真正的同文同种,不仅多同为普通农民、工人和一般民众,而且大多数是彼此认识、相熟、一起干活、赶集,甚至有各种“七大姑八大姨”关系的乡亲邻居,怎么就能狠得下心、下得去手,枪杀、刀劈、放火烧死、冲担戳死、推下山洞饿死、推到河里淹死、将婴儿和幼儿在石头上摔死……? 与这几套书的主编、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图书馆宋永毅教授做过几次视频访谈节目,他更深地研究过这些屠杀罪行,对观众分析了若干原因,例如:毛泽东等领导人多年进行革命灌输致使民众头脑日益简单化、偏狭化,阶级觉悟和阶级斗争觉悟使得人们“亲不亲,阶级分”“亲不亲,路线分”,扫除了所剩无几的法制观念和各种对人有所约束的传统人伦道德,煽动起仇恨心理,何况还有以革命的名义去“杀人劫财”“共产共妻”的诱惑……遇到特定条件的激发,就发生了惊天暴行。 数学老师告诉我们:如果A=B,B=C,C=D,那么A=D。我在博客中曾多次提起过这样一个荒谬的、却被许多人下意识信奉的公式:论敌=敌人=坏人=非人。这就是许多人,包括今天仍有不少人从意见不合起始,发展到干下反人道、反人类罪行的逻辑链条:既然论敌就等于“非人”,不是人,而是畜生、是虫豸、是草木、是砖石,那么一旦得知革命需要、一旦听到领袖号召,当然用什么手段对待“它”(不再是他和她)都理所当然,丝毫不觉得有心理障碍、精神负担。前几年在万維有位爱国博客曾经在文章中说过:未来一旦中美关系动荡,首先就要将高伐林杀掉——切齿之声可闻。我想,他必是“论敌=敌人=坏人=非人”的信奉者。 最近读到一篇书评,也涉及同样的问题。评论者所介绍的这本书《邻人》,讲述和探究二战前夕,波兰一个小镇上一半居民杀害了另一半居民——不论男女老幼,共计1600人。这本书出版于2000年,中译本刚刚在中国大陆出版。我没有读过,但这篇书评给出的回答,足以印证上述想法。
人类的兽性在何种情况下会被激发?
马维,《新京报·书评周刊》
1941年7月的一天,东欧一个小镇上一半的居民谋杀了其另一半居民——不论男女老幼,共计1600人。 这是真实的历史,比耸人听闻的故事更可怕。它发生在波兰的一个小镇耶德瓦布内,被杀死的居民是镇上的犹太人。二战中纳粹政府对犹太人的屠戮,波兰作为受害国的身份,这都是众所周知的历史常识。但这件惨案,却并不符合人们来自常识的判断。那么,这一事件是为何发生?应该如何解释? 事实上,很难。如果不是因为2000年一本书——《邻人》——的出版,这段黑暗的历史还不知何时才能被坦诚地讲述。当地的一块纪念碑上的碑文,将那件惨案描述为纳粹的罪行。好像大家都知道什么不该被揭开而应该尽可能的隐藏,但这无法改变1941年,那场由一群普通人完成的屠戮。
耶德瓦布内镇上的纪念碑。
那场战争,几乎是人类历史上最大规模的恶。阿伦特提出的“平庸的恶”让我们深思服从与拒绝思考可以造成的恶果,而波兰小镇上发自“邻人”的屠杀,同样引导我们思考人性中潜藏的危险:人类的兽性在何种情况下会被激发?为何会有民族之间的仇恨?我们该如何面对自己民族失败与黑暗的历史? 1949年1月8日,在波兰马佐夫舍省一个叫做耶德瓦布内的小镇上,安全警察在一夜之间便扣押了15名男子,被拘捕者看起来都是一些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男人,其中有一名泥瓦匠、一名木匠、两名锁匠、两名鞋匠、一名信差和一个前市政厅接待员。 四个月后,这些人在地方法院受审,起诉书的第一句话是这样的:“波兰犹太历史研究院向司法部寄送的材料描述了耶德瓦布内居民的犯罪行为,即参与谋杀犹太人民。”起诉书中还大段引用了镇上居民施姆尔·瓦瑟什塔因的陈述,以期证明上述被捕人员曾参与过针对当地犹太人的屠杀。 这份证词完成于二战结束前夕的1945年4月5日,其中写道:“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之前,有1600名犹太人居住在耶德瓦布内,但战后只有7人幸存,他们都是被一名居住在附近的波兰妇女维日科夫斯卡营救的。”
残忍的杀戮 屠刀挥向犹太邻居
读到这里,人们多半会认为,这些犹太人一定是被盖世太保送进了死亡营,因此才遭受了灭顶之灾。但证人接下来的证词,却让人大感意外,他叙述道:“1941年6月23日礼拜一的晚上,德国人进驻镇子。从25日开始,波兰居民中的一群地方暴徒就开始进行反犹屠杀了。”紧接着,证人详细叙述了他亲眼目睹的屠杀场面: 他们用砖块砸死了雅克布·凯克,用小刀剜出了克拉维基的双眼,挖掉了他的舌头。克拉维基在极度痛苦中挣扎了12小时才死去。 他还作证说,就在同一天,他还目睹了另外一些可怕的场景,例如,有两名年轻母亲,在看到了那些骇人的杀人场面之后,毫不犹豫地抱着出生不久的婴儿,奔向池塘,打算投河自尽,以免自己和孩子落入暴徒之手,“她们将自己的孩子放入水中,亲手溺死了他们”,在看到自己的孩子真的死去了之后,她们才“放心”地投入水中,淹死了自己。 在第一次屠杀仅仅过去了十多天的7月10日,在接到德国人的命令之后,这些流氓又一次展开了更为疯狂的杀戮,这一次,他们将所有幸存的犹太人烧死在了一间谷仓中。而在这些犹太人濒死之前,凶手仍不忘羞辱他们,他们被要求搬运此前由苏联人授意建造的一尊巨大的列宁纪念碑,然后又被要求挖一个大坑,这个大坑,最后就成了这群犹太人死后的归宿。而在谷仓纵火之后,暴徒们又用斧头劈开了一具具尸体,这伙人的唯一目的,便是寻找死者的金牙。 而这桩让人几乎失语的暴行,即便是在波兰检察当局正式对主要行凶者提起公诉的1949年,也并未引起公众的注意。如果不是波兰裔美国历史学家、社会学家、普林斯顿大学教授杨 T 格罗斯,在2000年出版了他的代表作《邻人:波兰小镇耶德瓦布内中犹太群体的灭亡》,可能再也不会有人来关心和讨论从二战前直至战后的漫长岁月里,波兰的非犹太族裔,与犹太族群之间的真实关系。
杀死那1600名耶德瓦布内犹太人的,不是纳粹分子,也不是斯大林主义秘密警察。相反,如今我们已确切地知道,耶德瓦布内镇的居民也都知道,杀死这些犹太人的,正是他们的邻人。 ——《邻人》
《邻人:波兰小镇耶德瓦布内中犹太群体的灭亡》 作者:[美] 杨·T.格罗斯,译者:张祝馨,版本:三辉图书/中央编译出版社 2017年9月
主流阐述之外 真实的波兰-犹太关系
在一般的二战史叙述中,波兰人是最典型的战争受害者:近20%的波兰人死于战争或与战争相关的因素:在战争中,这个民族失去了55%的律师、40%的医生;另有三分之一的大学教授和天主教神职人员死于战争及相关的迫害。此外,波兰这个国家,在二战中还失去了它的所有少数族裔:犹太人遭受灭顶之灾,乌克兰人和德国人则因为战后国界的变动人口大规模迁移而离开。总之,战争让整个波兰精英尽失,几乎无法恢复元气。 然而,作者在这本书里要讲述的,是一段截然不同于传统叙事的波兰战时历史。在作者看来,如今有关波兰二战历史的主流阐释,实际上颇多不可靠之处。 这首先是因为,在二战之前,波兰犹太人的数量之多、所占社会空间的范围之广,常常被现在的波兰历史阐释者忽视或刻意掩盖,以至于如今的波兰人大多认为,在战前的波兰社会里,只有一些“社会边缘人”与犹太人保持着较为密切的个人关系,而这些波兰人自己的名声,多半也都不太好,似乎不是“敲诈者”,就是“人渣”。而事实上,在二战前的波兰,犹太人口居世界第二位,仅次于美国;10%的居民,自我认同为犹太人;更有近三分之一的波兰城市人口是犹太人。 而上述骇人听闻的屠杀事件,更是可以证实,当一个镇上占人口总数一半的犹太人被集体屠杀的时候,你很难否认,波兰人和犹太人,在日常生活中曾多有交集。
一战以前,耶德瓦布内镇上的犹太会堂。图片来自网络。
而事实上,这一点也正是颇令外人费解之处:既然这两个族群在一个镇上生活,且人口数量相当,那么这些世代居于此地的波兰人,又如何能对与自己常年毗邻而居的人下此毒手呢?又是哪些既险恶又阴暗的目的,才让这些看起来老实巴交的手艺人,在一夜之间就成了杀人狂魔,不仅集体要求德国人同意对镇上的犹太居民斩草除根,而且还以狂欢的心态,亲手羞辱并杀害了自己的邻居,事后又若无其事地继续自己的生活呢? 这就不能不提到在波兰乃至整个欧洲历史上有着深厚“群众基础”的反犹主义。在波兰这个天主教信仰占据着压倒性优势地位的国度里,很多人都相信,犹太人会用信仰天主教的孩子的鲜血来制作犹太逾越节薄饼,尽管这种迷信并没有任何现实依据,但这种成见在许多波兰人的观念里是根深蒂固的。也就是说,在这些人眼里,犹太人是与自己截然不同的人,是异教徒,因此也就理所当然是本民族的敌人。一旦这样的心理得以确立,就等于是点燃了人们心中的那股对不同于己者的“本能之火”,一切的兽行便由此发端,加之有德国人替自己撑腰,自然更是有恃无恐。 而导致波兰人对邻人下此狠手的另一层原因,则是犹太人的财产。屠杀发生过后几十年,从来没有人认真过问过当年惨死者的财产去向。显然,暴徒们在动手之前,就已经打定主意,要彻底掠夺犹太人的财产了。从这一点上看,他们似乎又不同于那种天生的反犹主义者,而是有着更不为外人道的极为现实的考虑。而当地几乎所有的犹太人,居然就这样,因为自己邻居的贪念,以及德国人出于意识形态的原因与这些人的合谋,而丢掉了性命。
二战中被关进集中营的犹太人。
复杂而隐秘的心理 “通敌者”与战后波兰
不过要说这整个惨案中,最耐人寻味的,恐怕还要数战后发生在这个小镇上的故事。 首先是,在战时冒死救下7名犹太人的维日考夫斯基一家,战后非但没有因为他们拯救犹太人的义举而受到表彰,而且来到当地的游击队还勒令交出犹太人,并明确告诉这家人,犹太人都将会被杀死。但这家人宁愿自己挨打也不愿交出犹太人。为此,他们不得不制造假象,让自己的波兰邻居们相信,犹太人已经被赶下水,淹死了,然后连夜送走了这几个犹太人。尽管此后维日考夫斯基一家不断迁徙,但他们在战时曾经帮助过犹太人的“污点”,一直跟随着他们,直到他们的后代移民芝加哥。
在耶德瓦布内屠杀中营救了7名犹太人的维日科夫斯卡晚年照片。她于2011年2月去世,终年95岁。
在这里,人们发现了一种令人尴尬的加害者心理:如果认同甚至赞扬这家人,也就意味着当地所有参与屠杀犹太人的居民,都在打自己的脸,这正是他们最不愿意看到的。而耶德瓦布内镇的情形,又是一个缩影,折射着二战时期真实的波兰-犹太关系。在作者看来,这也解释了为什么,二战结束之后波兰人的反犹情绪始终高涨,直至1968年3月达到高潮,甚至爆发了反犹示威游行。 还有一件粗看起来让人不可思议的事情是,在战后波兰重新划归苏联势力范围时,新的波兰政权的天然盟友,就是那些曾经在德国占领期间通敌的人。 考虑到二战爆发之前,苏德两国之间签订的互不侵犯条约,就曾以瓜分波兰为条件,换取双方和平共处,而苏联人在占领耶德瓦布内之后,曾在这个镇上安插过安全部门的线人。过后,当苏德战争爆发,德国人占领了小镇,这几位线人又马上投向了德国人的怀抱,很快便充当起了屠杀犹太人的积极分子。然后,当苏联人再次统治波兰,为了逃避惩罚,并且以最快速度赢苏联方面的信任,这些人又开始扮演新政权的的开路先锋角色,并且成为地方政权的支柱。 总之,发生在耶德瓦布内的针对犹太人的屠杀,既是纳粹屠杀犹太人的计划的一部分,又是一个复杂、异质的现象。因为这场屠杀看起来既是早有预谋的——比如有关掠夺犹太人财产的想法,便由来已久——同时也可以被视为一桩桩“分离事件的相互镶嵌,由地方决策人即兴发挥,以天知道什么的动机为基础”,并且将许多普通人裹挟进事件中,成为决策的执行者,令民众逐渐在不同程度上成为政府的合谋者。最终人们将会发现,是他们自己镇压了自己。 于我而言,反犹主义污染了整个20世纪波兰历史版图中的每一块,并将它们变成了禁忌话题,引来各种各样的解释,这些解释如同一块遮羞布,欲掩盖真实发生的一切。” ——《邻人》
高看(每日一图,与文无关。十二月图片主题:嘉树)
纽约洛克菲勒中心的圣诞树,大概可以算全球圣诞树中知名度最高的一棵。从1933年开始,每年都会在这里树起一棵圣诞树,张挂数万彩灯。树种要求是挪威云杉,高度至少75英尺(23米),都是从美国东北几个州,甚至加拿大“海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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